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好在正如她所说,只要上官武陪在她身边,那种古怪的瞬间就不来袭击她。那一日的遭遇,莺奴后来询问了他,除了凌晨时离开房间去询问船家的细节对她隐去之外,他将本来的经过都细述了,发觉他与莺奴竟似乎不在一个时间和空间里,然而莺奴的梦与他的现实却又极度重合,这大概就是能证明“她”存于世上的唯一痕迹。除此之外,昆仑山上人们所目击的那个形象也未必是真,毕竟莺奴本人完全没有看到这一幕,一切都是听他人所述的。
虽然陪伴在她身边便能保莺奴的万全,可日夜相对也令他煎熬。倒不是因为厌倦,只是在盯着莺奴笑靥时,偶尔会想起了棠姬的脸,心中竟然觉得愧怍。他明白若不是因为对莺奴有了恋心,也就不会有这份愧怍,因此每每想要逃离。
莺奴也是知道分寸的,她说不必计较礼数,并不是有意要破坏它的意思。越是如此,这唯一的隔绝越显得没有必要,既然两人都已经达成那般的心意相通,再去在意一些似有若无的回避倒成了欲盖弥彰之举。
到了这种怀疑自己的时候,他便又盼着紫岫能早些醒来了。若是还有第三人在,这窘迫就不至于这样烧灼他。
既然如此,假如棠姬是这第三人,他还能不能平然处之呢?
他常常为这样的假设夜深难寐,在榻上翻来覆去时却要轻轻的,怕惊动了不远处的莺奴。待半夜过去,才恍惚感叹这假设从来就不会成真,棠姬如今在哪里,他都不知道。
更有令他伤感的瞬间,例如他在思考莺奴和秦棠姬的问题时,会想到这选择若是能放到六年以后再做,他便不必这样痛苦;然而这想法一浮现在脑海中,他就加倍地痛苦。
等到棠姬离世的时候再来直面莺奴真能不痛苦么,棠姬的离世已成了最痛苦的事。于是他便想到替莺奴寻一个夫婿、好让自己能从其中抽身,而这想法又实在是拙劣得可笑,光是有这个想法就足以证明他不能自拔了。退一步说,他要是这么做了,就实在辜负莺奴那晚上对他的一番剖白。她已说得那么清楚,即便他们因为更广阔的爱而做了最普通的男女也会做的事情,那也绝不是逾矩之举,而是他们本就应当做的。
而他也说了“好”,那个“好”字,不是他一时的心热,他明白这承诺代表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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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渡太湖并不需要太久,虽然中途因为暴风雨而耽搁了一日,莺奴一行还是在第三日到达了湖州境内。紫岫尚未苏醒,他们便放慢脚步改租了马车前进。
上官武现在再看莺奴那样体贴地对待紫岫,反觉得松快一些,这分散了莺奴的注意力,好减少她与自己的交互,他几乎承受不起更多的亲近了。回霜棠阁的一路上,他都无法停止思考,假如他和莺奴之间那最后一步跨出去了,他们面对的将会是什么局面。
然而一回到霜棠阁,他又不得不面对另一个困境——阁中的大小主事从未见过莺奴,乍然见了她,必然好奇她的身份;不要说他们二人亲近至此,更不要说这将是未来的蚀月教主。他终归是要向教众好好介绍莺奴的,但这要从何开口呢?
每每此时,他便想起莺奴那一晚对他所说的话。那番话里已经包含了所有问题的答案,自然也包含了他现今所疑虑的问题的答案,只要他有胆量,一切的未来都已蕴藏在那个“好”字里,已经种在这承诺中了。
他们一路穿过海棠林,阁中弟子早将阁主回来的消息传开,阁前已停驻着不少领主和副阁,只等着马车在霜棠阁前停下。
上官武还没来得及交代莺奴一字半句,那少女已掀开车帘向外张望出去。早说过她的这副样貌只是露在人前就足以引起骚动,她的手抬起帘子、日光落到她面上的瞬间,阁内便发出惊人的喧哗声。
她不以为意,朝着为此惊惶的人群露出一个笑脸。
那真是令人惊惶的美丽了,这张脸一出现,无数的男女立刻就忘了这辆马车里还有霜棠阁主的存在,而他们聚在这里本是为了迎接他们的阁主的。那张太阳一般的脸庞只是闪现了片刻,便被人唤回去,消失在车帘后面了。
过了许久,人群里像是有人反应过来,这车是送上官阁主回来的罢?
几乎是听到这句话的同一时间,便有人恍然大悟地喊道,这该不是阁主在外收的婢子吧。
另有人当即捂了他的嘴,道,怎能这么鲁莽,你怎知这是夫人还是婢子呢。
那人便小声说,噤声噤声,你岂不知阁主的夫人本该是秦教主?
另一人顿时叹道,秦教主可比这车里的女子还要美艳么?我看不会有美可比此的人了。
人群中还有更多七嘴八舌的议论,最后在上官武走下马车的时候骤然停止了。
他下车,见教主阁前乌泱泱地聚集了这么多人,似乎才想起自己之前竟然那样急促地离开霜棠阁,且时间距今已超过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阁里的事务他也没能提前吩咐其余的阁主分担,下车之后他首先要解释的并非车内人的身份,而是询问这个月里霜棠阁的情形如何;这便好,只要弟子们不去在意车内的人就好,他仍然想要将这事搁置一段时间。
于是他也并未邀莺奴下车,只对驾车者说将马车停到中庭去等他,随后留在原地与霜棠阁的几个长老交谈起来。
好在这一个月并无什么大事,只是赶上收割,农务繁忙。他一边与阁主们交谈,一边眼里瞥见身旁的弟子们目光似乎都追着那马车而去。他不禁为此有些苦恼,与他交谈的阁主们自然能觉察到他的苦恼,也纷纷蹙起眉来,却又不方便回头去看那马车里的女子。
她似是又悄悄掀起帘来看熙熙攘攘的海棠林了,惹得弟子们浪潮一般地探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