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云失笑:“贺将军何出此言?”
谁能想到竟有人对她说出这样的话。远的不提,单说近几日与姜云见过面的,想必其中大部分人都视她如蛇蝎。
姜云在宫里,恐怕已经被判为心机深沉,而回到陵阳侯府,她的父兄更是以她为大患。
离开江南之后,只有贺周认她心怀善意。姜云竟有些晃神,曾经,她也是像江南一般明媚的人。
短短几个月,一切都变了。
贺周哂道:“难道不是?”
他一点也不在乎礼法规矩,竟大咧咧地躺在地上,任青草漫过脸庞:“只有仁善的人,才会觉得凡事皆有因果。可是太子妃啊,你凭什么认为,策划此事的人,一定是为谋利?”
久经行伍的人别具气质,贺周仰面望向青天,散漫地近乎冷血:“如果他仅仅是为了加害旁人?比如,你?”
姜云不习惯以这个视角和人交谈,便试探地看向明燎。见他没有反对,姜云索性席地而坐:“因为,我也不觉得自己值这个价。”
贺周显然意有所指,然而他这番话,更可能是指贺家。姜云不知他是真有线索,还是仅仅在发泄积压的恨。也或许,二者皆有之。
少年将军话里话外的沧桑与冷淡,不可避免地使姜云想到她的外祖。如果幕后之人意指徐家,那他必然还有后招。可徐家去朝已久,什么人凭空会做此大事?
想到这里,姜云心中一紧。
此时,在场的三人一站,一坐,一仰躺,谁都看不清谁,所以姜云才来得及把面上一闪而过的异样打消。
外人都以为,她会嫁入东宫,只是因为陵阳侯欲求更进一步,迎合圣意而已。但却有两个人知道,此事与徐太傅有关。
皇帝,太子。
只有他们知道这场荒唐的冲喜是徐太傅一手策划,也只有他们知道,徐家有意复出。
贺周在暗示什么?贺家又遭遇了什么?
他是明燎的心腹,两人却有不和之迹,他们之间,又发生了什么?
一个个问题浮上姜云心头,她强迫自己将疑问一一记下,待独处之时,再细加思考。
“殿下找我何事?”贺周的清清淡淡的声音响起,姜云若有所思地看向他。即使姜云有意缩小高度差,这一举动仍然略显失礼,她很快就移开目光。
看起来,明燎与贺周虽有矛盾,这对表兄弟的牢固联盟,却并没有分崩离析的迹象。
谁都知道,自贺周出生那一天起,他就注定只能站在明燎背后。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们更是谁都离不开谁。
而在理性之外,姜云更愿意相信,两人间仍有兄弟之情,她甚至隐隐羡慕着贺周的随性。若非有他为榜样,姜云绝不敢在明燎面前“放肆”。
这样的相处方式,若说贺周因家门之变迁怒明燎,那着实令人难以置信。何况,贺家一倒,明燎也等同断了一臂……虽然他并不在乎。
姜云始终不曾想通,明燎到底在倚仗什么。
但她没有时间多想,因为明燎接下来的一句话,将她的思绪彻底打乱。
明燎问:“瑾之可曾见过太子妃?”
贺周不知明燎此言何意,但还是不假思索地回答:“没有。”
他说完便笑了:“殿下过目不忘,怎么倒问起一介武人。听说太子妃身子弱,出京休养了许多年。臣南下那几回,都是跟着殿下去的,见未见过的,您岂会不知?”
明燎也笑:“那便怪了,太子妃又是在何处与孤结识?”
贺周闻言,也察觉到这对新婚夫妇之间,或许发生过不寻常的事。他手上施力,直身而起,又将手肘撑在膝盖之上,使掌心抵住下颌。这样,他正好能够看清姜云。
这人的目光锐利得与明燎不相上下,甚至更加冷硬。到底是常胜将军,贺周认真起来,有一种自然而然的血气。
姜云至此才明白此行的目的,她深深叹道:“殿下何必绕这个弯子。”
调查真相的是他,拒绝姜云的也是他,初见之时她便有坦诚之意,只是明燎不信而已。
明燎问道:“瑾之的话,你听到了,孤也不记得见过你。太子妃不打算说些什么?”
姜云没有贺周敏捷,她支撑着站直身子,手上,衣裳上,难免都沾上了草屑与灰尘。然而她依旧清贵,通身气度不曾被尘埃侵蚀。
她在思考该如何取信于他,要怎样说,才能证明她所言为真。
姜云生得苦,那时的她,与普通人家的姑娘无异,没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何况她不过是碰巧经过明燎身旁,只有惊鸿一面而已。
良久,她终于说道:“我见过一个少年,他拆穿舞弊大案,救了江南考生的命,挽回了他们的前程。后来,有人告诉我,他死了。”
贺周猛地站起,错愕地看着明燎。
姜云所说之事,他知道!岂止是他,大雍子民谁不知道!
七年前,江南考场一片混乱,竟牵连了六州之地。有多名学子的成绩被人冒领,更出现了泄题之事。十年寒窗一朝空负,他们敲响公堂前的鸣冤鼓,要为十年辛苦争来公道。
然而他们被当作不肯接受现实的痴人,被嘲笑,被打骂,被千夫所指。
可这件事里死的只有一个人,与明燎毫无关系。他也活生生地站在这里,姜云为何以为是他?
贺周双眉紧锁,似乎想起了什么事。而明燎面上不见波澜,看不出他的心意。他只平静地问道:“是成越赴京前告诉你的?”
是了,是成越。贺周记得这个人。
官官相护,纠缠不清,学子们心灰意冷。玉州解元成越却在殿试之时当庭死谏,朝野震惊。天子震怒,严令彻查,掀起一阵狂风巨浪,用了两年工夫才把江南官场肃清。
姜云未及回答,明燎的声音再度传入她耳际:“事发之时,孤奉命代祭泰山。”
贺周恍然大悟,姜云也心领神会。太子恰好出现,这当然不会是巧合。泰山之行只是掩饰,他分明是奉命暗访。
可他亲自去了,为何仍走到那般地步?
明燎没有为他们解惑的意思,他说:“牺牲的是成越,无辜的是其他学子。无论成越说过什么,姜云,不要将他口中之人,当作是我。”
他不再称孤,贺周与姜云却感到了更深的隔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