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朝阳初升,天际云霞燃烧。
透亮的光映在他如冷夜般的瞳孔里,眼底淡漠散去,只余稍许沸腾的笑意,像火一样。
他比玫瑰更闪耀。
尤堇薇怔怔地看着陆嘉钰。
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了一下。
陆嘉钰看着晨光下娇艳的女人,拿过那花瓶,把玫瑰往她怀里一塞,轻佻地问:“怎么,还要牵你出去?”
说着,他伸出手来。
修长的指节泛着冷感。
怀里骤然一重,尤堇薇回神,立即往后退了一步,略显慌乱地抚过脸侧的发丝,磕磕巴巴道:“不、不用。”
陆嘉钰看她躲闪的模样,微眯了眯眼,收回手,开门见山:“上次装没听见,这次又要装傻?”
尤堇薇抿着唇,轻声道:“我们才认识两周,对彼此……”
“姓名陆嘉钰,性别男,年龄二十五,洛京人,小时候生活在邺陵,就读于花花幼儿园,七岁回洛京,分别就读于实验小学,洛京附中,洛京一中,洛京大学,大二辍学后出国留学,两年前回国,在胡同口有家纹身店。无感情史,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陆嘉钰耷着眼,漫不经心地说着生平。
说到最后一句,掀开眼皮子看尤堇薇,看她明显有点呆的模样,挑了挑眉:“够清楚了吗?”
尤堇薇补充:“…你脾气不好。”
陆嘉钰哼笑一声:“凶你了吗?”
瞧这专横跋扈的模样,说一句脾气不好就不乐意了。
尤堇薇微微抱紧花,视线垂落,小声道:“先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
陆嘉钰人高腿长,尤堇薇步子迈得不小,但她怀抱着百朵玫瑰,没走几步就落在了后面。
陆嘉钰回头,看她吃力笨拙的模样,又把花抢了回来,随口问:“你喜欢什么颜色?”
尤堇薇愣了一下,问:“什么季节?”
陆嘉钰:“现在。”
尤堇薇仔细想了想,甚至闭上眼闻了闻空气里的味道,认真回答他:“紫色吧,淡一点的紫色。”
“知道了,去哪儿?”
陆嘉钰应下。
陆嘉钰甚至不用问路,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草花区,朝她抬抬下巴:“是这儿吗?”
“你怎么找到的?”
迷路人士对此感到惊奇。
陆嘉钰:“在门口看了眼地图?”
“……”
尤堇薇找遍了草花区,没能找到花。
天气还冷,这里的市场找不到。不过运气好,碰见一个热心的老板,说乡下似乎有专门培育草花的地方,可以去碰碰运气。
半小时后,失落儿童小迷终于等到了出来的两人。见陆嘉钰抱着玫瑰,他竖起眉:“你耍赖!”
陆嘉钰把玫瑰递给他:“有点儿事,晚上不回。”
小迷呆了一下,愣愣地接过玫瑰,有点不可思议地问:“这花是送我的?陆嘉钰,你好变态。”
“傻逼。”
陆嘉钰走了。
小迷冲他翻了个白眼,嘀咕:“不是就不是,还骂人。尤尤,他这个人没礼貌脾气又差,你千万别喜欢他。”
尤堇薇温声应:“我尽量。”
尽量是什么意思?
小迷不可置信地睁大眼,气鼓鼓道:“他都是骗人的,男人都是这样。他喜欢你什么呢,又不了解你。”
尤堇薇轻声解释:“他不想了解我。”
陆嘉钰要得不多,近乎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需求,或许过阵子兴致就淡了,会去找别人,这一点她很明白。现在不过是觉得有点意思,或者有那么一点特殊。
小迷闷着脸:“你们好难懂。”
尤堇薇没回答他,只是弯唇笑了一下。
-
入了夜,隔壁十六号一片漆黑。
十四号的灯也灭了,关门声响起,两个身影从里面出来。
下午小迷嘀咕着说无聊,尤堇薇多年没回邺陵,也不习惯去热闹的地方,便循着小时候的记忆带他摸去了老地方。
出租车停下,小迷看了眼巷口的牌子:月下白巷。
尤堇薇见他看得认真,解释道:“月下白是一种颜色。这里旧时开着名震邺陵的画堂,周围的巷子都用颜色命名。我以前住在这里。”
她说起从前,语气轻快:“小时候这附近很热闹,夜市逢年过节都有。现在年节也不一定有了,我们现在去茶楼听书。”
小迷新奇道:“听书?我在胡同里听过戏,没听过书。”
尤堇薇道:“听说分日场和夜场,不大的地方。一个场地放上几十张椅子,最前面连个小台都没有。书场里什么都讲,有经史有神怪,也有小说散文。没有预告,讲什么听什么。”
两人边走边说,到茶楼时已经开场了。
年节这里还算热闹,有几个空位,但不多。付了钱,有人送上茶水、点心,周围的人听得认真。
尤堇薇听了几句,台上在说《青蛇》。
小迷没听过,平时嫌戏吵闹,这会儿倒是安静。
茶楼附近有处私房菜,难订且幽静。
陆嘉钰逢场作戏累了,出来透风,点了根烟靠在阳台上,神色淡淡的看着夜色,心情算不上好。
看了一阵,余光瞥见不远处明亮的地方。
他随手招来人,问那是什么地方,工作人员说是处茶楼,年节有人开书场,每晚都这么热闹。
“书场?”
陆嘉钰指间的眼兀自燃烧,被主人忘在了脑后。
片刻后,陆嘉钰没招呼任何人,独自往茶楼方向去。
这附近都是小巷,黑沉沉一片,容易让人想起往事来。
他小时候跟着母亲住在巷子里,她走到哪儿就带他到哪儿,直到后来生了病,除了医院无处可去,他也整日呆在医院里。有一年除夕,她说医院里呆着闷,带着他偷偷溜了出去。除夕能去的地方不多,转了一圈,最后去了书场。
深冬,陆嘉钰带了一身寒意进茶楼。
他难得敛了一身乖戾,沉默地在人群里倒是不显眼了,这里人多数上了年纪,见的人多了,就当没看见他似的。
上了二楼,已经开场了。
他从人群后进去,找了个无人注意的角落,倚着柱子听了几句,神经微微松缓下来。
因他付了票钱,有人来送茶点。
来人只见一双黑凌凌的眼,掀开眼睫淡淡地看过来,他自觉走开了,转而给人添水去。
留给陆嘉钰的时间只有那么一点,不过十几分钟,来了七八个电话找他。他轻嗤一声,正准备走,忽然顿住。
不远处,尤堇薇坐在那里。
像冷夜里枝头的花,暗香浮动。
人群前,说书先生正说到青蛇用嘴衔着一颗葡萄递给许仙的嘴,看客们施施然地端起茶喝了一口,竟也捻了颗葡萄往嘴里送。满堂的荒唐热闹,唯有她静谧如水,像初见时那场酸涩的梅子雨。
陆嘉钰低垂眼,静看着她的侧脸。
他想起小迷说的话,他说换一个吧,他不肯。那时他没想过为什么,现在明白了。
她是他记忆中的邺陵。
干净、温暖,分毫不差。
-
尤堇薇和小迷两人听了书,又去吃了夜宵,玩到尽兴才回到豆石巷。
进了十四号,小迷打着滚不想回去,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看尤堇薇,乖巧地问:“我可以睡在这里吗?陆嘉钰不回家。”
尤堇薇:“需要家长同意。”
小迷闷着脸,他才不要说。
说了陆嘉钰肯定又要发脾气,那个怪人。
尤堇薇正在苦恼如何安置这一束玫瑰,院子和客堂内都是玫瑰的印记,如今把剩下的放进了工作室。
“尤尤,你还要找花吗?”
小迷无聊地问。
尤堇薇低头摆着花枝,应:“要抽空去趟乡下。”
小迷皱起眉:“我不喜欢乡下。你找这么多花干什么?”
他对尤堇薇的工作一知半解,明明是做仿真花,却买那么多一样的真花。
尤堇薇简单解释了两句:“每一朵花都不一样。要想做出神形兼备的绢花,你需要了解花卉的特点和生长规律,去观察、去感受,就像学画画的需要写生。我要知道她们从生长到盛开,再到凋零的姿态。”
小迷认真听着,心说好复杂。
安置好玫瑰,尤堇薇拿了水果洗在院子里洗,视线落至自己空荡荡的手腕,自然地提起:“小迷,昨晚玩游戏,我好像把镯子丢在隔壁了。”
小迷一听,立即道:“我去找。”
尤堇薇放下果盘:“我和你一起去。”
于是,两人从十四号转移到了十六号。
他们分散开来找镯子,先找客堂再找里间。
小迷嘀咕道:“陆嘉钰经常乱丢东西,但他从来不找,丢了就买新的。没见过比他更浪费的。”
尤堇薇不动声色地问:“他很喜欢戴饰品吗?我经常看到他戴不一样的项链和手链。”
小迷:“说不上喜欢不喜欢,他就是叛逆,一天到晚和家里吵架,穿着怎么夸张怎么来。”
“我以为有什么特殊意义。”尤堇薇不经心地说着,手探进沙发间隙,勾出那只玉镯,轻舒一口气,“找到了,还好没丢。”
“这镯子很重要吗?”
小迷探头往她手里看。
尤堇薇戴上冰凉的玉镯:“是我家里人留给我的镯子,说将来要送给我爱的人。”
小迷新奇道:“是送给你男朋友的?”
尤堇薇微微怔愣,他的反应和她想的不太一样。
小迷的惊讶不是装出来的。如果陆嘉钰也有这样家族传统,他一定会说好巧,陆嘉钰也是这样。
她找错人了吗?
尤堇薇一懵。
“…陆嘉钰他有这样的玉镯吗?”
尤堇薇抿着干涩的唇瓣问。
小迷认真回想:“没有吧,他喜欢那些夸张前卫的,多数是金属,玉石不怎么有。不过他东西多,我也不确定。”
尤堇薇有一瞬的茫然,茫然过后,不知怎的,竟松了口气。
而后又有些无奈,真的找错了,平时找错路,现在找错人。
-
冬日里天光总是吝啬。
早上六点,天还打着瞌睡,乌蒙蒙一片。
陆嘉钰走进巷子,揉了揉眉心,长久的作息不规律总是不合时宜地折磨着他,比如此刻,他头痛欲裂。
和往常一样,他该回去睡觉。
但这一次,陆嘉钰停在十四号门口,手里的钥匙在指尖绕了一圈,又被丢回了口袋里。他上前一步,开始敲门。
冬日没有蝉鸣蛙叫,小巷一片寂静。
敲门声在这个时间点格外吵闹,没动静他就一直敲,懒得拿手机找人,以免她又躲起来。
约莫过了三分钟,门从里面打开。
院内的小灯洒落光亮,映出一道纤细的影。
灯下观美人,别有一番风情。
陆嘉钰看着披着外套的女人,她刚从温暖的床上起来,身体蜷缩在大衣里,眉眼间带着茫然,娇艳的面容朦胧而诱人。
“吵醒你了?”陆嘉钰问得恶劣,明明是他把人吵醒的,“开门之前也不知道问问是谁?”
尤堇薇裹紧大衣,还没清醒过来。
视线昏暗,她看不清他的发色,只隐约看出点紫色,不确定地问:“你新染了什么颜色?”
陆嘉钰随手拨了拨新发色:“理发师选的,一个软绵绵的名字,叫奶芋灰紫。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
“好看吗?你喜欢的紫色。”
他微微俯身,靠近她,嗓音带笑。
酒味和烟草气息混杂。
就像他的人一样,浓烈,侵略性极强。
尤堇薇抬眸,对上男人戏谑的眸。
他明明在笑,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
她余留的睡意渐渐消散,冷风和他让她渐渐清醒过来,望进他纯黑色的眼睛里,轻声问:“你怎么了?”
陆嘉钰勾起唇,眼底的冷戾弥散开,笑道:“假装听不懂我的话,收了我的花,骗我去染了个破颜色。你说我怎么了?”
“我可以拒绝你。”
她语气轻柔,像是在说情话。
陆嘉钰轻挑了挑眉,上前一步,将她完全拢在胸前,他低下头,视线落在玫瑰色的唇瓣上,气息温热,语调极轻:“但你没有。”
尤堇薇没躲开,只是看着他。
仿佛看到平静之下翻涌的海潮。
这样的陆嘉钰让她想起尤靳虞,她的心难以抑制地软下来,半晌,她抬手摸了摸他干燥、柔软的发,问:“是不是不舒服?我给你煮碗汤好吗,喝下去就不难受了。”
陆嘉钰眼里的情绪淡下去。
他盯着眼前柔软的女人,她的眼睛像海一样,似乎再往一步他就会坠入海底,生死不知。
该躲开的,陆嘉钰想。
但此时此刻,他想放纵一刻,沉溺不想醒来。
“抱一下。”
他哑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