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离开考场时刚过正午,初春的阳光温柔地穿过枯枝洒落,伴着永远生命力最旺盛的杂草从房子角落生长而出,宣告着春日的来临。
宝德殿是帝王寝宫,玻璃改造只改了离殿内深处最远的两扇窗户,真正被平板玻璃放进来阳光的还是政事堂。不知是否是薛瑜错觉,似乎从政事堂改了窗户后,总是待在寝宫批折子加班的皇帝就换了地方加班。
政事堂内屏风后影影绰绰,薛瑜看见挂在屏风上一个小灯笼,眼皮微跳。
正月十五她在孤独园顺手学的糊灯笼,回来给有家室也有儿女,却成天活得像个孤寡老人的皇帝糊了个红灯笼,怎么过去十几天,还挂在这里?
“就站在那里。”拿着折子的皇帝抬头扫了薛瑜一眼,离他还有六七步远,没等她施礼,就将人喝止在屏风旁,“知道的说你们去劳心劳力了,不晓得的,还当你去哪个泥水沟里打过滚回来。”
薛瑜拱手在眼前,嗅了嗅,在考场和一群实际很讲究仪表的官员们呆了七天,身上倒是有些饭味,但有染上的不同熏香味道,远不至于臭水沟。
皇帝不让她过去,反正汇报站在哪里汇报都一样,薛瑜把大概的考试情况和最后阅卷过程与吸取经验教训的部分讲了讲,虽然知道军卒们都是皇帝的眼睛,但所站的角度不同,到底和考官亲口说出来不一样。
在她的描绘里,踩在规则线上放入最后一个考生是有教无类的仁善,收集考卷不同答案是因材施教的秩序,末了有些惋惜,“两份律法卷子答得当真不错,要是明年还肯继续来考,刑部将多两员大将也。”
“胥吏皆有定数。”
皇帝像是在提醒她考试不可能年年有,薛瑜却狡黠地笑起来,“京中胥吏皆有定数,然天下胥吏,所需甚多。”
这次的中央衙门招考严格来说只能算是安阳城周边参考,一点也没有辐射全国的力量。而参照定品制度去各地设置考场,虽然一定时间里将会造成当地的地方士绅统治力量增大,但也是在士绅统治下为寒门开了个口子。
只要稳得住,暂时作为定品制度附庸、只选拔胥吏的考试制度将源源不断地送来人才。不说参考人数增多,起码基本盘会因此扩大。另一方面,也为县学开展教学吸纳学生披上了一层新的遮掩。
“……县学教导所需知识,县中培养工作能力,以地方储备人才供养全国,何愁无才也?”
薛瑜说完,原等着皇帝夸奖,半天却只等到了一个扔过来仿佛暗器的折子,打开一看,竟是一封联名上书。
“臣等受陛下隆恩,乞……”
通篇的意思薛瑜总结了一下大概是,请求皇帝允许将考试与定品制度结合,从基层选人,从下而上开始胥吏的换血。再一看落款,除了打头的韩尚书令,其他全都是她知道的寒门出身官员,乔尚书的名字写得格外沉重,让薛瑜不禁想起他送的那卷“老骥伏枥”的字帖。
人总是矛盾的,乔尚书为保自己的官职,能够宁愿把发现的秘密交给薛瑜让她挡枪也不主动站出来,也能在为了更多的人争取向上机会时,寻找他人联名。和乔尚书共事了几个月,对他的文风薛瑜还是认得出来的。
而更吸引薛瑜注意的,是落款日期。文章成型于正月十五,也是吏部礼部为了应对人数越来越多的考生陷入崩溃的时候。或许,是远超他们想象的报名数量让寒门官员意识到了背后的可能,才抛弃了以往的谨慎,上书皇帝。
“看来,是儿无状,自以为聪明了。”薛瑜笑着走过去,把奏折重新放到皇帝桌上。
被猜到背后意义和发展方向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人想到这一点。连能够成为中央官员的聪明人都想不到,那薛瑜想要的从胥吏考试生出的期待就更难出现了。
考试选拔出的胥吏,虽然可能和士族们的自家奴仆比起来不那么得心应手、会拍马屁,但在做事上远超过往效率是可以想见的未来。用过高水平的胥吏,再让人用回以前仆似主人的胥吏,恐怕想偷懒的官员第一个不答应。虽然他们也没多少机会偷懒了,引入考核绩效和考试制度两种杀器后,就注定了他们得踏上没完没了内卷的道路。
皇帝哼了一声,“聪明?聪明怎么还没把行宫的地收拾好?想要赖过春天,也得问问朕答不答应。”
薛瑜一本正经解释,“儿绝无此意。只是尚未丰收,不能确定冬麦种植与春麦收成结果差距,儿便暂时未报。”
“谨慎过头就成了胆小。”皇帝点了点桌面,将一张纸条推过来,“朕答应过,待你做成,为你加冠。加冠后去哪处巡查做事,你可想好了?”
薛瑜心中微紧,看向纸条,纸上只写了四个地名,好在她在查资料的时候恶补了一下舆图和地理记录,不然还看不出这几个城池分别对应着西北、西南、东北、东南四个方向上守卫最严密的边城。
由于韩北甫和伍明的队伍在西南,自家商队也在西南,薛瑜对西南方向的城池更为了解,甚至闭着眼不看舆图都能说出来相关的优势劣势。而西北方,太子十多年前作为梁王巡查的城池,虽然了解不多,但只要想到太子的死,就蒙上了一层深重的血色阴影。对东北东南的了解就更少了,仅限于知道这个方向拥有良好商路,同时也是开战时最可能受到冲击的部分。
若只按照手下能调动的人所擅长方向考虑,她手中的人才和预备役人才都更偏向内政,算上和镇守边关的武将的交情,薛瑜的第一选项只有西南。
但薛瑜没有立刻做出选择,皇帝靠在椅背上,平视着她的眼睛,“很难选?”他的眸光变得危险起来,“你不想去?”
封王加冠,意味着皇帝的认可,但它从来都不是终点,而是另一场考试的开始。
“四座城都很好,但儿对四城了解都不足,恳请陛下允儿逐个分析后,再回答您。”薛瑜答得很镇定,她本就没想过一直留在京城打转,面对加冠后的这场考试通知,只觉得总算等到了意料之中的大石落地。
“鸣水是第一座城,但它也是许多座城的雏形。儿早就想去边关看看,还要多谢陛下允许才是。而不论儿选择去哪里,在鸣水获得过的成功,鸣水积累下的经验,都能散到各处,让每座城池都能因地制宜地获得发展。”
鸣水工坊是其他城市复制不了的,但工坊存在的意义更多的是制造工作岗位和稳住经济,在鸣水可以是工坊,在西南可以是果树。更珍贵的可复制的城市经验,是种植技术、医疗、教育和按劳分配。
但对四座城不够了解,限制了薛瑜判断哪里更无法参考已有经验,需要她去开开脑洞、薅薅羊毛。她又不是绝顶的聪明人,虽然不怕难,但不去了解城池就直接选择,这是对城的不负责,也是对她自己的不负责。
“可以。”皇帝点头答应下来,“在你送来收成结果之前,都可以考虑。常修,去,把四城一年来送过来的文书整理整理,给老三在这里加个座。”
对于皇帝友情提供参考资料,薛瑜十分感谢,但在老板面前加班,就不那么美妙了。薛瑜头秃地回忆了一下碰上过多少次皇帝通宵达旦,深感前些日子折磨吏部加班的报应来了。
薛瑜主动申请去和常修一起找奏折,却被皇帝否了,“回去换身衣裳,再去量一下,让人多做几件衣裳穿。”
被反复嫌弃的薛瑜在考院待了七天身上沾了些饭味和墨汁味的衣裳,能在皇帝嘴里提到两次,显然是嫌弃狠了。薛瑜摸摸鼻子,赶紧告退。
尚衣局薛瑜不是第一次来了,但整个部门都在忙着做一件事的场面,她的确不曾见过。开着门的屋内,架起来的梯形织机上染成红色的丝线层叠向上,隔壁整理和染色蚕丝线的宫女手片刻不停,锤拉金线和描画着花样的宫女借着外面的天光正在忙碌,薛瑜进门时,收获了院中齐刷刷地回头。
以皇帝的节俭程度看,这样大手笔的一件衣服,不太像他的习惯。薛瑜心底有个猜测浮现,但又不能确定,只能把眼睛从华丽的织锦上挪开,不去想漂亮衣服的事。迎上来的女官盈盈施礼,掩口轻笑,“总算把殿下盼回来了。您回来知会我们一声就是,哪至于亲自跑一趟呢?”
这话说的薛瑜一怔,听上去好像不是皇帝随心安排的一次做衣裳,而是早就开始准备的一件大事。
流珠在后面小声解释,“先前殿下在外,又准备着考试的事,奴就都拒了。”
薛瑜想了一会,才想起来似乎是有这么个事,她埋头查资料写总结,不是大事全都拒绝了。意识到是自己这边的问题,再看有些过分热情的女官们,薛瑜也觉得可爱起来,道了声歉,被女官引着再量了一遍数据。
眼看女官拿了几个描金的花样在身上袖口领口比较,薛瑜有些紧张地后仰,“这是做什么?”
女官讶然道,“殿下不知道吗?为您量体,就是为了下个月大典前准备好您的朝服呀。”
这个朝服,显然和之前薛瑜穿的太子封王前的旧朝服不一样。刚刚在院中看到的布料从眼前闪现,薛瑜把疑惑咽了下去,镇定地表演着一个“八风不动严肃可靠”的皇子形象,全部花样和布匹试过,她才被热情的女官们放走。
“流珠,去打听一下,尚衣局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布料。”
门外薛瑜安排着流珠的工作,门内,刚送走她的女官们嘻嘻哈哈笑成一团,捧着心口感叹着三殿下短短几个月像竹子拔节似的,眼看就有了青年的影子。
“我倒觉得之前三殿下容貌堪比潘安,不怒自威,如今眉眼长开了些,却像是脾气更好了。”
这样的议论被其他人小声赞叹美色的声音压了下去,没有再继续,和薛瑜只有两面之缘的女官们没意识到,所谓脾气更好,不过是容貌略改,艳光收敛罢了。
回到观风阁,薛瑜很快拿到了流珠打听回来的消息。十月时尚衣局就已经开始准备新的布料,大部分布都能用库存,但特殊的暗纹和绣样注定了王的朝服外袍不行。
也就是说,在皇帝亲口告诉她会为她加冠之前,已经开始让人做起封王的准备了。皇帝笃定她能搞定鸣水。
薛瑜心头微烫,陪着皇帝一起加班也不觉得那么痛苦了。
虽然有加班在那里,但薛瑜其他部门的任还没卸下,时不时也是要出去转转,顺便转嫁一部分自己的头秃。
正月二十九当天,赶在年初第一个晦日大家都出去游玩踏青之前,在京兆府门外张贴出了最后决定录取的榜单。
随着张榜次数日益频繁,原来的告示栏就显得有些小了,京兆府外的空地上建起了新的榜文告示处,分到隔壁的书肆的差役被人问起时,还会顺便来帮忙念几句。
胥吏考试结果算是一桩喜事,锣声传得整个西城都隐隐可闻,被锣声吸引来的百姓都围住了官衙外,挤挤挨挨地看着榜单。
不管认不认字,凑热闹是第一。
更别说这次榜单张贴除了录取的四百人姓名和具体部门公示外,还贴出来了前十名与一千多人最后十名的卷子原件。大多数凑过来的人不认字,但谁的卷子漂亮还是能看出来的,尤其是在头部和尾部的极大差距下,对比相当惨烈。
认字的大部分涌到了前十的卷子展示下方,挨个看过去,去看看这些考上了、已经是胥吏一员的考生比他们聪明在哪里。而不认字来凑热闹的人,则嬉笑着对比点评起两种卷子的不同。
一千多人倒数十名里有人答得颠三倒四、胡说八道,有人字迹歪歪扭扭,有人干脆只答了几题,其他空白,和旁边的前十名说不上有多漂亮,但起码整洁的卷子相比,甚至有人武断地说出“这些人根本就是来玩”的判断。在玩笑中,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难免生出几分“让我上我也能考”的幻觉。
听说消息来看榜的考生有人欢喜有人忧,还有人掩面而走。公布姓名和编号的只有前四百名录取了的考生,但考生自己清楚自己的编号,被挂在墙上示众着实算不上什么好的记忆。
由于今日放榜,一众考官都不太放心,生怕百尺竿头走到最后一步折了,借了京兆府的地方,眺望外围。外面不管是已经算胥吏的四百人,还是落榜的一千多人,其实和他都没什么关系,但瞧见有人嗷嗷大哭,一时心有戚戚焉,吏部侍郎小心询问薛瑜,“殿下,此事是不是过了些?”
薛瑜诧异地回望他,“技不如人,就该想到有此日。”
吏部侍郎一噎,没再说话。其他人却议论起来,觉得不过是这么简单的考试,都答不出来,丢人也是自找的,一时竟是站在了薛瑜这边。
“寒门学子仍不上进,只怨天尤人、掩面奔走又有何用?”
薛瑜听着背后暗藏优越的议论声,压住唇角笑意。
看着放榜没有出事,官员们各自回衙,薛瑜说着去转转,从西市绕了一圈,又回到了京兆府外。有已经习惯了发布告示时人山人海的差役维持秩序,现场虽然闹哄哄的,但没有生乱。
被师长领着来看榜的群贤书社一众学生姗姗来迟,像他们在考试当天入场时一样,有礼貌和成队伍的一群人给旁观的民众留下了深刻印象。在站在最前方的差役重新从头开始念入榜的胥吏名字时,带来的三十多个人依次回应,站到了对面,最后四百人念完,群贤书社的队伍里,竟是只剩下了老师。
不管名次高低,但这参考就中的本事,实在太刺激人们眼球。几个月前疯传的群贤书社的各种传说顿时在人群里再次爆发,嗡嗡声不绝,最响亮的一声吆喝却是,“乖乖,教一个过一个,这得是神仙吧?”
之前被离谱流言扣在书社身上的神秘又怪诞的神鬼传言,由于他们的成绩,这一次完完全全走向了正面。也有人想起了当初群贤书社招生时的宣传,不禁动了心思,有些后悔,连声问着只负责张榜的差役,还会不会有第二场考试。
群贤书社领队的是陈安,他一身青袍,布包发髻,看上去凭空多了几分文气。在确定学生们都入了围后,绷着一张脸,宣传起群贤书社来。
内圈看到群贤书社神奇的人们此时正是好奇时候,自然任他讲,甚至还主动压制了旁边的嘈杂。宣传的是书社,但不像旁人想的那样主攻考试,而是表示接受任何家庭前来询问开蒙,书社内具体班级划分,整个一个招生简章。
在胥吏考试放榜被书社拐去招生现场之前,反应过来的差役们出声劝走了他们。和陈安一起过来的除了开蒙和突击教学认字的几个老师,还有被刷掉离开了六部的曾经的胥吏,他们回头望着人们眼中对新考上的胥吏们的羡慕和期待,心中痒痒的。
还在六部时,摸鱼拍马都是常态,看别人优哉游哉自己赶工只觉得苦,离开六部时还满腹委屈。可为什么,看自己的学生考进去,却这样快乐,这样后悔当初没有珍惜机会?
经过内部选拔参加了这次考试的三十多个学生,刚回到书社准备回家告诉父母好消息,休息一天去六部报道,就被与陈安通过气的前任胥吏们拦住,以自身经历狠狠泼了一盆冷水。
他们想要出人头地,想要做官,但在官衙里,他们只是最低的一层。
有人深思,有人却生出期待来,“现在有考试,有部门考核,和老师们当初不一样。只要好好学,只要努力,总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他们没有畏难,而是继承了群贤书社里和他们一起上课的一些小师弟师妹、继承了陈安和其他出身军中的师长们的意志。
送走了对未来充满期待的少年青年们,有的前任胥吏回去数了数自己在群贤书社赚的钱,揣着钱袋回来,向陈安告辞,“或许我已经老了,但我还想再试一次。”
能开第一次考试,就会有第二次,他们愿意等一次机会,重新回自己汲汲营营多年的地方看看,到底是什么让它焕发出了生机。
陈安与他们的对话,并没有传到其他人耳中,等到尚在辛苦补基础的学生放完假回来,和讲堂里的老师一起看着他们的同学们发起了呆:你们不是老师吗,怎么跟我们一起来听课了!
薛瑜看着群贤书社出现给人群里带来的不同变化,轻轻笑了一下。优秀的卷子是前进方向,糟糕的卷子是显示最低的下限。有人看到的是胥吏的优秀,也有人看到的是胥吏的糟糕,觉得都远不如自家族学学习出来的子弟。
优秀与糟糕两者结合,让人感受到普通人也能达到的优秀,制造跳一跳、念几天书就能过上好日子的可能性,才是张贴出卷子的真实目的。
没几天,薛瑜路过吏部,和一个身上官袍很新的小吏迎面撞上,疾步而行的小吏手中捧着的书卷被伸手阻拦的侍卫推开,要不是后面补救了一把,眼看就要砸一地。小吏吓坏了,连声道歉,声音卑微极了。
薛瑜很快认出他是考试当天最后一个到来的考生,能在不利开局稳住心态考上,也算是个人才。
“不是你的错。考进来就好好做事,快去吧。”薛瑜温声勉励一句,等人诚惶诚恐走了,才问起了陈关他的名字。
考上的四百考生的审查内容陈关是看过的,想了一下,张口就道,“余善,余家旁支庶子……”
后面的内容薛瑜没在意,只大概了解了一下余善的不受重视和落魄。熟悉的名字唤起了记忆,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余善的眼熟。当初清颜阁招掌柜的时候,和喜儿一起来面试的,不就是她觉得不合适做销售的余善嘛!看来后来他另有遭遇,也算是件好事。
就是不知道工部侍郎意识到自家同姓人跑来做了个胥吏,会不会觉得丢脸了。
薛瑜脑筋转了转,“走,去吏部。”给已经混熟了的侍郎灌了一肚子的“内部欺负同僚影响恶劣应该阻止或者降低出现频率”的内容,她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海帶綠豆沙”小可爱的55瓶营养液,抱住亲亲!簌簌会继续努力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