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奴推开门来见是她,脸上缓缓露出馨宁柔和的表情,要她进屋坐一坐。芳山惴惴不安,本来只是想问问小书堂旁的屋子还能不能借住一晚,但脑际忽然又浮现了宫主那精神萎靡的模样,一时又有些摇摆不定,不知该不该说,莫名其妙地在茶座上坐了下来。
才坐下,她又想起自己这一坐有些没大没小的,又站起来束手等着。莺奴掀开珠帘到耳房去了,片刻娉婷而回,手里拿着一个梨木盒子,轻声放在桌上。
“你把这个带去给宫主。”掀开盖子来,是素绢裹的一叠叠的煎草果小饼。这一回是真的草果,热石上烙的,不是什么替代品。
芳山有些吃惊,这样麻烦肮脏的事,天枢宫留守的那些个丫头自会漫山遍野地去弄,怎么要蚀月教主做?她再一想,心便忽然冷下来了,“夫人去过山上了”,她想,宫主说过的一些谎话她都知道了。
但她根本没猜到莺奴究竟会借这盒饼子说什么。
莺奴合上了木盒的盖子,好像是随口说的,或是偶然想起来,她说:“我到山上去找野草果,因为宫主说,从前她小的时候也会漫山遍野去找。摸着摸着便找到那地方了,倒也不是专程要去,只是找到了,所以就进去看了看……”
芳山并不知她在说哪个地方,但听到这里的时候便有些本能的退缩,不敢听下去了。
她找到亡市的入口了。
那是个神秘之处,现在回想起来,三年前在这地宫里的经历,都像是上辈子的记忆。那时候她还不明白为何这记忆会这样遥远、这样不真切,现在有些明白了,那扇门下面本身便不是地上的世界。古代的天枢宫主会制造一种笼子,笼中是另一个空间。亡市就是这样的一个笼子。
亡市的规则是天枢宫主制定的,在那里,连她的力量也不是她自己的。
按照秦棠姬的叙述,三年前一探秘辛后,亡市为鱼玄机亲手所毁,内部应当已经全部塌陷了。但莺奴拉开青铜门向里面走了一段,入口这段路还与三年前一样,只是如今里面弥漫着一股以前没有的恶臭。这恶臭她很熟悉,正是人的尸臭。因为随身没有光源,她走得不是很远,在阶梯和平地的交界处踢到了一具没有头的尸骨,她一下就认出那是谁了。
“玄机把紫岫杀了……该是很早就杀了。”
芳山一瞬间就懵了,差一点就跪在莺奴面前。但是好在没有跪,宫主不可能为这件事下跪。知情太久,她一直替鱼玄机背负着愧疚,跪下会让她稍稍好受一些。可是她又要怎么辩驳呢,说十二郎没有死、只是被封进了墙土,宫主甚至为他怀着胎?
还没等她想好怎么回应,莺奴就坐下来继续说道:“阿姊莫怕,我如何也不会责怪宫主,无论如何……但你不知他在那地宫里烂成什么样子了,我只是忘不掉他的样子……以后我若是在信里再问起,你只当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好。”
芳山才懂前些日寄来的信里虽然问起紫岫,其实莺奴那时候早知紫岫的身首两处。她早已明白紫公子的待遇了。
莺奴看到芳山的身子微微发颤,倒还怕她没有领会其原谅,一定要她坐下来稍微喝点茶或酒。她觉察到莺奴有一种超越限度的宽容,这反而可怕,而她看到蚀月教主将亲手为她倒茶,于是慌忙从炉上拾起壶来,把莺奴面前的两个碗倒满,双手抖抖索索地杓分茶花。斟茶的时候,她颤颤的惶然说道:“宫主把十二公子带回紫阁去了……”
莺奴立刻打断道:“不必再让我知道岫的近况了。”说得十分决绝。她没有抬头,只是透过那碗腾着热气的茶去看芳山的脸——芳山未曾觉察莺奴曲折的视线,面上诚实地写着不安。
她斜倚着交椅背,一手端起茶来,说道:“我已与长安接洽,四月要启程过去了。我不能对玄机说起此事,但也不想不告而别,姊姊且替我劝着些。”
芳山却自作主张地说道:“夫人把宫主带走吧。”她说完此话,不知怎的忽然落下泪来,她也承受不住了。
“玄机便是铁打的人,临盆前的月份怎么能坐一个月的车?唐阁主六月也要产子,我原计划五月底时回来。若是带着玄机去长安,她也要生产,我必得在长安多流连两月,唐阁主的生产便照顾不到了。”
这倒是没办法的事,她差点忘了蚀月教里还有另一位临产的母亲。
芳山沉默了,莺奴亦没有继续,只说:“天晚了,我带你去歇息。”还不忘替她提上了那盒草果小饼。
路上莺奴对芳山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芳山听得有些恍惚。莺奴逐渐没有十四岁那时的羞怯,正像他们说的,她现在是蚀月教的夫人了……当然,当然宫主也不像十四岁时那样任性,她好歹也是夫人了。
那个时候,她又想起了太早死去的幽鸾夫人,她也是一位夫人。她记得幽鸾夫人总是嬉笑的,缘何宫主和莺夫人脸上没有那样的笑容?宫主不笑,但是也不哭。幽鸾夫人至死依然爱笑。她只有一次露出悲伤的神色,便是对着芳山说起“我再也看不到女儿身下开起红花”的那一次。
她想到夫人这句话,电光火石间想起的是宫主生日那天连做了两个时辰的彩灯,站起身时,整个下身都是鲜血的画面。
莺奴还在前面模模糊糊地对她说些什么,芳山独自在后面擦着眼泪。
快走到宿处的时候,芳山问了问唐阁主的近况。惦记唐襄,大概是因为她与宫主几乎同时得孕,想知道同月份的孕妇是否一样煎熬。
莺奴说:“阁主与平常一样作息了。我问起来,她连孩儿的名字也想好了……宫主可有想好孩儿的名字?”
似乎没有。芳山心头有些尴尬地想着,小宫主连辈分都说不清,取二字还是三字都暧昧。
次日她一早起身,就看到唐大阁主从馆里匆匆地出来,腋下夹着两支卷轴和一叠薄册,正往教主阁去。她又和年轻时一样神采奕奕了,李教主若是见过她现在的样子,该会高兴。她身体比去年秋日丰润一些,脸颊也垫了些肉脂,又有往日甜儿的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