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步的共识达成了。
就在这个夜的九点五十。
窗帘的流苏飘动,月的光进来,星辰闪耀,闭上眼,能闻到伯韩湖湖面吹拂而来的清凉气息。
英格索尔-克劳德走了。
本该干净整洁的圆桌洒满烟灰烟蒂,水面有圈波纹,深绿色的茶叶病恹恹靠在杯壁前,旁边有些肉干碎屑和鸡的骨头,被啃出果核的果子无力倒在桌布上,有些湿漉,像是一滴滴泪,圈出一滩水渍。
萦绕在空气中的烟足以模糊人的眼。
最后的香烟掐灭,张开有些干裂的嘴,八角帽帽檐下这张脸笼着青苍的白,露出头的胡茬使脸更显憔悴——有几分沧桑,又有几分疲惫。
保密契约上有些油,加布力尔-阿列克谢垂下始终捏住它的手,呵出足以刺鼻的口气,扭头两下,闭目靠在背垫上,张开鼻孔,让肺部灌入清新空气。
简-艾斯在窗边收回目光,指尖拨弄系在窗帘丝带上的铃,将外套领口拉到下巴处,头稍稍低;下巴略尖,线条流畅。
“要去我哪里么?”他忽然问了声。
“嗯。”加布力尔-阿列克谢保持闭目养神模样,“我交予了岛谷一笔不小的费用,他们会保护我的安全,而且除了你和英格索尔,没有人知道我在哪里。”
“你那些兄弟呢?”简-艾斯拉开脚边的四脚矮椅,方便自己背靠在窗边上。
“汤姆会处理好一切。”加布力尔-阿列克谢睁开眼——像是刀,闪着冰冷的光。
简-艾斯低头不作答,削薄的唇尽显薄凉。稍显神圣的十字耳坠轻轻摇摆,发出好听声音。
“你,”加布力尔-阿列克谢的喉结滚动起来,“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我和英格索尔之间的联系,他告诉了你,还是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
“你担心我在你们身上都留下了巫师的东西吗?”简-艾斯直接点明其深意,桃花眸子弯弯,是极其无害,“阿列克谢,你与他之间的事情并不大难猜,我尝试一下,也不会损失什么东西。”
“啊。”阿列克谢笑得内敛腼腆,整张脸略显斯文,蓝色眼珠十分漂亮。
简-艾斯抿出浅弧,低头看着自己的腿,再大方接住对方目光,声线很柔的念道:“英格索尔绝不会放弃这次机会,有些事情我未与他说,蒂姆家族的900亿只针对了斯堪山脉和纳维亚平原的关键地区,他们没有你这么大的胃口,也没有你这样破釜沉舟的决心。”
“所以他们前期会投入多少?”
“我也不清楚。”简-艾斯继续看向自己的腿,目光有些空,“预计不会超过70亿,做生意总该虚张声势,你告知的3000亿也是幌子,缺少许多,算是心照不宣的事。”
“但我的一千亿是真的。”
阿列克谢用带着磁性的低缓声音回应,帽檐遮住脸上大半的光。
简-艾斯无声掀起眼皮;看着他,看到自己眼里有笑:“这是一项复杂又庞大的生意阿列克谢,在这最关键的一环,我只有不到一个礼拜的操作时间。”
“那你可以么?拿走了40%的先生。”阿列克谢再次问,像是要看穿这个人,扯出其的心瞧瞧,这究竟是什么颜色。
简-艾斯略略低头,有一层花纹金边的黑色领口遮住下巴,狭长的眼眸也低下来——皮肤白皙的侧脸,在光里如此好看。
“我还有最后的半个小时,你可以敞开询问,我绝不会撒谎。”
“站在你背后的究竟是谁?”阿列克谢出声,再解释,“你的语言和思路让我难以放心,我必须问出这个问题。”
“不能告诉你。”简-艾斯回答得实在,“你现在听到的所有线索都是由他带来的,这20亿是对你决心的检验,也是我要交给他的底气。”
趁着阿列克谢沉默,简-艾斯再次开口,眼里有笑,声音很柔:“50万枚红晶已经写进了我们的对赌协议里,如果那个海岸拿不下来,你倒赚30万枚红晶,这对你来说稳赚不赔,我也极好与我的朋友递交答卷。”
“蒂姆家族的人绝不止是70亿。”阿列克谢条理清晰的接上话,“斯堪山脉和纳维亚冰雪平原我在去年下半年就已经不断购买相关情报。斯堪山脉上有大批大批的雪山羊和霍尔格灰狼,那是一个完善的生态,有鹰,还有很多贵族夫人喜欢的皮毛。纳维亚平原有地下河,西边某块平地是冰冻湖泊,那里连接了太多地方,总共贯通下来,也足够养活近千人。”
“你欺骗了我。”阿列克谢抬起头颅,微微张嘴——似在感叹,又似伤心导致的下意识举动,“你根本不了解这个海岸线的具体情况,我不该给你看那份名单,它给予了你借题发挥的机会,让你的话术充满迷惑性。”
“嗯。”简-艾斯发出鼻音,从兜里抽出双手,捏住细长的雪茄;比划两下,笑道,“解释只会让人倍感辛苦,我不想浪费这样的时间,如果一千亿换来的一张张土地契约摆在桌上,或许会比任何言语更有冲击力。”
“你在赌。”阿列克谢听得笑了,嘴微微扯开,橘黄灯光斜打在脸上,更透出这抹苍白,“这些话你本可以在英格索尔在这里的时候说,你在赌艾斯,我感觉到了。”
简-艾斯没有说话,自顾自点燃雪茄,再看了眼腕表。
这何尝不是赌呢?
阿列克谢一阵恍惚,习惯性指尖点扶手,保持张嘴,又于片刻后闭合完毕。
确是没有退路了……
他默不作声的想,期间无数次打量简-艾斯的神态举止,点扶手的指收回,磁性低沉的声音顺势扩散:“二十万枚晶币不是一两个戒指能够装下的,这样的现金,我今晚也拿不出来。”
“你知道我只是说给英格索尔听。”颜色寡淡的唇呼出雾丝,掀起睫毛,桃花眸里碎光点点。
“我知道。”阿列克谢点点头,伸手抹了抹脸颊,从椅子上站起来,迈步来到简-艾斯边上,并伸手,拿过对方手里的雪茄了。
这烟的气味很香,他尝试咬住雪茄嘴,吸一口;剧烈咳嗽起来。
苦。
肺部坚定收缩的势态让呼吸道跟着抽痛,雾丝还没进来,便被这些器官以坚决模样排了出去。
阿列克谢不断咳嗽,弯腰捂嘴,仿佛喉咙都要被撕开,涎水不受控的从指缝滴落下来。
简-艾斯无声观看,取过对方指间的雪茄,张嘴衔住,嘴唇翕动喷出浓烟。
“你……”戴着八角帽的男人还是直不起腰,进而开始呕,开始捶胸。
简-艾斯缓缓闭上眼眸,深吸口气,再说道:“阿列克谢,你的身体已经不像你想象中的那么好了,有空去咨询一下医师吧,我有时能听到你的呼吸紊乱,这不是好消息。”
“啊……”阿列克谢花费好大功夫站直起来,脸色白里透红,却是不健康的韵味。
简-艾斯睁眼看他,伸手点点烟灰,转个身,倚靠在窗户上,仰头看向明月边的云。
这样的安静持续了许久。
终于有一股汗酸味在肩旁浮现,再是布料摩擦的声响,更过些,有股血味。
“这笔现金最迟什么时候要。”
“明天下午,太阳落山之前。”简-艾斯继续望着月的光,徜徉在微风里,侧脸更显立体。
阿列克谢看着这幅薄凉又充斥着高级感的画,从对方的十字耳坠上收回目光,望向外头,找到一两颗星星。
他们又适时沉默。
阿列克谢在皎洁银辉里脱下八角帽,一头金色短发塌在一起,伸手抓两下,发质有些硬,还有静电声音。
“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他问。
“我有。”简-艾斯答,“但这是在之前。”
阿列克谢偏下头道:“现在说也可以。”
“嗯哼。”简-艾斯从看月转到看人,皎洁的光抹上侧脸,显得更为空灵。
阿列克谢定定看着这个人儿,想明白一些原因,又叹谓一些人事。
“你就没有想过失败么?”简-艾斯终于在风里出声,耳上银坠摆成斜线,“1000亿足够任何生意的起步,足够完成任何愿望,也足够你们品味到快乐与自由的真切含义。”
“只是连一株生命宝药都买不到。”阿列克谢接上这一句,习惯性找烟,跟着放弃了。
简-艾斯笑着看他。
阿列克谢回应这双眼,靠着压住窗帘,鼻尖传来其的芬芳:“这个冰川上有三种力量超脱了规则,”
他伸出手掌,指头慢慢压下,
“武士、巫师、觉醒者。我曾经做梦都梦见自己掌握其中一种。武士需要大量大量的钱财来博取那个未来,巫师在出生时就注定,觉醒者又离得太过遥远。我现在从未再做过这样的梦,我知道我是个普通人,面对这些超凡能力,只有钱权,才能成为真正的甲胄。”
“就像四大君王。”阿列克谢的嘴角扯出点笑,“一名中级武士瞬间就可以打碎我的脑袋,只是王权让他们收敛了爪牙,能压住利益的只有更高的利益,你认为这个帝国是什么样艾斯,你认为它是什么样子。”
他忽如其来的发问,找到一支香烟——就这般捏着,也没有点燃。
简-艾斯稍稍回神的深吸口气,犹豫半响,答:“不算好也不算坏的国:有序,又讲究规则,虽然公平的定义有失偏颇,也有许多黑暗和见不得光的残忍,但凡事无法绝对,这终究是个伟大的帝国,是个了不起的文明。”
“我为此自豪。”简-艾斯最后补充一声,抬起眼,向阿列克谢递去微笑。
“啊。”阿列克谢沙哑开口,摆摆停在空中的,捏着烟的手——终而叼起来,用火柴点燃了,“你看待世界的角度像极了平民,你现在已经是贵族了,应当知道多数的钱掌握在少数人手上,多数的资源被掐紧在某个关口,多数的登天梯子,藏进了大人物缄默的嘴。”
帽檐下飘起烟雾,捏住烟的手往前点点,让艾斯抿住了唇。
“你确实是个人物。”阿列克谢再用这只手隔空点下他,眼里有光,嘴唇死皮卷起,“加尔的友谊并不是谁都可以获得,许多事情只是开头难办,加尔-克里曼沙带你见识了太多的继承者,你又是顶尖天赋的获得者,不怪于这么多人想要你死,这么多人嫉妒你嫉妒的发疯。”
“这里面其实也包括了我。”
阿列克谢挤出内敛的笑,声音嘶哑浑厚,“我曾多次总结学习过你的手段,少顷我发现我做不到,很多东西……换作别人来味道就变了。就像我刚开始与你们接触的时候,我发现我找到自己的处理方式时最为舒心,你们也最为认同。”
“特别是你的吃苦,啊……你的吃苦。我开始审视自己的问题,嫉妒总会遮住人的眼,就像是摩帝马,就像铂金。可我逐渐发现了你让加尔-克里曼沙欣赏的原因——每每与你相处总是很舒心,没有压力,不用在乎什么言论,什么礼仪。你的真诚很容易让人察觉,也很容易让人留下深刻印象。”
阿列克谢说到这点点烟灰,刻意看着窗外,时不时捏住烟吸两口。
“我,”简-艾斯适时出声了,“我并没有你描述的这么好,这会让我困惑,让我……”他抿嘴组织下言语,“让我有些不自然。”
“那我们换个话题。”阿列克谢望着这人儿笑,“你知道你获得那株宝药闹出的动静究竟有多大么?”
“嗯哼。”简-艾斯的鼻音响起。
“这让整个帝国的贵族都疯狂了。”阿列克谢转过身,将烟头扔出窗外;划出烫亮的弧线,“你要是换作其他任何学院,那株宝药不可能停在你身上超过二十四小时,你的血会被榨干,你的身体将一次又一次被剖开研究天赋规律。就像女人长得太美也是原罪,麻烦和陷阱总是在前路等你。”
“幸运是你一路走过来了,紫藤花对你的保护也做到了极致。”
始终带点沙哑的话到此停住。
微风拂面,伯韩湖响起道道浪花声。
简-艾斯稍稍垂下眼睛,贴靠在窗边,头顶响起风铃的声音。
阿列克谢跟着双手入兜,仰头贴住墙壁,喉结上下,一次性聊到肺部里的空气耗尽:“在我父亲那个时候,加贝帝斯是只有胡林科老街、克烈福特老街,以及妙手老街的小型城镇,紫藤花没有选在这里,仅能容纳一片山谷的巫师阵产生了不算好也不算坏的天气,外面的路难走,每一趟做生意的远门,都代表着饥寒和死亡。”
“我父亲坚持了下来,一同的还有我叔叔:科尔西、波卢卡。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小镇人,依靠祖辈留下的头衔和领地在这里站稳了脚跟,只是起手的生意并不光彩,包括到现在继承给我的,这些奴隶生意。”
往事沉浸眼眸,这位八角帽继承者取出一根火柴叼在嘴里,时不时用舌头转动,品着唾液分泌出的这点甜。
“我两个姑姑曾经是克烈福特老街某件地下室里的裁缝。她们没有资格继承头衔,家族当时也不太富裕,她们经常做冬天用的帽子来卖,我爸爸他们照顾她们的生意,在很多节日,买了许多送给员工和我和汤姆。”
阿列克谢拿出内兜里的八角帽,手指轻抚,嗓音平淡,“这已经成为我们的某种标志,这些帽子,都是我姑姑们一针一线缝出来的,这里面蕴含了她们的心血,包含了她们的祝福。”
指肚有些发白,简单的毫不起眼的八角帽就这般躺在光里,散出点点悲凉。
简沉默看着这个二十出头的人儿,肩头慢慢松下去。
阿列克谢也藏住一切声响,重新戴上帽子,月光将影子拉长在地毯上:“其实你知道吗艾斯。这份生意让我失去了许多向上的机会。明面的,容易得到的蛋糕也早已被顶层的贵族们瓜分,就像卡住一名武圣的生命宝药,卡住传说级巫师的禁忌传承。”
“先富的人已经将门窗都闭合。”嗓音沙哑低缓,他开始捏住手指,在空中慢慢抖,“甚至怕我们窥见入口的样子,连同这里都上好了锁,栓上了狗。逼得后来人缴纳门票,或是仰仗他们的鼻息而活。”
“我永远不要这个样子。”阿列克谢在灯光中抬起食指,蓝色的眼有光在亮,“虽然这需要铤而走险,但是新的绿洲,总在沙漠深处不是吗。”
话完,帽檐下的这点光亮慢慢消逝,手指也收入掌心,又变为平常样子。
“我知道了。”简-艾斯认真颔首示意,沉吟片刻,说出略微轻缓的语,“拍卖会上的土地不会是什么大问题,我会以此为跳板,从这些关键地方逐步向周边扩散。斯堪山脉和纳维亚平原会整个拿下,你也会得到帝国方面的支持。”
“这太好了。”阿列克谢看住这人,扯出点笑,手入兜,继续讲,“那你打算怎么处理蒂姆家族的问题。”
“他们?”简-艾斯偏过头。
“yeah。”阿列克谢慢慢点了下头回应,“加尔-克里曼沙的表弟,那个喜爱争夺关注的蒂姆-奇得塔斯。我曾见到他来找克里曼沙,他当时说了一些不好听的语,让摩帝马他们在背后笑了你一段时间。”
“啊……”简-艾斯的眼珠轻轻移动,顺出口气,薄唇抿成直线,在这份试探中出声,“我其实挺期望与他建立一个友好关系,我们之间有过比赛,一同享用过美味的食物。很遗憾他会这样认为我。不过完成这件生意的人并不是我,我到时并不会出面。”
“我知道了。”阿列克谢点了点头。
简-艾斯转而看他,问道:“整条海岸线拿下来之后你还需要多少人加入进来,我的意思是那10%里,需要用上哪些帮助。”
阿列克谢闻声一顿,看向这双眼睛,看了片刻,才答道:“现在讨论这些还为时尚早,我们的契约才刚刚签下最表面的保密部分,许多细致条款还要经过后续会议解决,之后的磨合还有很多,我们应该将注意力放在这上面。”
“好的。”简-艾斯微微一笑,又看眼腕表。
“你什么时候可以参与下次会议。”阿列克谢看着他;忽然想抽烟,跟着确实这般做。
又一支香烟在火光下点燃,在“滋滋”声里飘起一缕烟丝。
他在吞云吐雾。简-艾斯稍稍沉默,走近些,抬起根手指,又很快收回来:“就在这笔现金尽数到达的第二天吧,英格索尔需要信心和底气。”
“那很好办。”阿列克谢慢慢点头,想了想,看住简-艾斯的眼睛问,“必须要现金吗?如果可以,我现在就能提供霍勒斯银行的本票。”
“必须要现金。”简-艾斯平静回答一句,往前抬了下下巴,转移话题,“你确认住在这里么?英格索尔的移动轨迹不难确认,你叔叔看起来不像是好说话的人。”
“他不会有什么机会。”阿列克谢呼出烟雾,点点烟灰,伸手送行了。
简-艾斯未有多说,将衣领拉至鼻梁处,双手入兜,随着其往门口走。
此刻富丽堂皇的房间已有些脏乱,灯光被烟雾掩盖的暗沉,细小的颗粒物就在空气中游荡,并随着窗外风的吹入,左右荡起不少形状,
“这位是我团队里的理疗师。”
来到走廊上,简-艾斯扯出手向圆柱那头招招,声音隔着布料,显得瓮声瓮气,“他对于如何维系健康有着丰富经验,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让他现在为你检查一下。”
“不用了。”加布力尔-阿列克谢看眼走来的高大理疗师,目光再次移到对方的拳头前,发觉这真是大如铁砵。
简-艾斯只能耸肩表达情绪,然后看眼安静又灯火通明的走廊,向阿列克谢举了下手,算作是告别。
下楼。
此时夜的温度有些低,离开岛谷,路上有几片花瓣被风吹了起来,夹着烟霭和岛谷的热闹气色,将整个妙手老街带来几分生气。
简-艾斯独自走在前头黑暗里。风微凉,他从兜里取出支雪茄衔住,扯下遮住嘴唇的衣领,稍稍弓背,划亮手中火柴。刺眼的火亮起在他怀里,荡起点点水汽,顽皮的左右摇晃,怎么都不点燃这支雪茄。
他慢步的走着坚持。只是手在发抖。
无论如何,这双手都在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