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对于江乐山来说,鸣水更像是他眼看着长大的孩子,看着孩子越变越好,除了更努力一些为孩子的成长加把油,他其实做不了什么。
夜里的灯火将他们的影子和门内朗朗学习的身影照亮,在千里之外,从向西南行进的队伍中分出的一队小小的商队进入了梁州地界,一间不起眼的小店静悄悄在梁州州城开了张。
梁州算是西齐起家的祖地,但深处重山之间,虽有丰沃的土地和绝佳的气候,但苦于路途运输困难,与环抱着京城的雍州联络并不紧密,习俗喜好更偏向西南山民,甚至有时还要被骂一句乡下人。在梁州深耕常驻的士绅们无一不渴望着走出崇山峻岭,在京城能够拥有一席之地。
而在京城落脚扎根之前,从上而下效仿的楚风同样感染着他们,让他们做着有关成为上层人士的幻梦。过往他们期盼的都是开春,随着楚国来的商人们带来新的流行风尚,今年却是在冬日里听着面容姣好的少年人们的声音,听他们说着连楚国人都要千万里赶路来到京城购买齐国产物的故事,他们却能直接用到故事里用到的护肤品,与京城享受同样的风潮,这样看来,岂不是比楚人还要懂得什么是美丽享受了?
由何家人引荐,有从京城回到梁州的行商背书,经过最初的不信任后,有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见到了效果,感受过被梁州清颜阁签了死契的梁州少女们宾至如归的服侍,这家小店在宴会上的声名越传越广,以客户互相介绍为主要发展方式的“高端”护肤品体验店很快在小圈子里风靡开来。
京城中享受过的眼花缭乱待遇在梁州重演,在京城肥皂逐渐变得见怪不怪,追求起更高的效果和精美时,略显落伍的多种香味的肥皂俘获了梁州贵妇人乃至士绅郎君们的心房。
仰望楚地日久后产生的自卑被高傲压倒,有史以来第一次,梁州宴会上议论着的不再是楚国如何如何,而是京城又有了什么新的变化。
冬日本就是无所事事的时候,缺衣少食的平民们大多不愿出行,士绅们庄园和州郡之间连番的宴会却开得正是如火如荼。由于梁州地理位置限制,体验店里运来的护肤品数量有限,体验可以,销售却是挑着顾客向外卖的,拿到“千辛万苦”送进重山之间的玲珑香球的顾客简直是宴会上最耀眼的明星,香风阵阵,谁的眼睛都要黏过去。
以商队身份受到邀请的谢宴清在角落里听着宴会中的议论,轻轻笑了一下。
受命来到梁州开分店的伙计以薛瑜最初培养过的阿蒲为首,他看起来没比被卖进铺子里做工的少女们大多少,但跟在牛力身边学习过一阵子,如今除了仍旧话少,已经带上了沉稳的气质。
“……账目先这样,等西南来信使后一起送回给东家。”少年人撑着脑袋忧愁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大兄他们走到哪里了。”阿蒲也只有在提及阿白时带着几分稚气了。
原本薛瑜考虑派到梁州的是阿蒲和阿莫两人,有诡计也有沉稳,然而等队伍走远了,阿蒲才发现那个讨人厌的自称生病了的家伙压根就不在住处,再去追也晚了,就只能先硬着头皮做了下来。好在陪同他们一起回来安顿家眷的何家郎君不像以前那么讨厌,一桩桩事情安排下来还算顺利。
何家人在知道方锦湖成为了三皇子手下女史、交给方家大郎做聘礼的地契也落到了三皇子手下之后,并没有出现强烈的抗拒,甚至有些感觉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至于到底背后是三皇子下手,还是只是巧合,何松岗完全不打算深究。而遭遇了妻子自缢和死而复生连番的冲击后,何期稳重了许多,也听得进去父亲的教导了,心知这件事实在怪不到方锦湖身上,对待妻子曾经很喜欢的店铺以及自家的合作方,脾气相当的好。
“陈阿蒲,不是说今天随我去看茶山吗,还是有别的事情要做?”何期从马车上探了头出来,对这间建在集市角落格外幽静的小店里招呼了一声。
孤独园里阿蒲等孩子除了知道父母是谁的,大多都只有个名字,在户籍上跟的是收养他们的陈安的姓氏,往日听惯了只叫名字,饶是在梁州已经待了许多天,也没能习惯这个连名带姓的叫法。
“就来!”阿蒲应了一声,交代了几句铺子里雇的女婢今天有哪位客人定了时间要过来,经过京城里几次手工艺活动和体验活动的打磨,他对这样的预约护理服务已经十分熟悉,只是还不放心刚上手不久的新伙计们,难免多说了几句。
脸上带着伤疤的喜儿带回来的伙计之一对他摆了摆手,“好啦,我也看着铺子的,你去忙东家的事。”
“拜托报春姑姑了。”
入了冬,梁州还是时不时有小雨,阿蒲拿了蓑衣跳上何家的马车,何期抿了抿唇,提前给他打起预防针,“那座山上茶树已经不行了,卖的时候也是按土地价格卖的,要是救不回来,你也别太难过。”
要是两个月前,阿蒲怎么也想不到那个拿鼻孔看人的黑脸何郎君能说出这样一番软话来。他抱着蓑衣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就算不行了,东家也会救好的。”
对于薛瑜的迷之信任建立在每个从孤独园走出的孩子们心里,就算看到被冰雨和虫害折磨得状态凄惨、没剩几株的茶树,阿蒲也只是动摇了一瞬,就目光坚定起来。
阿蒲上下跑了许久,才清点完偌大一个山头上仅剩的二十多株茶树。冬日里整个山头看起来都有些光秃,只剩下部分杂草的根茎还扒在地上。据何期说,之前这里得有两百多到三百茶树,虽然品质不如小茶山上的茶好,但胜在量多,鼎盛时赚了不少钱。当然,他没说他爹是拿他家的梁州茶掺着楚国茶在卖,才赚到了大笔银钱。
何家大茶山上原有的茶农大多迁到了小茶山那边,对大茶山仅剩的茶树完全不看好,即使是老主人带着这座山头的新任主人来询问治理妙法,也只是摆摆手说了句,“没办法。”
何松岗给何期留下的安排就是劝说新主把山头直接建设成工坊,比起茶树来,肥皂的利益可是摆在眼前的,何苦跟明显救不活只能等死的茶树过不去?
但带着任务来到梁州的阿蒲不这样想,他在茶山住了两日,原原本本将茶山的情况记录下来,准备多留几日想想办法。而他记录下的茶山明细,则是随着刚刚到达西南就快马加鞭送回信件的阿白等人的信使,一起送回了京城。
沉迷研究和教学的日子过得飞快,眼看就要到十月底,薛瑜的狙击镜试验尚未成功,反倒是四处传回的信笺一封封的到。
由于镜片不断被反震碎裂,上一次试验时涂上镜片的鱼鳔胶没有黏住,导致碎片飞溅,要不是习武后反应速度够快,差一点就伤到了薛瑜眼睛。虽然事故出现得突然而微小,没被别人发现,薛瑜也不敢再莽撞了,换了个思路,将狙击镜换成固定到脑袋上。
带着一包厚厚信件进京的骑士瘸了一条腿,但当不被困在孤独园那一方小天地里,仿佛青春重来,仍看得出过往的英姿飒爽。他被魏卫河领进行宫时,好奇地看了一眼薛瑜绑在头上的一根线和一根木筒,看着怪模怪样,却又有着奇怪的吸引力。
薛瑜道了声谢,让人给他倒上一杯热水暖暖身子,放下弩,也没回屋里,在院中就拆开了纸包。背后兵械坊打铁的声音此起彼伏,已经在赶工最后一批三轮车。
薛瑜拆了一半才反应过来眼前为什么微微发绿,还有些晕晕乎乎的,抬手把压在脸上的镜筒拆了下来,这下视野清晰得多了。
从西南来的信里没有多少有用的消息,只是阿白等人到了益州郡,韩北甫走马上任忙得脚不沾地,面对新开的商铺把胸口拍得啪啪响要照看薛瑜在西南的铺子,总的来说就是回来报了个平安。
不过,西南的气候的确奇好无比,虽然对来自北方的众人来说有些过于潮热了,但阿白带到西南试种的棉花种子并不这样想。随着越往南行气候越热,他在差不多的时候往带着的花盆里种下了一颗棉花,送信回来时已经发芽,与在京城御花园暖房里千呼万唤才肯出来的同类们完全是两个极端。
……其实把鲜花战术换成棉花,也不是不行。
薛瑜批下“需要等待后续”,就继续看起了其他信件。梁州新开的铺子融入梁州上层享受圈子的速度简直不像是一家齐国本土铺子,按照阿蒲的描述,“他们追捧清颜阁,就像曾经追捧楚国商队”。阿蒲向来是偏内敛的,能让他用到这样的形容,恐怕真实情况比这还要夸张得多。
看账目就知道了,虽然做的不是像冬日礼盒一样的大额买卖,但体验店刨除肥皂销售外的消费短短不到十日加起来,竟也上了四千两。
薛瑜若有所思地敲了敲誊抄回来的账本,或许她之前给礼盒定的路子错了。礼盒里为了表示物有所值,几种护肤品的量放得很足,大概卯着劲用也得用半年以上。她仔细想了想现代化妆品的套路,在旁边写下了“少量多次”。
要多次收割喜好享受的士族们的钱包,就不能实诚地给足量,价格调低一点,盒子弄漂亮一点,实在不行……拆卖也可以。
清颜阁首席研发跟着首席调香跑去西南后只留下一部分慢慢推出保持新鲜感的新品,原本想着冬天路途难行之前收割了一波钱包,就可以放慢步伐等待开春的薛瑜写下了新的规划,还在琉璃窑里和玻璃瓶做殊死搏斗的匠人很快接到了通知。
他差点哭出声来:大的瓶子他尚且做不好,现在要吹小瓶子,还要好看的?
毫无在难为胖虎意识的薛瑜丢开要交给牛力做分店账目归总的账本,看到了阿蒲写下的有关茶树的内容。
方锦湖以偏门方式搞来的茶山果然不是什么好拿的东西,薛瑜写了两个《育种术·苜蓿》里提到过的有关苜蓿除虫的技术,虽然术业有专攻,她也不知道能不能用,但死马当活马医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实在不行,传信回去问问花匠。
薛瑜笔下一顿。阿蒲提到两座茶山相邻,但只有一座茶山受害,到底是因为茶树问题,还是因为虫子真就那么懒?
如果是茶树问题……
她写下“嫁接”二字,画了个圈。
这封信在回了一趟京城收集意见后,由于花匠也不曾接触过茶树,更不晓得是什么虫害,只能模糊的给了几种法子,最终送回梁州阿蒲手上时,除了防虫嫁接的思路外,其他杀虫方子一个比一个离谱,在实验过程中,隔壁的小茶山上茶农看着这边的动静,不禁大摇其头。
此时的他们尚不知晓极具冲击力的春季采茶炒茶的思路已经送到了阿蒲手上,对面的山头将是他们强有力的竞争对手,连对薛瑜信心满满的阿蒲,在日复一日的除虫中,都忍不住回到梁州州城内看看清颜阁分店宾客盈门的样子寻找信心。
初入冬的十月过去,大雪节气当天寒风带着雪花纷纷而落,连着下了两天的雪,四处都是白茫茫一片,天气越来越冷,能够走到鸣水的人也越来越少,持续的火热盖房子运动也告一段落。
天气冷了,为了减少自家的柴火用量,也是从上而下为了减少消耗,或要求或自愿的,工人们基本都留在了烧着火的工坊内。其中,属能帮上最多忙的马车工坊人数最多,连一般不在忙着接任务就是在接任务路上的辛林都肯老老实实留在马车工坊里跟着干活了。
倒不是其他工坊他们帮不上忙,而是水泥、肥皂、琉璃三个分支工坊一个要求比一个高,还有保密的限制,只有马车一项只需要先前中学学堂里学过基础的木匠活,能上手进来接工作做一阵子短工也行。
木匠手艺本是师徒相传,但鸣水中学打破了这个惯例。真要论起来,从肥皂到水泥和弹簧,鸣水所有的技艺几乎都能追溯到薛瑜身上,匠人们本就技不如人,她让匠人们拿出来教学的不是什么高深技巧,教授技艺的匠人们也都十分受人尊敬,因此,中学授课就这样在默认中运行了下去。赶工完最后的一批三轮车的行宫兵械坊四个匠人闲着无聊都时不时过来转两圈,抢两节姜匠的课上,倒是逐渐与鸣水工坊的学徒们混了个脸熟。
在匠学慢慢走上正途的同时,由于下雪四处白茫茫,用久了望远镜容易眼花,薛瑜就转向了另一个设计方向。正组装了极为粗糙的显微镜模型收集数据进行调试时,就听门外有人叫门。
“殿下!”
医正胡子拉碴地进来,他整理完材料等待秦思回信的这段时间常驻鸣水,严格算下来给薛瑜诊脉的时间约等于零,鸣水工坊外登记的流民们见到他的次数都比薛瑜见到他的次数多。
虽然薛瑜也并没有很想见到他来请脉就是了。
“殿下,臣来请求开课。”医正将京城回信后他重新整理了一遍的常见病症册子交给了薛瑜,被薛瑜的习惯带着,他新写的内容也变成了一页页的纸张。
他原本是坚定的师徒传承的支持者,应承下医书编写只是为了不输给江湖骗子。但在为流民们诊治了许久后,在他们口中听到了无数流浪路上因为缺医少药或是什么都不懂死去的事情,每当夜深人静之时,他就会想,如果那些人有机会知道对他而言极为简单的救治方式,是不是站到他面前的人会更多一点?
于是一本草草整理完成的常见病救治手册经过反复的修改后,他觉得不至于误人性命时,才敢拿出来交到薛瑜手上。
薛瑜大概翻了一遍,上面写的关于烫伤、中暑、昏厥、溺水、异物卡住喉咙、蛇咬、出血等等常见急性病基本都是她听过的,还添加了几种草药辨识的图样,止血、止痛、清热、解毒,基本上就是常用且常见的草药,看得出医正经过了精心准备。
“好啊,这就让人去通知江县令给你排课。”薛瑜抿去唇角笑意,招呼医正过来看新的东西,把显微镜往前面推了推,“你看这个。”
三皇子捣鼓出一些稀奇东西已经不是稀罕事,医正十分给面子地凑到前面,看了一眼。
只一眼就把他吓了一跳,“这、这怎么还有东西在动?”
他低头看了看木筒下面的小琉璃片,上面干干净净,只有一片树叶。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水里的虫子,也可能是树叶里的虫子。”薛瑜一本正经地回道,拿起添了水的琉璃片,给医正看上面的确只有清水和树叶。
面对这样的未知世界,医正心痒痒的连还要去上课都不记得了,抱着极为粗糙的显微镜看了半天,直到眼睛发酸,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夜里,他的日记里写下了有关“观孔中细虫”的一笔。
薛瑜让人去催促了一下琉璃窑的进度,继续调整完善着显微镜。她不懂医学,好在生物课还是上过的,她可以培养懂得医学的条件,给经验型医学创造更科学发展的茁壮土壤。看医正的反应,显然是对显微镜上了心的。
嗯,为了感谢秦思帮忙完善普及性医学课本,等显微镜完成,先送回京城一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