弟弟没有将朱阁主的尸身带回来,据说是因为怕黄楼见了更加伤心。朱玉藻就那样和蛮兵的尸体堆在一起,上官武一把火将整个营地烧了,什么都没有剩下。
这是成都受围的第十八天,李晟所带的神策军已经带蜀中军队斫杀驱赶敌军近半。天气转冷,连着数日小雨淅沥,蜀地的阴冷已经逼得敌军无心恋战,第十九天军中就报,传吐蕃南诏联军向着大渡河方向撤退了。
李晟带着半数神策军、八千蚀月教弟子和六千官军乘势追击,连夜离开成都府,向着漏天城赶去;在漏天大开杀戒,将敌军直驱赶到飞越岭,光是敌军首领就杀了将近千人。
此时黄楼这支弓箭队也已经折损过半,李晟见她带领弓箭很有经验,便将自己手下的两千骑射交给她指挥。除了没有朝廷配给的名分,她如今已经算西川军的将领了。李晟也相当看得起她,在飞越岭的时候就感叹过,说可惜了黄楼长成一副女儿身,否则也会是一员番将,位列朝班。
黄楼却摆了摆手说:“不必了,即便我这女儿身可以做将军,崔宁死前我都不会与他同朝!”
李晟便制止她道:“这话可说不得啊。”
黄楼转过头来一笑,点点头道:“正是因为连这话都说不得,所以我如今已经不稀得去做真将军了。”
李晟驻马沉默了片刻,说道:“黄楼副阁主,李某对你这片忠心只有佩服,必不会忘了蚀月教今日为大唐洒过的血。副阁主虽然不能做真将军,但不知将来国家有难时,还能不能得副阁主鼎力相助?”
黄楼道:“悉听将军安排。黄楼只有一求,李大将军此战回京后,一定要向圣上说起……”
李晟打断道:“无需多说,晟必多多美言。副阁主也是为底下数万弟子的生计着想;你立下这等功劳,朝廷怎么会为难你们。你在蜀中不是还有五千胡射突骑么?你若是乐意,我将这五千人的兵籍除了,送到你手下按课口平民算,如何?”
黄楼知道他的意思,这五千人从西川军营里除去,就为朝廷减去一大笔开销;弟弟说得没错,若是将来要削藩,少不得到处花销,很可能会从蚀月教头上剥削——李晟却比皇帝还要提前些,明面上将这五千人送给黄楼,实际上是捏住黄楼那句“悉听安排”,将蚀月教当作不要钱的兵营了。这五千人虽然成了课口,显然也不会满于放下曾经安逸的天府生活,跟着她回到霜棠阁,像普通弟子一样去种田交税;他们的税,肯定还要靠其他蚀月弟子帮着交。
对方是朝廷的重臣,黄楼不能拒绝,当下只能应了。她只恨此时上官武不在,若是他在,一定能想办法推脱。战事情势渐渐明朗后,李晟就让上官武带一众长安勇士回京城去了;这些人都是课口,不留在京师家里好好劳作,而是死在战场上,反而给蚀月教惹事。
上官武是个识时务的人,李晟既然这么说,他也不多坚持,当夜就走了。莺奴也还等着他回去,留守北方阁的几个阁主都形同虚设,他出来这些天,北方阁也不知乱成什么样了。
他这一去,带来的一万四千人回去只剩下九千。姐姐想做教主,这条路也实在是艰险至极。朝廷虽然会承认他们,可是这些战死的教徒的亲人们却未必能接受。蚀月教招收弟子常常是一户一户地收,虽然他带来作战的这些男子都写了自愿书,可同在教门下的妻子儿女真能接受家人千里迢迢去剑南道送死么?
留在这边战场上的黄楼却想不到这么多,她还不知道,从这五千名新弟子开始,她的人生就要为之大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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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随着李晟追击到大渡河边;敌军渡河,他们也渡河。这一万多人追得敌军一到南诏境内就四散溃逃,中途又获上使金吾大将军曲环颁兵五千,共两万人追敌不止,大败南诏军共十万,竟是反过来大挫了南诏的威风。
这时已经过了年关,黄楼也满二十三岁了。她今年倒是在军中过了个生日,前两年不打仗时却没有。李晟、曲环与其余几个将军坐了一帐子,不知从哪里弄来许多好酒,又搞来一把琵琶;几个男人轮流胡乱弹上一曲,五音不全地唱了半天,算是给黄楼拜过寿了。黄楼听不下去,将琵琶夺过来,连唱了六七曲,众人这才尽兴。
酒过三巡,席中就有人发问,说黄楼副阁主可有婚配,看我如何?
她想起这帐中多数人都不知自己曾经做过崔宁的姬妾,才会有此问。但她本来也无心回答此问,只是摆了摆手说道:“急什么,婚后莫不是要挺着肚子打仗?”
帐中就一阵哈哈大笑,那发问的郎将说道:“做了夫人怎么还要你去沙场卖命呢,自然是好生将养在家里的!”
“那便是要夫妻分离的意思,还结什么婚呢?”
帐里人就撺掇起来,说这话就是害怕分离、要时时黏着夫君的意思,谁要是娶了黄楼,将来定然甜甜美美的;说得那发问的郎将反而害起臊来,抱起碗喝了一大口,擦了擦嘴道:“娶!娶,……”说着大步朝黄楼走过去,半跪抱拳,朗声道:“请黄楼大将军赏脸嫁给小子!”
黄楼知道他是借着酒劲撒疯,也应和道:“妾身纵是情愿,没有高堂天地,何人能证这海誓山盟呀?”
一旁李晟就说道:“这郎将青年才俊,与我一样十八岁从军,还未满三十就已做了五品郎将,你嫁与他是前途无量!李晟斗胆,做一回高堂,今日成亲有何不可?”
黄楼便走上前将那郎将扶起来,说道:“大将军说你是青年才俊五品郎将,可我也是青年才俊位列副阁,没有谁高攀谁一说。但我只问郎将是否真有此心,而不是酒后胡言;我第一不是贞洁烈女,第二时时背着乱党的名声,手下有近万的弟子跟着我。若是这两条还没有吓走你,这桩亲事才能提上议程。”
对方只是个粗人,为了好玩才那样一说,黄楼这三句话已经将他酒劲都洗去一半了。他侧过眼看看李晟大将军的脸色,战战兢兢道:“将军,是我鲁莽,副阁主的美意我不敢受。”
黄楼也并不扫兴,放手回到座上,斟了两碗酒,一碗送到这位郎将手中。她颇有些一言难尽地说道:“但也是黄楼头一回遇到这样的好人求亲,不在乎郎将有几分真意在里面;这碗酒是黄楼谢谢郎将的美言。”说着要仰头饮尽。
她才要喝,帐中另一年青人冲过来夺了那郎将的酒,昂首高声道:“请副阁主嫁我!”
他还未说完,另一人也拍案而起,道:“不如嫁我罢!”
帐里几位没有家室的男子此时倒纷纷挺身而出,半是认真半是起哄地喊起来,害得方才那位郎将更加羞愧,才要逃回席上,被夺酒的年轻将士一把拖住,一拳打在胸口,责备他有眼无珠。这样一闹,大帐里的气氛才算重新火热起来;黄楼看着这有些滑稽的场面,笑了笑便流下泪来。
她确实不在乎他们有几分真意的。哪怕只是这样冲出来解围,也是热爱的一种。她只想做个好将军罢了,军士爱她岂不是比丈夫爱她更加动人?
这夜过去,追杀南诏余党的军命也就快收尾,驻军即将从大渡河撤退。南诏此战坠崖、饿毙的就有足足七万人,不可能再犯了。据说此战一败,吐蕃将战败的怒火全都迁移到南诏王的头上,南诏王异寻牟因此大为畏惧,听说已经在忙着选新都城了。
这日撤退,举营忙碌之时,却有人忽然报南诏又有土兵杀来。消息声音才落,大渡河索桥上就冲来近百名举长矛的南诏赤足兵,其后烟火模糊,仿佛还有更多。撤退殿后的一批人见临走还遇到那么多蛮兵,不见李晟大将军的身影,都有些慌了神。黄楼本已经随着队伍走出一段距离,听到远处又传来战鼓,与昨夜一起喝酒的那几名将士同时勒马回头奔去。
那几个年轻将士策马跑得比她更快,片刻就已经冲到前面去。只见约有百人已经堵在索桥中央厮杀起来。乱作一团的西川军见终于来了几个郎将,才算有了底气。这几个年轻郎将都是身先士卒的猛士,来到索桥前就下马取刀,纷纷追到索桥上去。这时小小一座索桥上已经挤着近两百人。
南诏的几个赤脚兵似乎害怕汉军的气势,见桥上人越来越多,就开始慢慢后退。黄楼追到大渡河旁,怎奈大渡河之宽,连她的羽箭飞过去也成强弩之末。若是要再挤到桥上去,似乎也没有意义,我方已经快胜了。
果然,桥上的敌军迅速退去,退得甚至有些轻率。挤在后头的西川军见状,已经乘兴而归,将剩下的军功都留给郎将们去拿。见黄楼等在桥边,也笑劝黄楼上桥杀这最后几个赤脚兵,等过了今天,想杀也杀不到了。
黄楼皱了皱眉,就听见桥上人忽然大喊一声“撤”,索桥忽然轻轻一动,从对头径直掉落了下去!
他们中计了!
这桥上还有三名五品郎将、八十余兵士啊!然而那整座桥在汹涌江流的喧嚣中,像一缕丝带般飘落下去,那寂静令人不敢置信。甚至八十余人一落下去,就被狂流轰然卷走,什么叫喊都没来得及留下。
黄楼满脸冷汗地呆在河边,还留在河边的数百西川军也同样没了声音。
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留在黄楼脑中的,是昨晚那位郎将说的“请副阁主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