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蒲七操心着找合适的人,两个带来的伙计里他本来看好喜儿,倒真没打听过前些天喜儿做了些什么,但眼看薛瑜神色,就知道分明是见过知道底细的。再一想既然本就见过却没有留下,他就觉得今天怕是两个伙计一个也留不下。
诸事不顺啊!蒲七还想再努力一下,解释道,“她是澡豆铺的人没错,但半年前还是农家子,爷娘都在城郊,往上数三代都没有扯上关系的。早前就是做了份工,眼下也破了契不做了,出身再清白不过了。”
薛瑜将信将疑。蒲七一看她眼神变化就知道要糟,连忙又道,“您不晓得,喜儿前两天就求我东市的兄弟帮忙说和提前解除了契书,听说我在帮您招伙计,苦苦求着要来。我瞧着做事确实不错,就想着带来您看看试试,真没想到会招了您的眼,要不,索性就算了?”
原来喜儿那天当真是想来跳槽的?
但想到收下喜儿后可能传出的盗艺投门的流言攻讦,和喜儿是对方卧底的可能,她就有些头痛了。证明两种技术不同,除非一个个步骤解释清楚,偏偏秘方不可外泄。权衡之下,薛瑜决定若余善实在不可用,再考虑留下喜儿,直接不给机会就赶走,未免太可怜了些。
“算了,看看怎么样再说。”
有她这句话,蒲七笑了,赶紧出门叫人进来。
先面试的余善长相周正,是安阳城附近人,原本是粮铺的伙计,心思灵巧学了不少东西。因为粮铺倒了,没办法,才送走掌柜与东家回乡后另谋生路。
听他自我介绍和考他心算能力都不错,察言观色水平更是一流,但或许是之前那家铺子倒了的影响,他过于会察言观色了一些,时刻讨好,甚至显得有些卑微了。薛瑜又问了几个问题,有意咄咄逼人了些,余善肉眼可见变得紧张起来。这一点,让薛瑜最终下了决定。或许未来别的生意会需要这样的人,但清颜阁定位是中高端,伙计可以小意体贴,但卑微就太掉价了。
“抱歉。”薛瑜诚恳地看着他,“我铺子的要求的确和你不太合适,但你的能力我十分认可。如果可以,我建议你换一个行当做做看。”
余善眼睛迅速红了,男人抹了把眼角,诺诺弯腰退了出去,薛瑜有些不忍,但也无法说服自己留下他,别开眼,“下一位。”
比工作经历与能力的话,喜儿简直就是为清颜阁量身定做,更令人心动的是,这样的人,还有一群!要不是还有理智在,薛瑜恨不得立刻问她能不能回东市澡豆铺把她的小姐妹都策反过来了。
什么流言,能比立刻能用而且聪明漂亮的小姑娘更重要吗?什么卧底?别人能给的清颜阁也能给,工作待遇都配上,反向挖角了解一下!
喜儿展示完毕后,薛瑜沉默了很久,沉默到喜儿忍不住上前一步,“东家,我嘴很严,我可以签长身契,只要您答应不害我,我还能签死契!求您了……”少女眼圈发红,硬生生把哽咽咽了回去。她学得很快,从上次经验里知道了薛瑜并不像很多人一样,会被无用的泪水打动。
还是有些天真。答应不害人难道就真不害人了吗?薛瑜想到原主的下场,心头一片恻然。
“留下你,我能得到什么?”被打动归打动,工作归工作,薛瑜对喜儿已经很满意,但还想再看看喜儿能做到哪一步。她有意模仿着前世师兄师姐吓她们找工作难时用的恐怖hr视频里态度,尽可能让自己显得冷酷一点,“漂亮?麻烦。过去的经验?麻烦。死契?更是麻烦。告诉我,你认为,你的最大优势是什么?”
“我、我……”喜儿咬住唇,急速思考,在钟家或澡豆铺时她们很少会被问这样的问题,更多时候都只需要学习与模仿。她忽地眼前一亮,“我能为您教出无数个适合清颜阁、适合您的要求的人。”
薛瑜笑了一下,“去挑一间屋子吧,我同意了。不过,不需要死契,先签一年。”万一后面接手铺子的人是个垃圾,不是祸害小姑娘吗?
“真的?!”喜儿脱口而出,跪下来,结结实实给薛瑜磕了个头,少女笑容明媚,担忧尽去。“东家,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尽可能缩短时间的面试结束,薛瑜挨个和新员工签了身契,安排了任务。两个新护院去看铺子了,喜儿则带着一群小萝卜头,被安排了教导和销售任务,有些高兴又有些不知所措。
等去府衙盖了印,招聘的事就算全盘结束。蒲七还惦记着孤独园新签到薛瑜手里的三大三小身契没能过他的手的事,没拿到抽成怎么想都觉得亏,磨蹭了半天,问道,“三郎,群贤坊和怀远坊的屋子都租下了,你当真要在西市长做?这生意,在东市更时兴些,你应该晓得的。”
薛瑜摊了摊手,“奈何东市无屋可用。”
“我给你留意着,到时候,要置办东市的铺子,你可记得一定来找我!”
蒲七有了新的目标,高高兴兴走了。薛瑜叫住旁观了所有流程的阿白,把银子递给他,“喏,交给你买香料的钱,昨天记了多少种味道,今天就去隔壁香铺问问,能做出来多少种。”
突然被给予了极大权力的阿白愣住,“我?”
他脸上难得出现这样的迷茫无措,薛瑜捏了一把脸,“当然是你。买到香料之后,看牛叔带人做起来,我这些天会很忙,你们是我的伙计,得帮上我的忙才行。不许偷懒,记得记账。”
是啊,他们得帮东家……阿白被说服了。东家给一两银子一个月的工钱,又管肉食,还能认字,他们要更能干才行。要是不够能干,也许,东家会像今天一样,轻松请来更多聪明的人。
薛瑜走后,阿白一刻没停回了铺子,望着记了六行的纸张,一个个把上面写的要求味道抄下来,虽然不完全认得,但照猫画虎也能画个大概出来,揣着纸敲开隔壁的门。一个人招呼客人比他更紧张的阿蒲见他来了又走,只能垂头丧气休息一瞬,再打起精神来招待客人们。
隔壁的甄掌柜见过许多种客人,像阿白这样上来直接要求定制香味的不是第一个。他饶有兴味地拿着阿白抄下来的纸,瞥一眼对面跪坐腰背挺直的小少年,“让我瞧瞧……海棠花香、苏合香、冰雪腊梅香、崖柏海韵?哈哈,还有这个,太阳香。你觉得这样的味道能做出来?”
语带嘲讽,是见识带来的俯视不屑。
阿白坐得更直了些,“您既然是香铺,香仿百味,您那么厉害,自然是什么味道都能想办法造出来的对吗?”
甄掌柜一怔。“香仿百味”是他铺子的匾额,也是他研习香道的期望。但直到今天,他也只是西市的香道师而已。他看纸上的字歪歪扭扭,就当少年只是照猫画虎描下来,被客人刁难了不自知,没想到这孩子竟是认字的。甚至,是知道了被刁难仍来找到他。
“你……当真觉得我能做出来?”
“当然!我家东家相信我能做到,我也相信您能做到。”
“那我就试一试。”说出这句话时,久久没有再调出过一味新香的甄掌柜,忽地有了一点灵感。他没有急着去制香,看到阿白连连道谢的惊喜模样,他感受到了多年不曾感到的满足。
方才给出了信任的薛瑜此时正被乔尚书带着走进度支部,掐着点到的她成功蹲到乔尚书出来,本打算与乔尚书去寻一家酒肆食肆落脚,好讨教一番心得,没想到乔尚书直接表示,“去外面多麻烦,进来听我讲完,也不耽误你去太常寺不是?没事,不进屋内,算不得不合规矩。”
听起来很有道理,于是薛瑜听乔尚书一路走来讲完了度支部的历史、建筑、同僚、伙食,眼看就要说到日常工作上,乔尚书及时打住,指着院中银杏道,“这就是我方才说的那颗古树了。两百多年了反倒越长越好了。”
想起现代那颗千年银杏,薛瑜心想,比起来这颗还只是孩子的孩子辈呢。不过,她也没扫兴,顺着乔尚书夸了几句度支部的人杰地灵,见他高兴了,这才提了一句目的,开始接受关于太常寺魔鬼训练班的早期学员指导。
据说先帝时京官都得进太常寺学习礼仪,直到当时做太子的薛泰被折腾一通后,坚决把他们的权力范围划给了礼部。乔尚书嘴里有不少八卦,薛瑜又是吸收知识,又是吸收奇怪的知识,在指点下找到了揖礼的窍门,眼看时间不早,才与乔尚书告别。
在路上她才忽然想到,皇帝自己受苦所以给官员们免了,怎么还要让他的儿子继续受苦???
薛瑜走后,静悄悄只有翻书声与笔声的度支部一下子爆发出了嗡嗡声响,探头的探头,活动腿脚的活动腿脚,哼哼唧唧叫苦声响成一片,吵得隔壁礼部敲墙抗议起来。乔尚书哪还有在薛瑜面前的好脸色,一个个虚空遥点过去,冷笑一声,“你们现在怎样本尚书不管,万一惊到三殿下不愿意来度支部了,有你们好果子吃!”
度支管钱粮土地,油水足,人也懒,来混日子的世家子更是不少。虽然比起其他衙门数量少些,至少世家子也的确会写会算,逼急了还能做些事,但他不过小地方推举上来的寒门,哪能天天和世家豪绅们对着干?有幸被陛下看重拨来管度支一部,管了这么些年却收效甚微,只能指望一下身份高又对度支数术有天分的三皇子了。
他的威胁根本没有吓到人,有人笑嘻嘻凑过来,“乔公,气大伤身,你看,我们这不是帮你骗了吗?”
“什么叫骗!”乔尚书气得脑门蹦出青筋,要不是有这些祸害在,他跟三皇子说的都会是真的!
“阿嚏!”远在太常寺的薛瑜猛地打了个喷嚏,她看到路过被喷嚏声吸引盯住自己的太常卿,慢慢把姿势恢复成揖礼的模样。
有了乔尚书的友情支持,薛瑜在太常寺的训练日子并不算难熬,只是加上早上的练武,一度梦回大学军训日常。
好在还有几乎能当半个秘书助理用的流珠为她忙前忙后打理琐事,如今清秋宫旁边的小院不再毫不起眼,贵妃不敢再限制薛瑜的吃食,以至于薛瑜一天加上甜点能吃四五顿,吃好喝好,没两日就感觉好不容易有些弧度的肌肉又变回了肚腩,只能痛定思痛再次控制起食量。
殿内省与太常寺建在皇城外城两端,每日傍晚薛瑜结束礼仪训练出门时,总能看到乔尚书从对面过来要出宫。受了对方援手,又是未来的顶头上司,一来二去两人熟悉起来,乔尚书聊度支部新用起来的账目表和部中日常趣事,薛瑜聊痛苦的礼仪训练,氛围倒也融洽。以至于还没有进入度支部,薛瑜感觉自己就对未来工作有了大概了解。
等她累过前两日的训练,腾出手去查看宫外肥皂铺情况时,却意外发现清颜阁运转良好。简单的几种香味肥皂都已经做好在晾干,上次找唐大匠定的新一批肥皂盒子和两架风扇也到了,纸面上记的一笔笔账目清晰极了,甚至阿白还谈下了隔壁香铺的特定香料独家供应,价格公道、质量过人,是再好不过的一笔生意。
“可以啊,阿白比我想的还要厉害。”薛瑜夸了一句,阿白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账是牛叔帮我算的,我老是差一点。”
又说了几句铺子现况,见阿蒲过来,阿白赶紧去接班招待客人。他和喜儿一高一矮,眉清目秀十分讨喜,旁边端水送物的孩子们虽然瘦弱了些,但个个精神十足,站在铺子里是一道靓丽风景。
“东家,我也有事要告诉你。我觉得,有笔大生意可以做。”阿蒲抢着跟阿白表现,见薛瑜表露出兴趣,快速说起之前何期来时提起的“茶”。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麻纸包,里面还剩下些墨绿色的碎屑,呈给薛瑜,“何郎君说,这是他家自家产的,在梁州有好大一座茶山,每年能赚不少。我去打听过,茶起自楚地,但似乎出产量少,做得好的茶很少,被东市食肆奉为至宝,是件风雅事,我们既然给客人歇脚,不如也以茶待客……”
见薛瑜不说话,他越说声音越小,说的最后已经声音发颤,紧张地看着她。先前是他负责接待的何期,这件事他反复思量后才拿出来与东家说,难道,是他的想法不对,东家并不看好?他真是太没用了些。
阿蒲一点点变得沮丧起来,薛瑜忽地笑了,摸摸他的脑袋,“你说的不错,我写个帖子,你或者阿白帮我跑腿送去何家。对了,他不住在他留下的那个地址,应该是东城哪里,去打听一下。”没想到喜儿来了后能给他们带来这么大的改变,阿蒲说话都显得文绉绉起来。
“好!”阿蒲高兴地应下,跑去拿了纸笔,等薛瑜写信。
阿蒲说的茶室其实之前在苏禾远那里喝到茶的时候薛瑜就考虑过,但当时另寻供应去折腾一摊子事不大方便,就搁下了。如今何家自己送上门来,不去问问,多握一条能赚钱的路子在手上,着实可惜。
何期自称来自梁州,书中出现过的豪商重臣里没有一家姓何的,应当是旅居安阳城在寻找能更进一步的机会,却没有抓住之后的朝中风云,或者提前折在了哪家手里。
梁州与安阳城所在的雍州被群山相隔,虽是西齐自诸侯王起家的根本腹地,但因山路崎岖,政治与经济中心已经转移。何家既然自己有茶田,又能宠出何期那样大手大脚的孩子,想必是地方豪绅。茶又是楚国风潮之物,并不愁卖,只是全都要跟着楚国的风潮走,没有自己的出路注定要低楚茶一头。那么,她能打动对方的除了身份,大概只有制茶的思路建议了。
想到这里,薛瑜略略写了几笔改葱姜盐茱萸一应俱全的茶粥为清茶或盐茶的思路,又提了一句制茶可以尝试别的方法,让方案看起来似乎可行又明显有阻碍在前,作为敲门砖的糖衣炮弹。最后注上将择一午后上门拜访何家家主,落笔封信,薛瑜将信交给阿蒲,“关市了再去,小心些,不急着送。”
阿蒲点头应了,小心收下。薛瑜还惦记着路引的事,交代了两句铺子的安排,赶在太常卿规定的训练时间到之前,匆匆去南城寻人。这次有了具体位置,她干脆没从正门经过,挑不起眼的角落闪进平康坊,敲开如春楼后门。
这次换了个伙计守着后门,然而答复与上次一模一样。薛瑜多给了一锭银子,打听出癞头五居无定所,但的确认字且会些金石匠艺。
“三郎急着寻他,等他回来我定同他说。”这次的伙计眨眼就许下了承诺,就是内容不太正常,“保准下次给您拦下来,关在柴房里也得等您过来再走。”
薛瑜哭笑不得,“倒不至于,我明日或后日再来。多谢小兄弟了。”谢过伙计,薛瑜小心地溜出平康坊,去东市晃了一下才折返宫中。上次太明目张胆被皇帝抓到进红灯区倒不是大事,不过在别人眼里败坏一下“三皇子”的名声,添些风流传言,左右真皇子不是她,她半点不慌。只是林林总总在路引这件事上花了五十多两,她还是有些心虚的。
她刚走,后脚如春楼伙计又跑去报给了鸨儿。鸨儿捏着玉钗在燕娘子头上比了比,挥手让伙计下去,“来两次就想见老癞头鬼,那得是拿出大价钱教人高看一眼才行。该怎么表诚心就让他怎么表,要是两三次就不来了,说明啊,还不心急。”
伙计走了,鸨儿淡定的神色一下子变了,叹口气,“燕娘,你说主子这是要做什么?又让当个普通事情过去,又让另一条线盯着他作为。”
“你心思恁多。”燕娘子反手拨响胡笳,轻笑道,“我只想着好好一张面皮,偏是宫里的人,实在可惜得紧呢。要是宫外人,管他是男人女人还是不男不女,我就喜欢他那双眼,主子不在意,可以拐来一同进帐子,主子在意,就拐来报给主子再一同进帐,有甚所谓?”
鸨儿被她的口没遮拦噎住,干脆不说话了。
另一边,薛瑜紧赶慢赶换了身外袍跑进太常寺,刚进门就换成了慢走。被说教到第三天,她基本上摸清楚了这些守礼老头们的套路,再清楚不过要是被太常寺任何人抓住不合礼数的疾跑会被唐僧念咒般念多久。为了自己着想,遵守太常寺版严格礼仪十分必要。
昨日学的礼节格外繁杂,复习了一遍后,轮到了三跪九叩的大礼,“拜——”
薛瑜集中精神,随着节奏一板一眼地做了下去。万事开头难,魔鬼训练前两日还累得够呛,到第三天时不知是乔尚书给的心得太有用还是身体已经习惯,反倒轻松起来。
一套流程走下来,天色尚亮,盯着她的三位夫子站在一处说话,给了片刻喝水休憩的机会,薛瑜抓紧时间喝了口水润润嗓子,没有耽误,很快又垂手站回阶下。
留着山羊胡的太常寺官员板着脸,“殿下还想继续?”
薛瑜被问愣住,“学自然要学好才行。学生不耽误各位夫子下衙,还是早些练习的好。”
“哈哈哈!”三人忽地爆发出一阵笑声,笑得薛瑜半晌摸不到头脑,“夫子这是……”
“明日殿下不必来了。”从来一脸疏离冷淡的太常寺官员温声道,“殿下已懂得基本,待回去了,还望多加练习。能够忘了却仍记得,将守礼变为自身合礼,方为大道。”
薛瑜从未听过他这样温和说话,头皮有些发麻。前几天要么是冷冰冰,要么是不悦黑脸,木板藤条招呼着纠正姿势,突然这样对她温声细语,反倒不习惯。
过了一瞬她才反应过来,也就是说,她能毕业了?薛瑜顿感压力尽去,笑了起来,按着他们曾教导的标准姿势郑重行礼,“学生谨记。”
直到三皇子瘦削的身影消失在几人视线,隐在窗后的太常卿才转了出来,苍老的脸上难掩失望。他们相互看看,长叹一声,惹得一墙之隔的秘书省那边响起一阵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