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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神乌托日略试羽(上)(1 / 1)

莺奴不愿意让这家人失望,而且也知道自己有着百折不挠的肉体,将自己作为男孩的寄托是最好的选择,因此最后还是同意了。

她在庸玛家中待到了秋收,割麦后和庸玛一起晾晒青稞。庸玛母亲即将临盆,身体庞大,无法做劳累的农活;她也默许了莺奴来接替死去长女的位置,替家庭分担重任。莺奴跟着庸玛劳动在烈日下,头脑的思绪偶尔飞出天外,想到如此一年过去,仍然没有遇见要杀自己的那个人,她一方面松懈下来,另一方面偶尔想起的时候就更加紧张。

自己如今过着这样一种无人知晓的秘密的生活,难道也有人要来杀她么?这秘密的生活难道不能持续下去,而是终究会被打破么?为什么我不能只是做一个俗人呢?

师父呢,不知道她如今在哪里,是不是回到北方阁的小院子里去了?她不要自己去找她,自己竟果真在这里留到了秋日,以师父的性格,难道不会觉得幽愤和怨恨吗?

莺奴也想念师父,虽然在异乡过得并不坏,仍想要回到长安去照看师父。更何况身上这一层蚀月教大弟子的身份牵绊着她,她不能从此隐于异国,总有一天还要挑起重担。终于有一日,她坐在晒场上问庸玛:“庸玛知不知道从逻些去长安的路?”

庸玛从未走出过藏南大河谷,摇了摇头。但她回答道:“我知道沿着臧河向东方走去,就能到南诏。从南诏国跨过大渡河,就是你们唐国的剑南道。”这已是她全部的知识,就连这点知识,也是从当初那名译员口中听来的。她马上又接口道:“在山南有我们的桑耶寺,桑耶寺里的益喜旺波去过长安,莺奴阿加可以去问他。”

——“桑耶寺”。这三个字落到莺奴耳中,她立即为那宿命般的危机感攫住,扯紧了喉咙询问去桑耶寺的道路,庸玛说道:“今日收了谷子,明日庸玛带阿加去吧。农活也做得差不多了,应当去祈求过个好冬,还要祈求阿妈平安生产。”

她却有些急:“不行,不行,庸玛,不要去啊,我梦见那里有灾难。”

庸玛睁大了眼睛,但也没有问那是个什么样的梦:“灾难?那可不能随意说出口呀,阿加!如果灾难成了真,你会成为不祥巫女;如果没成真,你会受到说谎的惩罚。”

莺奴已不知如何向她解释,当下柔肠百转,只能缓缓地平息呼吸,说道:“那你要记住,等祈福结束的时候,请庸玛头也不回地走到铁围山外,径直回到父母的毡房里。不要管我,也不要问里面发生了什么。”

庸玛瘦小的身体颤了颤,一双漆黑的眸子直直地盯着莺奴看。吐蕃重鬼神占卜,如果像莺奴这样灵性的女子做了坏梦,说出的预言是不能充耳不闻的。庸玛盯着莺奴的嘴巴,看见她慢慢地说道:

“我想要一把小刀。庸玛,我只是俗人,也要用刀来保护自己呀!”

庸玛家只有一把刀,既要骟牛马,又要割皮子,还要切肉。可是佛殿里怎么可以带进杀猪宰羊的屠刀呢?只有那些想要佛陀蒙羞的苯教徒才会把牲畜的血洒在寺院的墙壁上。此前他们厌恶佛教,将大昭寺变成屠宰场,让佛门净地流满污血,到处飞着蚊蚋苍蝇,逼得僧人们流亡逃窜。杀牲畜、带着畜血的凶器是不能进那扇门的!

可是那神女的忠告也是不能不听的。

她抿着嘴唇,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颤颤巍巍地从晒场上站起来,快步回到毡房内。片刻之后,她从帘子里挤出来,将家中那把唯一的短刀送到莺奴手里:“阿加,你去吧,如果杀死了妖孽,要说这是我们家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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庸玛的母亲这天夜里破了水,躺在床上呜呜直哭。她已经快要三十岁,怀了第三个孩子,但这一胎却好像卡在了里面,死活不能出来。邻近的女人们都已经趁着天亮前赶来看过,可她们都只是这片青稞地上的奴隶,没有哪个出得起钱找僧人和医生来看病。

玉篦子、绵羊和莺奴本人都已经在场,孩子的灵魂应当安稳,但生产还是毫无进展。庸玛也在产房里手足无措,其余的女人告诉她,应当等着天亮去桑耶寺祈福,要多带些贡品以表诚心。她们请不起僧侣,但寺院的门是向所有人打开的,只要去了,佛陀自然会保佑。

庸玛听了这话,与莺奴面面相觑。原来这桑耶寺之行竟然是不可避免的,那么那邪恶的梦境是不是不可避免的呢?然而母亲痛苦无比的嘶吼使她无暇考虑这些危险,她一定要带着酥油去拜访桑耶寺了。

莺奴走前则将头上的玉篦子留给了庸玛父亲,令他无论如何去求一求懂医术的人来看一眼。

她来此一年,从未去过桑耶寺,梦里桑耶寺的模样不知是如何出现在脑海中的。但一想到寂护大师也曾向赞普从空手中展示出其幻象,又觉得冥冥中这种神力早就存在于吐蕃大地上。

她跟着庸玛踏着河谷的土地慢慢跋涉到臧河北岸。秋日已来,高山上的积雪线又开始渐渐侵略草场,桑耶寺躺在这白茫茫一片清净中,似乎绝不会被什么邪物打扰。庸玛走在前面,有些沉默寡言,她也后悔对庸玛提起噩梦的事。

不知是不是如庸玛所说,一到秋末百姓们都想来祈祷过个好冬,还是正遇上什么巧日,这一日前来参拜的香客也尤其繁多。山路上百姓摩肩接踵,寺庙前香烟缭绕,这画面竟然与莺奴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但或许佛寺本就日日如此,自己又何必总是胆战心惊呢,师父也早就训斥过她不该太过胆怯!她下意识地用手摁住藏在腰边的短刀,想以此来祛除心中的恐惧。眼看那宏伟大殿已经映入眼帘,那股不安却越来越强,好似一把剪刀插在耳朵里,谁能无视这种恐怖的预感?

跨入乌策大殿,庸玛也如梦中一般急急向僧侣送去小半克酥油,请来两盏油灯。莺奴接过这盏油灯的时候就已经呆了,等庸玛跪在灯前许完愿,抬头看见莺奴的面色中带着许多惊惶。祈福完毕还要赶回家去照顾母亲,她话语中带着些焦急:“阿加,你没有什么要向佛祖祈求的吗?”

莺奴连忙低头看向她,好像被人从迷梦中唤醒。她迅速摆好油灯,匆匆地在心中祈祷师父快些走出爱憎轮回——这愿望她无论如何还是会许,只是另一个愿望也已经到了喉咙,快要说出口的时候,身后香客的一声尖叫已经炸了开来——

庸玛比她更加警觉,在那尖叫响起的一瞬间就抓紧了莺奴的肩膀。两人齐齐回头看去时,莺奴梦中的惨状就落在眼里。

人潮后面果真冲起一道红雾,红雾四周如同焦雷滚过,没有人敢待在附近,已经空出一片地来。莺奴和庸玛透过缝隙望去,只见那真的是一个人的头被整齐地切去,身体如同木棍一样立在原处,头颈里不停地喷出热血。

庸玛吓得腿都软了,整个人埋在莺奴的背后,抖得连话都说不清楚。莺奴又何尝不害怕,只是大惊之下反而镇定,一时无法动弹了而已。

如果说在梦中见到这画面,她还能不去追究缘由的话,现在亲眼看见这怪异的景象,莺奴的疑问就不断地涌上心头——那杀手为何要杀无辜百姓,又是用什么武器做到的,且又是如何让这一幕入了自己的梦?!如果这是师父要她杀的人,为什么不冲着自己来?如果不是,为什么自己会受到指引,走到这座佛寺中来,被逼看到噩梦成真?

是因为做了噩梦,所以才看到其成真;还是因为此事必然发生,所以自己才做噩梦?因果在此顺序为何?

但她来不及去想这些过于深奥的问题,现在最需知道的,是如何阻止这噩梦朝着更坏的方向发展。按照梦境,死的不是一人,这地方将洒满人血,直到地面上流出一条血的红河。

莺奴将庸玛护在身后,强撑着睁大双眼去看事态的变化,至少也得看清是什么东西将人的头砍去。可是这也意味着至少要看到第二个人受害,她才能有些头绪。她为此既害怕又伤心,一股难以名状的焦躁堵在胸口。

视线还在那喷血的人柱脖颈附近徘徊,预料之中的惨事就接踵而来——人群中爆发出浪潮一般的骇呼,站在身边的人毫无征兆地没了头颅,好似发酵得起了泡的青稞酒顶开木塞子,一片血雾就已经飘在空中。莺奴在梦里见过的那道血雾彩虹,也慢慢从中显露,宛如一座异世的桥架在空中,屠戮的神将从对面走来。

莺奴仍然没有看清凶器是什么,心理开始崩溃,只能将躲在身后的庸玛急忙拖出,轻声而急促地说道:“庸玛,庸玛!快走吧,跟着人群逃出去,你记得我昨天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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