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奴这日才从霜棠阁的佃田回来,衣裳未更,便遇着报信的人守在教主阁前——如今报信传话的不再是侍女奴婢。旧时聘买强取的女奴们年纪大了,李深薇归山后,唐襄也就半睁半闭地许了各人自寻后路,甚至服侍久的,唐襄还每月散一点钱去要她们养老。在蚀月教做奴婢并不清闲,何况西婕突遭横祸之后,人心惶惶,没有李深薇镇着,已无心做事了。
现如今,蚀月教又成了当初那个男子盈堂的模样。
那报信的是个普通农户,见莺奴来了,行礼说道:“天枢宫的芳山大姐在小子处歇着,且不知上官阁主去了,乍得了消息,怕独自来堂中吊唁惊扰了,央小子来教主这里告诉一声。”
天枢宫主的大侍女地位不一般,不是寻常的侍儿,外头的人极认她的身份,如果鱼玄机不在她的身边,那就要把她当作宫主来礼遇的。莺奴听说芳山下山,顾不得先去更衣,要那人带芳山过来。
山上消息闭塞,鱼玄机又正好在闭关,上官武和秦棠姬的丧礼她便没有让人通传。芳山此次下山来,想必是受了上一次莺奴的托,见鱼玄机出了关,前来知会莺奴的,没成想山下却是这样一副白练垂楹的萧条模样。她恐怕是不明所以、又深感意外,故这样小心谨慎地托人传话。
不多时,见那人引着芳山来了。莺奴一身的农妇装扮,只在发髻上簪着一支银步摇,临时换了干净的鞋子,洗濯了双手在匀抹鬓边散发。芳山见她这样的装束,短暂地呆住片刻——她未想过蚀月教主怎会穿戴得这副样子,更不知她才身从田间回来,这种朴素未免太不符合她的身份。
两人行了一番礼,芳山道:“婢子冒昧,不知阁中出了这样的事,未能穿着得体;但能替宫主略表哀思,去灵堂吊唁一回,也是我天枢宫必行的礼数。教主如不怪罪,奴婢向教主求一点衣蔽,往灵前拜一拜。”
莺奴点点头,半含着嗓,说道:“不必见外。”立时取来两件素麻,两人将这丧服披起,便去往停枢之处。
走向灵堂的路上,芳山一直小心地抬起头来看莺奴的侧脸。她的面容并不因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显出一丝憔悴,仍旧如往日那般熠熠生辉,就是一身的素服也像是在特意衬托这美艳;稍稍在她的身上多花一点精神,人便会不由得被那沾湿的鬓发和略略发红的后颈吸引过去。披上丧服之后,就连日晒赐予她的痕迹都变得不合时宜了——这麻布下透出了超越悲戚的火热,随时都可以将那层寡霜消融去。
这样看来,她实在是有些无情,然而芳山也立即意识到那是自己强加给她的罪过。
她上一次见莺奴,她和宫主见面,即使她已被上官武着意打扮得清透稳重,两人都还像是小小少女;而今再见,也不过这一个多月的工夫,却觉得这面容上的风度与旧日大不一样了,竟然显示出一种惫熟醺醉的神态——正像今日宫主的面上显出来的那种神态。
……媚态。正好像她们不约而同地成了女人,蛹从背上裂开,蝴蝶湿漉漉地爬出来,正栖在藤萝上晾晒身体,每根头发都像是茧丝,每滴汗都是露水——那样的惫懒、那样的媚态。
芳山的心也在这慌乱的猜测中砰砰乱跳。
莺奴引她入了灵堂,唯见上官武的灵枢而已。天气炎热,停灵十多日,这堂中却闻不到什么气味,芳山已觉得有些奇怪。灵堂中人并不多,乃是农忙的缘故。白色帷幄后坐了几个哭丧的女子,神态自若的模样不像是从外面请来的,约莫是教徒的女儿妻妇,见了芳山抽动鼻子时脸上那微妙的诧异,仿佛心照不宣似的,从白帏的后头投来深深的凝视。
莺奴走上前去,整理了一下灵枢前点着的线香,芳山便一直盯着那双挽袖点香的美丽的手看;有关妖媚的那一番胡思乱想,也一直在她脑海中翻搅着。
她埋下头去,在灵前祭拜尽礼一番,然而无论她如何想着集中精神诚心祭奠,眼前却无法挥散掉莺奴的形象。待数拜起身时,她的双目与莺奴的只一触,竟为刚才那无礼的想法惭愧起来。这位教主身上妖冶与古正的风度怪异地共存着,令人迷惑。
该是阁中用晚膳的时候了,莺奴本该与几位阁主共进,而今日凑巧唐襄上山去了,梁乌梵还在外办公尚未归来。其余的阁主照例是隔一日才来一回,今夜不必来的。既然大阁主、二阁主都缺席了,莺奴也就关了门留下芳山一道用饭,十分清简地吃了些粥饼。
她还是把芳山当作那时候天枢宫里的阿姊看待的,在饭间随口问起鱼玄机和紫岫的情况。芳山并未把今日在宫主身上发现的异状讲与她听,对紫岫的安康更是一无所知。自从那日将紫公子接回天枢宫,宫主就连夜将他转移到机密之处,从此再没有人见过他了。
莺奴听罢只是沉吟了一下,说道,只要在她处,我总是不担心的;待有了空闲,我应去紫阁探望一番,公子出走良久,未知父母悠悠念子之心。
上官武到最后也没有讲起紫岫在紫阁的待遇。莺奴虽然也隐约听说那十二公子亡失已久的传言,联想到他身上那些镣铐枷锁,她早就猜到这亡失的五六年,他一直被拘禁在某处,只不知拘禁他的是谁;如今阁主死了,再也问不到他要隐瞒这件事的理由。
芳山也是不明就里,当下只点了点头。
莺奴访紫阁,只是早晚的事。上官武有太多未曾告诉她的秘事,如今都得靠她自己去查问,不止紫岫这一件。
“我初上任,除了紫阁自还有许多应该访问的人家。但是宫主曾经嘱托过我一事,称我就任之后,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一定先把她的婚事办妥。但这丧事无法延后,我不得不办,也是之前从未想过的事。至于宫主的夫婿……我派人去江南各大家问问,有无年龄合适的人才,就不用她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