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眼前素白的手上拎着粽子糖。
刚做好的糖还有余热,甜香的味道弥漫,在沉寂而冰冷的气氛中显得格格不入。
“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嘉钰扣住她的手腕,喉结滚动。
尤堇薇垂眸看他一瞬不瞬盯着她的眼睛,鼻尖发酸。
半晌,她移开视线:“我知道了,你们的赌约。”
陆嘉钰早把这赌约抛在脑后,不过是醉酒时的戏言,他闻言笑了一下:“我当是什么事惹你生气。那都是玩笑话,我都没当真。”
他虽然笑着,眼底却藏着阴鸷。
谁敢把这事儿往她面前捅?
尤堇薇压下泪意,轻声说:“我当真了。他们说得没错,从一开始你就是玩玩而已,高兴了就想起我,不高兴了就把我丢在一边。这样一个听话、乖顺、漂亮的女人,不就是你想要的吗?这个不顺心,可以换下一个。”
“昨天没发脾气,留到现在气我呢?”陆嘉钰被她的话气笑,却拽着她往自己身上拉,语气危险,“这话我就当没听见。”
发脾气归发脾气,贬低自己算怎么回事儿。
他迟早得被这闷葫芦气死。
尤堇薇丢了粽子糖,用力推开他。
她克制着自己不去看他压抑的眼神,胡乱地包里摸出手机,把视频和照片都丢在他面前。
“好玩吗?”
“欺负人有意思吗?”
“你处理不干净的事为什么总要牵扯到我?”
尤堇薇红着眼,质问道:“你知道我在急救室门外看到热搜的心情吗?你知道早上我刚从你的床上下来,收到这些东西的心情吗?陆嘉钰,是你一直在纵容他们肆无忌惮地欺负我,一次次,我受够了!”
陆嘉钰神经突突地跳,心里的火被她的话带起来,压着脾气去看那些视频和照片。
视频是当时在场的人拍的。
镜头摇晃,拍摄人和他们一起起哄,个个嚷着陆公子能有多久的兴致,有人赌十天,有人赌一个月……那些笑声刺耳又讽刺,最后是他乖戾的面容,轻佻地笑,丢下那块限量表,随口说,半年。
视频里有人在大笑。
“现在觉得女人比车有意思了?”
“陆公子,好不好玩儿啊,说说?”
口口声声说着女人,和车摆在同一个位置。
女人对他们来说算什么,不过是个物件罢了,说丢就丢了。
陆嘉钰关掉刺眼的视频,点开照片,是那天他从高尔夫球场离开去餐馆,他身后跟着个女人。
“我压根不认识她。”
他气极反笑。
尤堇薇说了句是吗,翻出小迷在邺陵拍的视频:“你不认识她,所以别人千方百计地把她带到你跟前,是吗?”
陆嘉钰闭了闭眼:“簇簇,视频我认,照片我可以解释,在场的所有人我会一个个找来,包括那天在餐馆的监控。他们欺负你,这一桩桩、一件件,我都会去为你讨回来。”
“是我做得不好。”
他想去抱她。
尤堇薇躲开他的手,攥紧了手机,指节失去血色,她别开脸,用冷淡的声线道:“分手吧。”
“发脾气也要有个度。”
陆嘉钰被她这三个字震得理智全无,当即就拽着她进了房,推搡间躺椅被无情地踢到一边,孤零零地倒在地上。
“砰”的一声响,刘轶心肝都颤了颤。
从两人吵架开始,他眼看不对就躲进去了,但忍不住好奇心,竖着耳朵听动静,原本以为是小打小闹,但越听越不对劲,他们陆老板一副要被甩了的模样。别说,他还挺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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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昏暗的光被雾玻璃映得朦朦胧胧。
尤堇薇被陆嘉钰困在门板上,双手环抱着自己,用充满戒备的眼神看着他,胸膛因激烈的情绪不断起伏。
“别这么看我。”
他压着声,一字一句道。
尤堇薇抿着唇:“我是说认真的。陆嘉钰,我们不合适,从一开始就不合适,你知道,我也知道。”
她说着,眼睫颤了颤,抬头看他。
陆嘉钰狭长的眸内一片平静,刚才汹涌的情绪仿佛都是她的错觉,他用一种近乎冷漠的口吻道:“你要什么,要我怎么做,我都能做到。只要你说出来,我什么都能给你。”
“只有一点,分手你想都别想。”
他语气森然,指节扣着她脆弱的颈部,缓慢地抚摸着。
尤堇薇别开脸:“我只要这个。”
男人本就黑而深的眼眸变得暗不见底,他盯着她看了片刻,忽而笑了一下:“什么时候想好的?如果是今天决定的分手,根本没必要给我带粽子糖。昨天?前天?上个月?还是更早?”
“昨晚也是?”他的语气忽然变得轻浮而暧昧,指腹抚过颈间的红痕,“不是喜欢我么,想要我随时可以给你。”
尤堇薇咬紧下唇,不去听他放浪的话。
“我要回去了,钥匙还给你。你送的那些东西,我收拾完……”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是陆嘉钰松开她,猛地掀翻了桌子。
时间近乎停滞。
他背对着她,身影拢在昏暗的光里,背脊不似往常般挺拔。半晌,他哑声道:“今天我没心情,改天再谈。”
冷冷淡淡的语气,情绪被挤压到了某个顶点。
她那张嘴再多说一句话,他不知道自己会发什么疯。
尤堇薇像是被抽去了浑身的力气,身体沉重,但思绪似乎又很轻,只想倒在某个地方,一动不动,什么都不想。
她静了片刻,把钥匙留下,开门离开。
走到院子里,屋内忽然传来东西碎裂的声音。
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重,像是将房间搅个翻天覆地。
尤堇薇停住脚步,抬眼看向翠绿的葡萄藤,阳光透过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今天是个好天气,只是可惜,她不能看到它结果。
她收回视线,没有回头。
-
周五,闹钟叫醒沉睡的尤堇薇。
她有一瞬的茫然,这么快就天亮了吗。
这几天她睡得不好,胃口也一般,总觉得没什么力气。
距离那天和陆嘉钰说分手,已过去四天。
这四天他没再联系她,也没再来这里找她,他们之间似乎到此为止了。这和她想的一样,一切都很好。
可是心像空了一块。
天还是天,花还是花,夏日还是同一个夏日。
可她睁开眼看世界,天空朦胧昏暗,花朵黯然失色,夏日再没有鲜活的生气,万物和她都像进入了凛冬。
孤寂,冰冷。
忽然,敲门声响起。
尤靳虞低声喊她:“姐,醒了吗?”
尤堇薇回过神,应了声,匆匆起床。
出去时,尤靳虞已放好了早餐,等着她坐下。
“怎么起那么早?”尤堇薇勉强牵起一个笑容,“难得放假,多睡会儿。暑假准备干什么?”
尤靳虞自然地应:“和你回邺陵。”
尤堇薇怔了一瞬:“之前不是说同学找你去夏令营吗?”
“取消了。”尤靳虞面不改色地说着谎话,“时间合不上,人数不够就取消了。本来就没什么意思。”
尤堇薇没多说,只道:“等手上工作结束,我和老师商量一下去邺陵的事。”
尤靳虞“嗯”了声:“吃完我送你去上班。”
尤堇薇无奈:“我又不是小孩子,自己能去。”
可说不过他,吃完饭两人便一同去坐地铁。
到了单位附近,尤堇薇去上班,尤靳虞去附近的图书馆学习,中午再来找她吃饭。
这个点,平常工作室人不多。
尤堇薇刚推门进去,前台便朝她招手,压低声音说:“老板一早就来了,让你来了去趟她的办公室。”
她没多想,放下包就去找林诗佟。
“老师。”尤堇薇敲了敲门。
林诗佟神色苍白,上前拉下百叶窗,将办公室和走廊隔绝,顺手把门反锁,不安地看向她。
她微愣:“老师,怎么了?”
“簇簇,我……”林诗佟难以启齿,“我向你道歉。思弥做得不对的地方,我也替她和你说声对不起,你能不能让陆嘉钰收手?思弥她事业刚有了起色,林家也是。这是老师第一次请求你。”
尤堇薇轻抿了下唇,茫然道:“我不清楚您在说什么,而且我和陆嘉钰已经分手了。”
林诗佟:“……分手了?”
尤堇薇“嗯”了声。
她没多解释,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
林诗佟明白尤堇薇不清楚这两天发生了什么事,可这一切是因她而起,如果说有人能拦住陆嘉钰,就只有她。
“簇簇,你听我说……”
从林诗佟办公室出来尤堇薇就心不在焉。
直到中午和尤靳虞吃饭,她还愣着神。
尤靳虞看她一眼:“姐,工作不顺利?”
“不是工作上的事,是陆嘉钰。”她摇头。
尤靳虞一顿:“他怎么了?”
尤堇薇低声道:“他断了林思弥和林家所有项目,签了合约或是已经开始进行的项目,也都断了。”
他还找出了拍视频的人。
十几年的情分,说断就断了。
“这很正常。”尤靳虞波澜不惊,“这样的手段简单有效,他最不缺的就是钱和人脉。这事想解决,无非是林家那个老太太去找陆清远,但我看陆清远管不了陆嘉钰。”
“你别掺和进去。”
他和陆嘉钰一样,讨厌林家人。
尤堇薇垂着眼,小声道:“我说我帮不上忙,老师看起来很失望。阿虞,或许是该回邺陵去了。”
“和她提了吗?”
“没有,没机会说这件事,现在想想还是辞职吧。以后见面,我们肯定都不自在。”
尤靳虞平静道:“她不会同意你辞职的。”
她怔了片刻,反应过来:“因为陆嘉钰?”
尤靳虞“嗯”了声:“陆嘉钰之前没对林家下手,就是因为你还在林诗佟的工作室。只要你在一天,这事就还有转圜的余地。你不在了,他不会再留任何情面。”
尤堇薇抿唇:“她拦不住我。”
她们,秦晚玉或是林诗佟,她们再也困不住她。
-
晚上,尤堇薇和陶映冉约了见面。
周末的到来总是让人觉得放松,清吧比往常热闹点,人群三三俩俩地靠在一块儿,昏暗的环境拉近人的距离。
“我的乖。”陶映冉心疼地贴贴她的脸,“真和他分手了?他活该,那天可是你生日,就算有急事,总得说一声吧。”
尤堇薇靠着她,轻声道:“仔细想想,在一起几个月,我什么都没为他做,也没给他什么。”
陶映冉一听这话就来气:“你就是这样才会被欺负,那是陆嘉钰,又不是阿虞,惯着他干什么。而且林思弥搞这么多小动作,我不信他一点不知道,不就是懒得管,说到底还是没把你放在心上。”
“现在再来管,晚了。”她嘀嘀咕咕的,忍不住道,“不过这人疯起来还真疯,谁说没用。听说这两天他找一个什么人,说拍什么视频的我没听明白,最后找着了,把人揍得妈都不认得,第二天就被送出国了,洛京都不让他呆,这人也太霸道。”
“陈言深总和他在一起,不会也这么暴力吧?”
她忍不住怀疑。
尤堇薇眼着她纠结的小脸,心情倒是忽然松快了,笑道:“你和他相处的怎么样?听陆嘉钰说他工作很忙。”
陶映冉撇撇嘴:“也就这样,我妈一天到晚在我耳边念叨他。我怎么一点看不出来他好,人冷冰冰的,也不爱笑,一副谁也别靠近我我要孤寡到老的长相,也不知道我妈喜欢他哪里。”
“他和陆嘉钰不一样。”
尤堇薇和陈言深只见了那么几面,对他并不了解,但仅有的几面也能看出来他和陆嘉钰性格天差地别。
陶映冉一脸晦气:“和陆嘉钰一样还得了?算了算了不提他,就一个男人,再找更好的。”
“喝酒消愁。”她嚷嚷着,“回头我就给你介绍几个小哥哥,个顶个的帅。”
陶映冉本意是和尤堇薇一醉方休,好让她早点忘了那个狗男人,最后自己先醉得不省人事。尤堇薇正纠结怎么把她带回家,她的电话先响了。
陈言深的电话。
来得正巧。
另一侧,陈言深站在露台上给陶映冉打电话。
陶家请他明晚去吃饭,他没立即应下,先问问她,免得这小姑娘又污蔑他和她妈里应外合。
电话接通,他顿了一下。
视线看向包厢里颓靡的男人。
这是陆嘉钰的vip包厢,他们这群人隔三差五就会来这儿聚聚,没人来就空着。今天陆嘉钰也在这里,但除了他们两人,没别人,这两天事儿闹的,不少说他薄情寡义,为了个女人连兄弟都不要了。
陆嘉钰就跟听笑话似的,说他爸就他这么一个儿子。
他坐在里面抽烟。
一根接着一根,就没断过,有时候不抽,看着火星燃烧兀自出神,他在想谁不言而喻。
“稍等。”陈言深看了眼时间,“二十分钟我就到。”
挂了电话,陈言深推门进去。
一进门他就蹙了眉,几步走到边上,拿下他指间的烟,见他面色不善地看过来,淡声道:“我去接冉冉,她喝醉了。”
陆嘉钰不耐道:“关你什么事儿?”
“不是说人家是个小姑娘什么都不懂吗?怎么着,你也准备下凡尝尝人间的七情六欲的滋味?”
陈言深:“我答应她父母要照顾她。”
陆嘉钰嗤笑:“人父母健在,要你照顾?”
陈言深扣上西装扣子,自然地应:“我和尤小姐有几面之缘,也算是朋友,她找我帮忙,于情于理我都不能拒绝。”
“……”
刚刚还对他冷嘲热讽的男人顿时熄了火。
一声不吭,像放了个哑炮。
沉寂半晌,就在陈言深要推门出去的时候,陆嘉钰起身跟上去,随口说:“送我一程,我没开车。”
这几天他违章太多,车被扣了。
让人送一程不算过分。
陈言深眼底闪过笑意,没戳穿他,给这矜贵的大少爷留点面子,免得再把事搞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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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尤,我好晕。”陶映冉趴在陈言深的背上,一脸痛苦,“我怎么觉得看到那个孤寡冰块脸了,啊,我的眼睛,我瞎了。”
尤堇薇想捂她的嘴都来不及。
只能硬着头皮当自己没听到。
事实证明,喝醉的人毫无理智。
她说着说着又嚷嚷起来,说想跳舞,顿时扭得像麻花,没几下又累了,觉得困,眨眼就睡着了。
期间陈言深只字未发,任打任骂。
“陈医生,麻烦你了。”尤堇薇有点不好意思,“冉冉她……她说的都是醉话。”
陈言深把陶映冉抱到副驾驶上坐好,不在意道:“我先送冉冉回去,再送你回城北。”
尤堇薇下意识拒绝:“不用了,我坐地铁很方便。”
“顺道。”陈言深自然地打开车,“上车吧。”
尤堇薇只好坐上了车,等车门关上,她骤然发觉车后座还坐了个人,纵使车里视线昏暗,她一眼认出了这道影。
陆嘉钰在这里。
她的心跳几乎停拍。
尤堇薇攥紧了包带,和他拉开距离,紧贴在窗边,看向窗外,余光连他的样子都不敢看。
他的味道传过来。
薄荷味很淡,被酒气和烟味掩盖。
“陈言深,该换车了。”陆嘉钰漫不经心地开口,意有所指,“后面位置太小,坐着挤人。”
“那你下去。”
陈言深一脸冷漠。
陆嘉钰没再说话,视线直白地落在尤堇薇身上,还真是狠心,上了车一眼都不往他这里看。
这三天,他把牵扯到这件事里来的人查得一清二楚,热搜的事,视频的事,照片的事,每个人都逃不了。收拾下来还挺累,家里电话他一个没接,陆清远的电话也被他拉黑了。
他没法儿停下来。
一停下来,一闭上眼,就是她的脸,她的声音。
她用那双悲伤的眼睛看着他,嘴里说着刺痛人的话语,一张一合,他不用听都知道,她说的是分手吧。
陆嘉钰想过开头,想过过程。
独独没想过结尾。
从一开始,所有人,包括他自己,想的都是或许某天他厌倦了,便随意把她丢在一边,她想要什么就给她什么。
“簇簇,我错了。”
“拍视频那天,我带着情绪,口不择言。”
安静的车厢内,响起他嘶哑干涩的嗓音。
他当着陈言深和陶映冉的面和她道歉,不再在乎那些没有用的身段和面子,只想她再对他笑。
尤堇薇双手紧握成拳,放在膝盖上,用力失去血色,强忍着自己的情绪,闭上了眼。
片刻后,她轻声道:“陈医生,我在下个路口下车。”
陈言深闻言,看了眼后视镜里的陆嘉钰,没再拒绝。
他礼貌道:“晚上注意安全。”
车在路口停下。
尤堇薇开门下车,夜风吹过她微红的眼眶。
她关上车门,径直走到人行道,低跟踩在石块上,发出韵律的响声,听得她心烦意乱。
不多时,又一声关门声响起。
她身体僵直,不敢回头。
夜色中,两道身影一前一后,从灯火辉煌的商业区走到人影寂寥的马路,最后到冷清昏暗的胡同口。
五公里的路,一个多小时。
没人觉得疲倦,没人说话,也没人记得可以坐地铁回家,唯有这副身躯,无知觉地走动着。
仿佛只有这样,时间会慢一点。
再慢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