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寻回到房间,外衣袖子上已经被刀划破,暗道声‘好险’,要是再迟一步,这条胳膊怕是废了。
他先是倒了杯茶润润嗓子,每次刻意压低声线留下的后遗症也是不少,嗓子会不舒服一段时间。缓和的差不多,便开始给胳膊包扎,伤口不是太深,刀刃其实离他还有一段距离,倒是他低估了千江月的厉害,竟是连刀芒都有如此惊人的杀伤力。
忽然,林寻舔了舔嘴角,正缠着绷带的手一顿,倒空杯中的水,任由鲜血滴落在杯子里,过了会儿,才重新止血。
等伤口处理干净后,他也没闲下来,打开包袱,拿出一幅画卷,小心翼翼地在桌上摊开。
画中人只有一个背影,旁边全是留白,仿佛天地间日月无光,全部独属于里面的人。
林寻打开画的一刹那,千江月自是也有感应,当日林寻捡了个便宜,得到这幅画,如今想想,竟是他疏忽了。千江月以‘夜佰’为名,‘夜’这个姓氏何尝不是表明了他的另一层身份。
反正今晚坏事已经做了不少,不在乎再多上一件。
葱白的指尖沾了沾杯中的血,在纸上起笔——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当他写下第一个字时,纸上顿时有一股反噬之力袭来,林寻硬生生扛了下来,手上动作却是没停。
这幅画毕竟是千江月为了封印体内的暴虐之意所作,林寻实力再强,充其量只能让这句诗停留在上面一盏茶的时间,眼睁睁地看着几个字从头到尾逐渐消失,他乐此不彼道:“无所谓能不能留下痕迹,写这些就是想告诉你我的决心,古人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夏天仿佛一瞬间离开,原本还是挺温暖的夜晚温度骤然降了下来,盛血的茶杯当场炸的粉碎,洁白的纸面多了无数零零散散梅花状的血点,不多时,血像是被纸完全消化吸收,整幅画再度变得干净神秘。
林寻衣服上还落了不少瓷器碎渣,先是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没有被划伤,又开始若无其事地坐在画旁念着香艳缠绵的诗词。
另一边屋子
千江月目中的温度到达冰点以下,反倒是收敛怒意,眼底深处渐渐浮现几分肃静凝重,以万鬼王的立场,最好的选择应该是公布他的出生,亦或是想办法解除画中的封印。
可自得到那副画,万鬼王甚少将它打开,就算偶尔心血来潮,也没有做什么实质性的事情——
“多情却是总无情,唯觉尊前……”
透过另外一个空间传来的吟诵就没停止过,千江月第一次有些痛恨当初特意建立起的和画之间的联系,他看着窗外高挂的明月,对方的精神似乎颇足,估计能念上一夜,他叹了口气,歇了想休息的心思。
翌日,小镇上大清早就是吵吵闹闹,进入客栈打尖住店的不多,很多人连夜奔跑就为了看看落日山壁上的‘盛景’,巫雀原本戴着面具觉得糟心,当看到林寻神采奕奕的下楼,纳闷不已,这是遇到什么好事了?
林寻施施然坐下,边吃包子边观察路面上的状况。
“夜佰怎么不在?”巫雀道:“平时他不都是最早下来吃完离开的?”
林寻耸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专注于眼前的饭菜。
巫雀慌忙咽下一口粥:“对了,那个道士去哪里了?”
林寻瞄了他眼:“这都一天没见到人,你才发现?”
巫雀撇嘴,谁叫人长得普通,还留着山羊胡子呢。
林寻表示不清楚,南珩一道:“昨天下午他应该先我们一步去落日山看热闹。”
“兴许是带几个后辈先走了,”林寻对着包子狠狠咬了一大口,“之前不是说过来这里是为了照拂下好友道观的几名弟子。”
热腾腾的包子吃到嘴里突然觉得有些发凉,一抬头,果然看见千江月从楼梯上走下来。
巫雀歪头同他窃窃私语:“怎么这夜佰眼里有血丝,看上去没休息好。”
林寻优雅地用纸巾擦擦嘴,“指不定昨夜春风一度,小孩子别想太多。”
巫雀嘴角一抽……都把话说成这样了,他不往歪的想才奇怪。
两人交谈的时候,夜佰已经入座,巫雀下意识地闭紧嘴巴。
饭吃的差不多,南珩一突然道:“接下来要怎么做?”
这句话听上去没头没尾,实则是专门对林寻所说,没头没尾地带着他们乱跑,至今他都没有摸透对方的想法。
林寻微笑道:“要是有事,你们可以随时离开。”
变故来的太快,巫雀直接被噎住,南珩一也是用诧异的眼神看着他。
林寻很善解人意道:“我已经打听好了,冷安就在隔壁街的客栈落脚,现在走刚好也能结个伴。”
听到冷安的名字,巫雀眼前一亮:“大师兄?”
林寻颔首。
巫雀作势起身,试探性地要往外走,却是一步三回头,生怕对方反悔。
林寻做了个‘请’的姿势,目送巫雀出门后,发现南珩一还是纹丝不动地坐在原地,“怎么不一起?”
南珩一吃饱饭,慢悠悠地饮茶:“要是没有提起师兄,我说不定就一起去了。”
一杯茶还没完全下肚,巫雀火急火燎地重新跑回来,猛地坐下来拍着胸口顺气。
林寻故作不解:“这是怎么了?”
巫雀:“你早就猜到了对不对?”
冷安住的那间客栈,基本上被人群包围了,作为千江月的大弟子,有不少人首先想到的就是询问他内情,客栈乃至外面的街道,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这个时候如果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巫雀不禁打了个冷颤,不敢想象接下来的画面。
“照此情形,大师兄短时间内怕是离不开镇子。”
他转而对林寻道:“接下来我们一起上路也不错。”
林寻慈爱地摸摸他的头:“我建议你先走一步,将鬼王选妃的好消息告诉你师父。”
想到自己曾亲手在山壁上刻下的字,巫雀讪笑道:“其实晚几个月回去也不打紧。”
此时店小二从后堂出来,手里端了一个餐盘,询问林寻:“公子,楼上的饭还送么?”
田梵从落日山回来便是闭门不出,连饭菜都是让人每日送进去。
林寻颔首。
店小二犹豫了一下,道:“可是之前送上去的饭菜基本都没怎么动。”
林寻想了想:“放这里,我一会儿亲自去。”
……
很安静,至少从外面什么也听不见,林寻敲了敲门,没有应声,他试着推了推,门并未上锁。
田梵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眼神时而凶狠,时而痴傻,听到脚步声,连看都没看上一眼。
林寻走过去,将餐盘放在桌子上,搬了个凳子坐在他对面,似笑非笑道:“不吃不喝,是打算陪山里死的那个丫头殉情?”
田梵的眼中总算有了一丝波动。
林寻突然凑近他身边,低声说了几句,田梵的瞳孔骤然一缩。
“这是唯一能让你报仇雪恨的法子,采不采纳在你。”
说完也不管他听懂了没有,起身离开。
临出门的一刻,田梵居然跟在他后面,一起下了楼。
林寻没有阻止,也没有回头,任他跟着。
门口早就有马车备好,不用想也知道这辆车是谁订的,绝大部分时间南珩一能发挥的用处极大,何时何地都会用银子打点好一切。
上车前,林寻塞给巫雀一包东西。
打开看,里面包裹着软糯糯的彩塘,巫雀:“我已经过了吃糖的年纪。”
“是解药。”林寻淡淡说了声。
巫雀一反常态没有表露出激动的情绪,蹙眉看他:“是要分道扬镳?”
林寻心道他还要赶着去提亲,话到嘴边却是:“我还要在这里逗留一阵。”
巫雀盯着林寻看了好长一会儿,不放心道:“你认真的?”
林寻没回答,多塞了几颗糖给他,目光状似无意从千江月身上一扫而过,语重心长道:“生活就像糖果,总是充满未知的‘惊喜’。”
说完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去,田梵没有继续跟着,而是上了马车。
现在往镇子上赶的人多,马车走得慢而平稳,巫雀坐在上面呆呆盯着手中的糖果,眼中全是不解,那人费尽心思将他从落灯观骗了出来,还白送了《妖百典》,又带他来了一直想参观的点灯盛会,现在却什么都不求,就这么走了。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从他眼前闪现,又归于虚无。
“惊喜?”
巫雀拿出颗糖塞进嘴里,林寻最后说的那句话他仍旧是琢磨不明白。
好不容易走出镇子,马车的优势瞬间得意显现,两匹马同时疾驰在官道上,帘子不时被风撩起。
等糖彻底在嘴里融化,巫雀有些犯困,看着对面的千江月又揉揉眼睛,“你要去哪里,我们把你在就近的地方撂下。”
“落灯观。”
“哦。”巫雀点了点头,过了几秒才醒悟他在说什么,猛地站起来,头撞在车梁上,边揉边问:“你去落灯观做什么?”
说着还不忘补充一句:“年纪太大,就算拜师也没人会收的。”
南珩一从千江月开口就意识到哪里不对,把巫雀往身边拉了拉,示意他别乱说话。
根本没有避讳田梵的存在,骨节分明的手在耳朵后摸了摸,迅速一扯,平凡无奇的脸瞬间消失,出现几人面前的,是一张格外冷峻的面孔。
巫雀惊得手里的糖果哗啦啦洒了一车。
“师,师父。”
千江月淡淡扫了眼他,这随意的一瞥,直叫巫雀心神俱裂。
“玩开心了?”
巫雀猛地摇头,就差当场没跪下来:“师父你听我说,我也是被威逼利诱,一路上遭了不少罪。”
南珩一打从千江月亮明身份的那一刻就默默移到角落,这个时候,尽量淡化自己的存在才是关键。
他靠在车角,同情地看着巫雀,默默为他念咒祈福。
巫雀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咬牙道:“先别念《往生咒》。”
说不定挣扎一下,自己还能看见活下去的希望。
……
绵延起伏的落日山,外边水泄不通,却是没有人敢踏入一步。
至于原因……万鬼王前些日子才出现在落日山,此时指不定还在里面,还没有人有这么大的胆子,独自进去挑战一番。
此刻,落日山内
林寻站着的地方,连毒蛇都选择绕道,遥望高耸入云的山峰自言自语:“迦叶一脉,会藏在哪里。”
既然要去提亲,总得备些薄礼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