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1 / 1)

第四十七章

周末,尤堇薇带着相册去疗养院探望外婆。

正直酷夏,老太太没再去湖边。护工说她去了图书馆,刚送了点心过去,她来得正好。

疗养院的图书馆今年刚造,前阵子老太太和几个朋友组织了一场捐书活动,她还用之前的工作账号发了张倡议书,也不知道忙活得怎么样了。

中央空调无声运转。

尤堇薇刚推开门,凉意扑面而来,暑气瞬间被现代科技压制,浑身都通透起来。

馆内很安静,她放轻了脚步。

粗粗扫了一眼,馆内的图书按照国家和类别排序。

尤堇薇是在外文书区域找到外婆的,她戴着老花镜坐在小桌边,侧头和人交谈着,说到兴起处,她捂嘴笑起来。

一抹阳光落下来。

将老太太的花白头发照得透亮。

尤堇薇许久没看到这样的笑容,外婆在洛京总是打不起精神来。起初来邺陵,秦晚玉担心她病情加重,没想到才住了一个月,她比去年的状态好了不少。

她心想,外婆可能觉得寂寞了。

和外婆说话的人……

尤堇薇躲在书架后,透过间隙往左边瞧。

椅子边靠着一根拐杖,上好的乌木,纹路精细讲究,平整的西装裤脚,干净敞亮的皮鞋,看起来是一位老绅士。

她悄悄转动眼珠子,在看清老绅士的面容时彻底呆住。

陆爷爷怎么会在这里?

“啪”的一声闷响。

手边的图书被她碰落。

两位老人家都朝她看过来,尤堇薇慌乱地捡起书放回原位,神□□言又止,最后被外婆招了过去。

“这就是我孙女。”外婆像个普通老奶奶,自豪地介绍自家孩子,“陪我回邺陵的,非常乖的孩子。”

陆清远笑吟吟道:“确实是个好孩子。”

尤堇薇:“……”

看陆爷爷的样子,像是要装作不认识。

她尽量自然道:“初次见面,您好。”

陆清远:“我是你外公的读者,今天特地来拜访秦女士,想多了解他的事迹,如果可以,我想以他的事迹为基础出一本书。”

外婆叹道:“他的事迹我一定知无不言,但出书就不必了。他这样的人,一生都奉献给了研究和翻译事业,作品上他的名字就是他的事迹,虽默默无闻,但不可缺少。”

陆清远沉吟片刻:“您说的有理。”

两人自顾自地聊了一阵,陆清远忽然道:“姑娘,冒昧问一句,你是否反感认识新朋友?”

尤堇薇一怔:“……什么?”

陆清远慢悠悠地喝了口茶,对她一笑:“我有个孙子。”

“……”

她下意识看向外婆。

外婆瞥她一眼,没说话,像看热闹似的看他们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最后她们家的姑娘红了脸,不知道怎么对付这老头子了。

她轻咳一声,问:“你孙子做什么的?”

陆清远撇撇嘴:“俗人一个,和金钱打交道。”

哦,做生意的。

“读过什么书?”她又问,“多大年纪了?”

陆清远仔仔细细地把陆嘉钰从小到大读的学校都说了,并且着重说了他大二辍学的事。

“辍学?”

外婆皱起眉。

陆清远叹了口气,神情忧伤:“这事儿不怪他,怪我和他爸。先前说他小时候住在邺陵,是和他母亲在一起,这是这件事的起源。”

外婆来了点兴趣,认真听他说。

当年程茵找到陆清远说要和陆正明离婚的时候,他并不意外,意外的是她想带走陆嘉钰。陆家本家当时就陆嘉钰一个孩子,他当然不会同意,但却听到了一个他根本无法拒绝的原因。

陆清远叹气:“她给我看了一份诊断报告,她得了癌症。她说,让她和儿子过最后几年吧,拜托了。就这样,她们母子来了邺陵,当时医疗条件有限,我找了很多医生,都说只能活几年。”

“后来她走了,我把孩子接回家。”陆清远回忆着幼时的陆嘉钰,“他并不是一个难管教的孩子,相反,他聪明、天资出众,从小就生了一双慧眼。可一点,他不亲近人,尤其是他父亲。”

外婆道:“孩子心里也苦。”

说着,她牵紧了尤堇薇的手。

陆清远:“当时,别人都以为她是去邺陵之后病的。他大二的时候,无意间得知这件事,得知她用一份诊断报告换来几年的自由时光。他因此责怪自己,责怪他父亲对她漠不关心,很长一段时间都萎靡不振。后来,他主动提出要出国。”

“就是这样。”

他没有丝毫隐瞒。

外婆沉默片刻,温和道:“听起来是个好孩子,能不能和我说说其他事?不论大小,都好。”

陆清远一笑:“当然可以。”

尤堇薇捏着相册的手隐隐发白。

她想起在曼城那个雪夜,他当时醉倒在雪地里,含糊又哀伤地喊着妈,所以她软下心,将围巾给了他。

话题早已跳到下一个。

尤堇薇却还发着呆。

直到外婆喊她:“簇簇,把相册给我。”

尤堇薇递过相册,外婆兴致勃勃地刚认识的陆清远一起翻看起来,里面多是尤堇薇和尤靳虞的照片。

外婆指着一张照片道:“她刚骑这辆红色小三轮车的时候,特别新奇,满小区骑,去公园也要骑着三轮车。有一回让她去公园里找她外公,她出门还带了跟香蕉,结果到了公园,连人带车还有那根香蕉,一起翻到了土沟里,可把她外公吓坏了。”

“结果他过去一看。”

“这傻姑娘自己出不来,干脆坐在沟里吃起香蕉来,这张照片就是那时候拍下的。”

照片上,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穿着公主裙坐在泥地里,一脸懵,却认真吃着香蕉,让人忍俊不禁。

陆清远忍不住哈哈大笑。

尤堇薇:“……”

好丢脸,她为什么要在场。

相册又翻过几页,外婆念念叨叨地说着她小时候总是到医院去等爸爸,这些照片都是在医院拍的。

翻到某一页,陆清远忽然顿住。

“等一下。”

其中一张照片是在医院花园拍的。

尤堇薇和几个小朋友坐在一起,不远处有一个很小的身影,他独自坐在那里,看不清神情和面容,却也露出几分寂寥。

陆清远动了动唇,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外婆问:“怎么?”

“……这是我孙子。”他低声道。

外婆诧异地问:“你儿媳妇当时在第二医院治疗?”

陆清远点头。

-

尤堇薇回到家,径直进了书房。

她翻找出尤森的日记,从头开始翻阅。

……

○2月1日,小雪。

今天是除夕,早上和爸妈一起贴了新对联,换了红灯笼。簇簇贪被窝暖和,不肯起来,最后把小兔子推出来,让它代替她贴对联。

吃过早饭,和爸去了趟菜市场。

年节,菜价上涨,爸精挑细选,货比三家,等买完菜市场都空了。回去的路上,给簇簇买了一串糖葫芦。

热热闹闹的一天过去。

晚上,刚坐下准备吃年夜饭,医院来电话了。

说丢了一个病人,是那个单亲妈妈。

我一听,立马撂下筷子回了医院。

护士说,一小时前查房还在,病人和孩子都在,一转眼两个人都不见了,像是自己走的。

我们问了附近有没有热闹的去处,挨个去找。

最后在一家茶楼找到了病人。

她抱着孩子,聚精会神地听着书,听到趣处,开心大笑起来。这是我们在医院从没见过的笑容。

护士心软,说等她们听完吧。

我叹了口气,说不用喊了,偷偷跟着他们。

从茶楼出去,她们又去了夜市。

护士说,总是沉默寡言的孩子,原来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也有星星。她问我,这个女人真的没多少时间了吗?

我点头,只剩下几个月了。

护士偷偷擦了眼泪,说听别人说孩子他爸在洛京,但一次都没来看过她们母子,回去了恐怕再也不会这么笑了。

在玩具摊玩游戏,病人体力不支。

我摸了摸口袋,里面还有一袋下午做的粽子糖,避开人和摊主商量,以赠品的名义把粽子糖给了病人。

病人很惊喜,第一颗糖给了孩子。

从夜市出来,母子两人手牵手回了医院。

医生和护士们都装作不知道的模样,只是给她做了个“例行检查”,护士去灌了两个热水袋,一个给病人,一个给孩子。

病人对说我,新年快乐,尤医生。

我说新年快乐,明天晚上科室组织放烟花。

她和小男孩对视一笑,两人都很开心。

出了病房,护士问我,什么时候有的活动?

我说就刚刚。

回到家,热意融融。

爸妈坐在客厅里看春晚,簇簇抱着小兔子数红包,嘴角沾了一点糖渍,小品逗乐爸妈,两人大笑起来,姑娘抬头看了两眼,也跟着傻笑,笑完忘记自己数到哪里,呆呆地看着红包,也不气馁,重新开始数,是个特别有耐心的孩子。

我告诉自己。

尤森,现在的日子很好。

……

尤堇薇翻完了所有关于这个病人的日记,她安静地擦去桌上的水渍,整理好日记本,放回了原位。

-

夏夜总是热辣,天热,人辣。

一进酒吧,男男女女都穿得清凉,台上乐手摇头晃脑,台下人群晃动,放眼望去,白花花一片晃人眼。

二楼,陆嘉钰坐在人堆里,百无聊赖。

边上喝酒的喝酒,打牌的打牌,调情的调情。他干什么都没劲,酒喝着也没什么滋味,牌也不高兴打,也不想别人凑过来烦他。

呆了一阵,想走。

他随手拿了把果子,听他们说林家的事。

听了两耳朵,笑了声。

左柏看他一眼:“哥,你干的?”

陆嘉钰嚼着松果,慢悠悠道:“别污蔑我,我这阵子安分得很。林家和我有什么关系?”

左柏:“那阵子你爸可没少遭罪。哥,你这气消了没?”

陆嘉钰随口道:“说不好,我女朋友都弄丢了,你说我这气该不该消?而且林斯昀那个逼……”

算了,提他就上火。

左柏:“?”

他灵光一闪,想起前阵子林斯昀从邺陵回来,错愕道:“不是吧,哥,他在追嫂子?”

陆嘉钰冷哼一声,狠狠捏碎了果壳。

像是把无辜的果子当成了某人。

左柏“靠”了一声,压低声音问:“我们玩儿他一把?他那个公司刚进驻洛京,脚跟不稳,要是大笔资金出去回不拢……”

“不用。”陆嘉钰淡声道,“这事儿我心里有数。”

左柏啧啧摇头:“这不像你,以前要有这种事儿,人早被你玩儿死了。现在怎么着,改吃素了?”

陆嘉钰垂下眼:“她会不高兴。”

“……”

“?”

左柏:“得,哥你没事儿别在洛京呆着了,早点儿把嫂子哄回来。你这个蔫巴巴缺了水的样子我们都看厌了。”

陆嘉钰把剩下的果子一抛:“走了,看见你烦。”

左柏使坏:“我又不姓林。”

陆嘉钰都走到门口了,回身捏了把果子往他身上砸,左柏大笑着躲开,找人看他笑话去。

后门出去是条小巷,陆嘉钰倚在墙边倒了根烟,左手摸进兜里,碰到金属质地的打火机,顿了顿。

寻个机会戒了吧。

她不喜欢。

正出神,鼻息间多了股香水味。

女人伸出一只白净的手臂,点着火送过来,笑道:“一个人?用我的吧,进去喝一杯?”

陆嘉钰随手丢了烟,径直走开。

“啧,脾气这么大?”

她跟上来,高跟鞋像夏夜的鼓点,踩得人心烦意乱。

陆嘉钰没什么耐心,丢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巷子,独留下错愕在原地的女人。

女人有个同伴,在边上看完了整场好戏。

她问:“那个帅哥说什么了?”

“靠,他说他结婚了。”女人翻了个白眼,“手上连戒指都没有。如果真结婚了,摘了戒指来酒吧,肯定是渣男。”

同伴打趣了几句,两人结伴离开。

-

车上,司机问他:“陆总,去哪儿?”

“城北。”他随口应。

语气自然地一如往常,可今时不同往日。

司机没应声,从后视镜看他一眼,犹豫一瞬,提醒道:“陆总,尤小姐她不住在城北了。”

陆嘉钰顿住。

他习惯性脱口而出的地点,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甚至都忘了她已经不在城北,甚至不在洛京。

“去灵犀胡同。”

到了灵犀胡同,又是一场翻天覆地。

小迷和刘轶被迫被陆嘉钰拽到正屋,找一把不知道被丢在哪里的钥匙,还得翻他裤子,烦人。

刘轶:“哥,你找什么钥匙?”

“城北的钥匙。”

“可尤小姐都退租了,没问你要回钥匙,应该是新租户换了新的吧,找着也进不去。”

陆嘉钰掀开眼皮看他一眼。

刘轶举手投降:“这就找!”

两人翻箱倒柜的找了一阵,小迷回了趟房间,这么进出一趟,捏了把钥匙在手里。

“钥匙。”

他面无表情地说。

陆嘉钰:“?”

“你偷我钥匙?”

小迷:“我不拿走,早就被当成垃圾丢掉了。”

“……”

“出趟门。”

说完,陆嘉钰走了。

司机等在胡同口,听他上车后说,去城北。

到了城北,陆嘉钰让司机离开,独自踏进这条对尤堇薇来说过分黑的胡同,夏夜寂静,偶尔有几声昆虫叫。

他走得很慢。

每一步都很慢。

到了门口,往里看小院,漆黑一片。

陆嘉钰站了一阵子,拿着钥匙,忽而感到踟蹰,他不确定这把钥匙还能不能打开这扇门。

或许能,或许不能。

一阵轻微的疼痛撕扯着他的心口。

陆嘉钰不可抑制地想起她生日那天,他换了大门的锁,但那天她去找他了,被新锁关在门外。

“…小陆?”

忽然,身后响起喊声。

陆嘉钰转头,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是她的邻居。她偶尔会做了吃的送过去,或者送一盆花,他来往时见过几次。

“奶奶。”他礼貌地点点头。

邻居奶奶问:“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小尤什么时候回来啊?”

陆嘉钰一怔,很快反应过来:“我来拿点东西,她暂时不回来。”

“那快进去吧。”邻居奶奶嘀咕,“大老远的,我以为是陌生人来踩点。小陆,给你拿杯水?”

陆嘉钰说了句不用,上前准备开门。

钥匙插|入的瞬间,他闭了闭眼,指腹用力,缓缓转动,“咔嚓”一声响,大门打开。

她没有租掉这间房子。

这是尤堇薇离开后,他第一次来这里。

院子里空荡荡的,看不见一盆花,墙角的小树还在,院子两边的房间门紧闭着,他试着打开,发现门没锁。

进了门,打开灯。

狭窄的客厅变得宽阔,沙发和桌椅不见踪影,墙上的挂饰也收了起来,再往里是她的房间。

再打开灯,陆嘉钰顿住。

里屋都空了,床和柜子,什么都没有,只有角落里立着一件家具,上面蒙着防尘布。

她唯独留下了梳妆台。

他凝视几秒,关了灯。

小院的灯一盏盏熄灭。

陆嘉钰看着它重新陷入黑暗,身体里生出一股巨大的空虚,想见她。没有任何一刻像此刻这么强烈,他想现在就见到她。

可是见不到。

车从酒吧开到灵犀胡同,从灵犀胡同再到城北,最后途经日落大道,停在海岸尽头。

海潮孤寂,潮声漫漫。

陆嘉钰坐在车内,神色淡淡地望着无边际的海天,在那抹灰白无数次翻上沙滩后,他给她打了电话。

他垂着眼,等待的时刻令人心悸。

通话的嘟嘟声每一声都砸在他心上,不安又焦急。

倏地,通话声消失。

屏幕上跳转到计时界面:00:00。

电话接通了。

“……是我。”

他低声道。

“陆嘉钰?”轻柔的嗓音含着睡意,她分不清今夕何夕,嘟哝着说,“你在门口吗?没听见敲门声。”

她没想起来,没想起来他们已经分手了。

陆嘉钰喉结滚动,干涩道:“没有,我不在。”

“哦,你要过来?”

她像是揉了揉眼睛。

陆嘉钰笑了一下:“不过去,只是……很想你。”

“簇簇,我很想你。”

她不知嘟囔了句什么,小声说:“你有点黏人。过来吧,我等你一起睡,但我可能会睡着。”

“说说话就很好。”他说。

“你有没有话想和我说?”

“好像有。”她慢吞吞地思考着,“我觉得夏天过得好快,我不想夏天过去,虽然很热。”

“为什么?”他问。

电话那头却没有回答他。

轻细的呼吸声一起一伏。

尤堇薇忽然清醒过来,夏天已过半。

那么热的天气,他们已经分手了。原来比她预估的时间还要短。他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不会知道——

一个结束太快的夏天。

一颗偷偷碎掉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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