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文庙前的哭庙就这么虎头蛇尾的结束了,官府在东段的昼锦坊巷和西段的梅家桥弄都设有卡子,为哭庙士人准备了热腾腾的姜汤以及包括汤药费和柴火钱在内的五块银元,可谓是仁至义尽。
这两条路是离开此间的必经之路,苏州士人在从广场逃离,过了卡子,或是满心喜悦、或是不情不愿、或是迫于形势,大多还是喝了姜汤,接过了银元才一边打着喷嚏,一边感触着银元的纹理的从容离去。
除此之外,倒也不乏有些强项的,姜汤也不喝,银元也不要,便一口一个折辱士人,骂骂咧咧的自行离去。但是像这般不爱惜身体的,却也是远没有从善如流的聪明人来得更多。
王掞神色恍惚的逃回了昼锦坊里的那座小楼,迎接他的便是王时敏一记响亮的耳光。孔子的神主牌被踩烂了到不重要,但是哭庙不成,还被陈文用救火工具这般羞辱了一番,这股子怨气当即便要发泄了出来。
王家爹教训儿子,乃是人家的自家事,旁人不好插嘴。奈何事情已经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乡间聚众抵制、罢市以及哭庙,三板斧用尽,他们被陈文打了一个完败,甚至陈文现在还没有真正出手,只是齐王府的下属官员和苏松常镇的地方行政体系就已经把他们打了一个落花流水,实在不宜在此继续浪费时间,总要定下个决策才是。
“逊翁,现在的状况,士人无法再聚,哭庙已然不成,还是早做打算吧。”
身旁的士绅如此说道,戚戚然不知所处。一人如此,众人皆是如此,王时敏看过了这般神情,岂会不知众人所思所想的到底是什么。
官府用了这么一个软硬兼施的办法,轻而易举的就瓦解掉了这些哭庙士人的凝聚力。不管是否真心实意的放弃与官府对抗,也无论是不是唯恐不拿银元就会被官府豁夺功名,其结果就是那些拿了银元的士人是不大可能再来相助于他们了,起码最近这段时间,这段风头上绝不会再来了。
现如今,三板斧已下,官府毫无压力的接了下来。接下来的很可能就会是报复了,众人摆明了是不打算再对抗下去。
其实,王时敏在看到阊门大街上的那些货物的时候,也冒出过陷阱的念头,而且那时候还没有遭逢这一系列的失败,信心自也更足。按道理,这时候他也该灰心丧气了,可是经历了夔东明军的那一幕,阶级仇恨促使着他更加倾向于继续对抗下去。只是三招最拿手的办法宣告失效,一时却也再难抉择。
“逊翁,不行的话,还是算了吧。咱们捐些银子,齐王殿下是有大格局的人,不会记仇的。”
此言一出,众人也是纷纷响应。王时敏对此很是不满,奈何他也知道,没有众人的帮助,他做再多也是没有用的,可又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去说服众人,心头急怒交加,直到另一声音响起的那一瞬间。
“收货,官府有多少咱们就收多少,咱们苏州富甲天下。海贸走了几十年,甚至还有上百年的,各家的银窖里几十万,乃至百万两的白银总还是有的吧。据吾所知,齐王府岁入不过千多万两,奈何大军不下三十万,光是军饷一项就要七八百万两白银,而且这还没有算近期的扩军和其他方面支出,盈余的数量不多。吾就不信了,年关将近,正是到了春节加赏的时候,平白多掏出一个月的粮饷来,齐王府就真的再能调集那么多财货?”
矮胖粮商咬牙切齿,分明是一副输急了的赌徒模样,但是不得不承认,江浙明军是占据东南富庶之地,但是军中将士免除丁税和军功授田制的存在,粮税和丁税方面受限严重,能有这等岁入,全靠商税、海贸、盐税以及缴获等方面撑着场面,在税收结构上与满清和崇祯朝时的大明都是截然不同的。
听到这话,在场众人除了那些与王时敏那般都不想就此认输的对此无不振奋,可是其他人就显得有些兴致缺缺了。
“诸君,话虽如此,但是惹恼齐王殿下,只怕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了。”
聚众抵制、罢市、哭庙,这些都是士绅的常规手段,按照明廷的传统是不会对此下狠手的。陈文日后如何不提,起码现在还是奉永历为皇明正统的,传统还是要遵循的。更何况,从聚众抵制开始,到接下来的罢市以及如今的哭庙,官府始终保持着克制,就更是助长了他们的欲望。
“这会不会是齐王殿下设下局,他就等着咱们如此了?”
这等担忧,不只是王时敏,很多人在大批货物运抵的时候都有了这等揣测。但是现在,更大的恐惧却已然支配了他们。
“不论如何,咱们把事情做到了这个份上,就算齐王无所谓,齐王府的那些官员会轻饶了咱们吗?再者说了,齐王做事,确是气象恢弘,可气量上面,但凡是不让他痛快的,哪个真的落了好了?”
“黄梨洲怎讲?”
黄宗羲如今在宁波讲学,家里面也开设了水力工坊和茶庄,日子甚至比清军入关前还要惬意。只不过……
“黄梨洲是个特例,卖身求荣,也得是看身份的。黄梨洲是王忠烈的儿女亲家,据说过了年就要成婚了,齐王当年是王忠烈一手提拔起来的,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再者说了,黄梨洲复起大兰山,齐王不光没有受损,反倒是借此在大兰山为四明山联军复仇,进而并吞宁绍两府,首度击败八旗军,是占了大便宜的,能与咱们这般相比?”
黄宗羲的问题确实如此,众人听过之后,也是默然无语了起来。眼见于此,王时敏站起身来,大声劝说道:“诸君,咱们联络全苏州的士绅、富户,数千万的白银也是唾手可得。以粮食为例,一两能买到两石之多,湖广丰收,也绝对产不出这么多的粮食。咱们手里有的是银子,齐王府就算是想要,也要看看他们是否吞得下去,莫要撑爆了肚皮。”
有明一朝,朝廷的财政收入可怜,那是因为明朝奇葩的税收制度,并不代表民间也同样穷困。事实上,明朝民间从不缺钱,士绅、富户,尤其是东南沿海参与海贸的那些存在,白银囤积量都不在少数。毕竟,明朝中后期,产银量最大的南美和日本的白银的主要输出地都是中国,甚至直到鸦片战争之后才出现了逆转。
海贸巨利,尤其是满清那边如今宰了晋商的肥猪,正是不愁银子的时候。除此之外,士绅更涉及到了清丈田土的问题,这两项政策一日不停,他们的收入都会受到严重影响,实在是难以割舍。
“再者说了,这苏州还有百万的百姓,只要咱们一直罢市,官府一边要保证这些百姓的吃穿用度,一边还要面对咱们的扫货,根本撑不了多久的。”
基调定下,屡败屡战的苏州士绅和商贾们决定去尝试一种他们此前没有使用过的招数。不过嘛,掌握着如许多的硬通货,经济实力上的优势存在,这就够了。
“若是库房的地方不够呢?”
“那就扔,埋进土里,扔进太湖,山西那边有句话,说是舍不得鞋子套不得狼,这点儿银钱,只要能够废除掉这两项政令,用不了多久就能赚回来的。”
串联展开,这一次不再仅仅限于苏州本地,常州、镇江、松江乃至是南京、扬州、嘉兴、湖州、杭州等地,他们也发动一切关系,调集资金,展开这场扫货行动。
第二天一早,作为主导者,王时敏便率先表示愿意先期拿出一百万两白银来扫荡官府调集的货物,如果不过的还会继续追加。一百万两白银,于崇祯朝时一年的正税也是几分之一的数量级。不过对于王家这样在江南兴盛了将近两百年,而且还出过内阁首辅大臣的巨富之家而言,数量不少,但却也不过是存银的一部分罢了。
王家做出了如此姿态,各家也纷纷许诺拿出大趣÷阁银钱前来扫货。到了临近正午的时候,那些负责在各处售货点扫货的各家掌柜们便在伙计们的护卫、随行之下,带着大批的银锭赶往各处,以最快的速度展开扫货行动。
“你家的大米怎么卖?”
王家在虎丘米铺的掌柜带着伙计赶到阊门大街,观望了片刻便径直的走到了那处出售湖广大米的所在。
这边的掌柜的,叫做李在田,是个个子不高的贵州人。抬起眼皮看了看王家掌柜的打扮,又看了看那些伙计,他也只是冷冷一笑,却并没有露出向百姓出售大米时那般的和善笑容。
“这个,要看你买多少了?”
“哦。”
听到这话,王家掌柜点了点头,他们是大批购入的,价钱上实惠一些,东家那边也会记得好处。眼见于此,他轻咳了一声,下巴也翘起了三分,趾高气昂的对那个掌柜的说道:“一千石!”
“嘶。”
一千石,这是个什么数量级的存在。以民间一石粮食为一百二十斤计算,一千石也就是十二万斤粮食,王家的伙计为此带来了十辆运米的牛车,以一辆牛车载重一千五百到两千斤计算的话,也是要来回运上个六到八趟才能彻底运走,从现在算起甚至要忙到入夜之后。
这话说出,周遭登时就是一片惊愕之声。王家掌柜和他带来的那些伙计如鹤立鸡群般站在人群之中,傲视群伦,这份感觉简直是爽翻了。在扫视了一圈,享受过了周遭人群的那些充斥着羡慕、嫉妒的目光之后,便礼貌的看向那个掌柜的,等待着折扣的到来。
“一银元一石。”
“啊?!”
每块银元七钱二分,含银六钱三分,本着银九铜一的比例铸造,比之市价是要高上一些。王家的掌柜的以及那几个伙计听到这话,登时便是一愣,随即其中一个伙计便大声质问道:“今天上午还是五钱银子一石呢,你这厮是哄抬市价!”
伙计大声质问,王家掌柜也是一脸的不悦。李在田撇了一眼那个伙计,又看了看王家的掌柜的,继而冷笑道:“巡抚衙门有令,粮食平价销售,一两银子两石,若单次购买粮食超过两石者,每石以一块银元出售。那边有张贴的公告,你是没长眼还是怎地?”
说罢,李在田一指,王家众人转头看去,盖着巡抚衙门大印的公告上却是写得分明。而且这条限令还不仅仅是粮食,除了奢侈品之外,普通百姓所使用的那些日用消耗品,包括食品、药品、布匹等方面都在其内,变价的幅度也完全不同。
看明白了公告,王家掌柜的登时便明白了衙门的用意。此番官府组织货物至此,为的是对抗罢市,但是未免囤积居奇,便有了此等限令。
眼见于此,王家掌柜的连忙叫了铺子里最为精细的那个小伙计,让他以着最快的速度赶回王家报信,而他则深吸了口气,与李在田讨价还价了起来。
“说你没长眼,你还真没长眼啊。跟老子这里讨价还价个什么,一块银元,就是一块银元,这是衙门的政令,难道衙门的政令还能讨价还价不成?”
李在田从看见他们开始便没有好气,此番直接数落起了掌柜的,王家的活计们纷纷怒喝。奈何这个李在田脾气却是爆到了一定程度,一边吩咐自家的伙计继续卖货给那些普通百姓,一边撸起袖子,唾口大骂,其中甚至还掺杂了不少的湖广和贵州的方言土语。
“有你这样做生意的?大主顾进门,价钱不还,居然还辱骂客人,你们这些湖广的乡下人实在上不得台面。”
一众伙计骂不过李在田一个人,王家掌柜的自持身份,未有下场对骂,但也免不了要腹诽一二。可是这句话说出口,李在田登时就把目标转向了王家掌柜,火力转移之迅速,王家的那些伙计都差点儿没有反应过来。
“你这厮以为老子愿意在这年关底下跑到你们这个地方来卖货,今年咱们湖广大丰收,老子在家里准备年货,跟父母妻儿一起过年,岂不比辛辛苦苦的到此来瞎折腾要爽利?还不是你们苏州的那些狗士绅和王八蛋奸商闹着罢市,今天在此骂你都是轻的,若非是军法官就在不远处看着,老子早就抽你们这帮狗日的东西了。”
一如夔东明军前来出售四川特产的那些将士,齐王府组织的货运、售卖人员也都是江浙明军在各地的备补兵。此番前来,利润与他们无关,同时还要受到军法布勒,唯一的好处就是此来是有偿服务,齐王府按照战兵的标准发给银元作为补贴。
然而,现在已是腊月,苏州的罢市却远还没有结束的迹象,一旦想到过年不能回家,这些备补兵就无不是对这些苏州士绅、商贾报以最大程度的恶感。有此一般,也是在所难免。
这边争吵声响起,登时就围了一群百姓看热闹。转瞬之后,人群中一个军法官带着两个镇抚兵越众而出,直接便向李在田问道:“怎么回事?”
军法官在军中威信深重,备补兵也都是参加过农闲训练的,吃过军棍、皮鞭,对于军法的敬畏之心早著。眼见着军法官赶来,李在田连忙行了一个军礼,继而向军法官回答道:“回禀军法官,卑职在此售卖粮食,这群家伙前来捣乱,还要贿赂卑职,卑职才与他们吵起来的。”
听到这话,眼见着军法官眉头一皱,王家掌柜连忙否认道:“小人没有行贿。”
“那你说要给我折扣是个什么意思?”
此言既出,王家的掌柜的连忙拜倒在地,口口称称的都是不知道李在田乃是军士的身份,一个劲儿的在那里求饶。行贿官员,或许还有个活路,向军队行贿,在江浙明军控制区的民法和军法之中全都是类同通虏的死罪。
掌柜的如此,伙计们也只得拜倒在地,刚刚还趾高气扬的王家一行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军法官求饶,气势都在下落。片刻之后,军法官将王家的低落气势展现了个够,才缓缓的对其说道:“不知者无罪,不过仅此一次,若再有下次,断不轻饶。”
有了这句话,王家一行人登时就长舒了口气,站了起来也是连忙向军法官致谢,但是给钱、请客什么的却是连说都不敢。
对此,军法官显然是十分的不耐烦,一把将上前的掌柜挥开,随即冷冷的问道:“你若是买东西,就赶快去买,若是不买,就别在这当着别人的路。”
“小人想买,小人想买,小人只是个掌柜的,东家给了银子要小人进货,现在改用银元,而且还贵了一些,总要问过东家。”
“那就站边上去,别堵着路,妨碍别的百姓购物。”
军法官说过这话便带着镇抚兵转身离去,继续巡视阊门大街的这一段商业区。王家一行点头哈腰的目送着军法官离开,随即连忙退到了边上等着。
没过多会儿,派出去的那个伙计跑了回来,王时敏同意了这个价格。王家掌柜对此已有预料,毕竟现在是骑虎难下,也是势在必行,价格更高一些也只能硬着头皮顶上去,所幸多出来的也并非难以想象和承受。
“一千石大米!”
将银箱扔在了桌子前,盖子一打开,白银的反光闪耀,周遭便响起了一片咽口水的声音。王家掌柜在李在田的桌子前一站,完全是一副赶快数钱的模样,刚才在军法官面前的那般低眉顺眼已然在白银的映衬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家掌柜如此,一如李在田在贵州老家时看过的那般士绅家仗势欺人的家奴那般。此间撇了一眼银箱,连掌柜的看都没看一眼,便冷冷的回了一句:“说你眼瞎你还真眼瞎,是银元,不是银锭,分不清楚这个,还掌柜的呢?”
“怎么,银锭不是钱吗?”
李在田这副表情实在让掌柜的难受万分,此间他也是据理力争,奈何李在田咬死了公告上写的是银元而非银锭,他也实在拿这个贵州军户出身的临时掌柜的没什么办法。
“那到哪里能换银元?”
“光复票号。”回答过后,李在田便继续帮忙给那些普通百姓发售粮食的事情,看也不再看王家来人一眼。
李在田如此,王家掌柜也没有继续与他纠缠,连忙带着伙计往最近的光复票号而去。所幸的是,在阊门大街之上,正有一家光复票号,说来倒也不算是特别的远。
阊门大街上人潮涌动,王家的伙计也只得搬着银箱呼哧带喘的赶到票号。王家在光复票号也是有存银的,掌柜的与票号也有业务往来,知道这票号的规矩是先在门口领号,然后等待叫号,号到了才能办理业务。
排了号,今天人不多,等了一小会儿也就排到了,但是等他提出兑换银元的事情时,得到的却是本号不接收兑换业务。
“喏,府城总号,咱们是分号,没有这项业务。”
柜台的伙计指着大堂里公示栏上贴着的政令,便叫了下一个号。眼见于此,王家掌柜也只得带着伙计赶往总号。
总号的客户量显然不是分号可以比拟的,多有来兑换银元的客人,其中有几个更是参与了此番扫货的士绅商贾家的管家和掌柜。
王家掌柜先是从门口递号牌的伙计那里确认了兑换业务的事情,待到排了队,等到了号,却也已经过去大半个时辰了。今天是扫货的第一天,属于试水阶段,但是出王家出来已经两个时辰了,但却刚刚到了兑换银元的阶段,掌柜的也是急得满头大汗。
“七百二十两银子,成色都是最好的,赶快换给吾一千块银元,吾有急用。”
比之李在田和分号的那些人,总号毕竟是总号,伙计做事麻利,点验成色和重量,发给银元,工作效率极高,倒也总算是让王家掌柜舒服了一些。只是银元换完了,抬着银箱离开的时候,那票号掌柜的笑得实在是像一个十足的奸商,而且还是刚刚得了手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