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丰十六年八月初六,太子萧弘登基,改年号为永煌。登基大典上,新君按例宣布新的人事任免,除了安国公世子顾照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地从天而降,被任命为负责皇帝安全事务的紫骑卫指挥使之外,其他新任或有升迁的官员几乎无一例外全是在这场争储之战中追随萧弘的臣子。
当然,原先以右丞相为首的晋王一党除了部分人的贬降之外也并未得到更多的追究。
这是新君必要的妥协,而这样的结果也是上官博等人意料之中夺储失败的代价。
然而就在中书侍郎刚刚宣读完免职官员的名单后,左丞相吕通却突然站了出来:“圣上,老臣有一事请奏。”
萧弘一声“准”字才刚落地,他立刻便道:“圣上初登大位,正是需要人才辅佐之际,而老臣年事已高,自知能力浅薄,实在难堪辅佐新君之大任,故特向圣上请辞,还望圣上为社稷计,准臣之所请。”
这一出实在是让其他人万万没有想到,就连上官博都相当诧异,吕通这板正无用的老家伙早些年被自己斗得抬不起头时都硬挺在相位上不走,如今好不容易熬到了他支持的萧弘继位,不摆摆元老功臣的谱便罢了,竟一上来还要辞官?怕不是疯了。
萧弘也挽留了他几句,可吕通却难得表现得相当坚定,不仅要退,且更还进言道:“为人臣者本应急君之所虑,老臣实不该忝居高位——只是若圣上信得过老臣,则臣有一人可举荐继未竟之事。”
上官博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只听萧弘道:“吕相请言。”
吕通下巴一抬,板正无波地说出了三个字:“云玄明。”
什么?!
朝臣们彻底震惊了。
谢晚芳正和靖安侯夫人邱氏在参加大朝拜的外命妇人群里慢慢往前移动着,两人不时窃窃私语交流着近况,忽然听见有人在喊“安国公世子夫人”,她立刻抬起头,正对上一张有那么几分面熟的脸。
“安国公世子夫人,”眼前的宫女笑容亲切,和那日在东宫外拦住她时的气势汹汹完全不同,“皇后娘娘请您过去。”
几乎是瞬间,谢晚芳便感觉到四周有无数道或惊讶或艳羡的目光投了过来,她一时还真不大自在,在宽大袖袍的遮掩下紧紧握了握手,唇角轻弯,扯出一抹看不出丝毫异样的微笑来:“有劳。”
走在去命妇院朝堂的路上,谢晚芳看着沿途的景致不禁觉得有几分感叹,没想到不过才数日,已是胜负转换,太子妃终成皇后,再不敢有人半路拦着自己威胁转道去牡丹殿了。
想到这儿,她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在眼前引路的女子,最后到底是没能按耐住疑惑,开口道:“请问——”
笑容亲切的宫女闻声立刻停下脚步回过了头:“世子夫人叫婢子翠云便是,不知夫人有何吩咐?”
“倒也不是什么吩咐,我只是有些好奇。”谢晚芳道,“你原先不是牡丹殿的人么,怎么现在又在皇后娘娘身边当差了?”
“啊,这个啊,”翠云笑道,“婢子原先的确是在先贵妃身边当差,先贵妃殉葬之后牡丹殿所有宫人都各有去处,婢子被分到了栖凤殿,承蒙皇后娘娘不嫌弃,负责些引客送往的差事。”
谢晚芳觉得哪里不大对,但也不好提出质疑,便只当她是个会钻营的,并未多说什么。
待入了朝堂,皇后招手让她坐到了身边。
谢晚芳见周围坐的不是金枝玉叶便是朝廷重臣的夫人,就连上官博的夫人林氏也赫然在其中,便立刻明白这是皇后在抬举她——谢晚芳当然不会天真到觉得当日探望之情就能让自己得到这种殊荣,很显然,她这是沾了顾照之的光。
只听坐在一旁的清河郡主笑道:“圣上初登大宝,就得了云相和顾世子两个一文一武的人才,这可真是先帝庇佑。”
这也能扯到先帝庇佑上?谢晚芳不由暗暗佩服这些人面不改色吹捧天家的能力,自己果然还需学习。
说来昨日她听自己公爹说起云澄拜相之事,也觉得十分意外,没想到新君竟然敢一上来就动了左相之位。那时上官博虽然当场表示了反对,更也要主动举荐他人,但却被新君突如其来的另一道敕令给堵住了。
——萧弘当场加封了上官博太子少傅,与被封为太子少师的云澄共担教导太子之责。
接着新君转头又来了一句:“朕初登大宝,玄明也确实年轻,将来还要右相多多帮衬才是。”
这件事便就这么被定了下来。
谢晚芳不动声色地朝林氏望了一眼,只见对方眼观鼻鼻观心捧着杯子喝了口茶,神情竟丝毫看不出异样。
林氏从容地喝完了这口茶,用帕子轻轻按了按嘴角,这才似笑似遗憾地开口说道:“云相确实是难得一见的人才,只可惜身子骨弱了些,年纪轻轻的,倒是可惜了。”
皇后淡笑未语。
谢晚芳眼见于此,心中对上官博一党的嚣张之势又有了些深刻的认识,连皇后面对林氏言语间暗含的挑衅都不得不让其半分,可见云澄这个相位虽是到了手,但前景却未必乐观。
思及此,她觉得自己既然被皇后抬举在了这个位置上,倘若全无表现也是说不过去的,于是微微一笑,开了口:“云相有圣上洪福泽被,想来报效社稷的日子还在后头。”
林氏递茶的手微微一顿,撇眸朝她看来,似有若无地凉凉牵了下唇角。
皇后则笑意微深地向着她点了点头。
之后又有外命妇陆续前来觐见,谢晚芳坐的这个位置又惹眼,她只得全程端着姿态绷紧了注意力生怕流露出一分半分的失仪,等到从朝堂上出来的时候,她只觉得腰背酸痛地像是要散架了,眼见着离出宫门还有段距离,她索性拽着白鹭脚下一拐进了不远处的一道小巷门,见此处四下无人,便寻了个略显偏僻的回廊坐了下来。
只是刚刚才长舒了一口气,她便听见外面有人路过说话的声音。
“吕会之这老匹夫,跑路倒是跑得快,昨日才请辞,今日就忙着要给人家交接了。”男人粗声粗气的话语间明显带着怒火,“我看他这辈子那点儿小聪明全用在怎么当怂蛋了吧?”
谢晚芳一听这话,即知道自己此时绝不适宜冒头,立刻又借着处在对方视角盲区的优势往回收了收脚。
旁人附和道:“那不然如何呢?人家本就是摆明了和圣上串通好的要把左丞相之位给腾出来,可不得赶紧挪开么。”
“他想讨好圣上,又想全身而退,这正是个好机会。”另一个略带轻屑的深沉话音幽幽传来,“只是圣上竟让云玄明这个只会舞文弄墨的来担此重位,实在有些草率。”话说到最后,竟含了丝轻笑。
“相公说的是,”有人立刻接上笑道,“这云玄明还是个病秧子,谁不知道他命中注定是个短命鬼?当初圣上尚在东宫时就一直让御医给他看顾着,这才吊着命成了如今的什么书法大家,听说原先御医曾断言他连三十岁都活不过去,如今满打满算也还不过再剩六年。都半截进棺材的人了还要被拉来充数,看来圣上也是真的无人可用了。”
言语中颇有恶意。
那被称为相公的人淡淡哼笑一声,语气里满是不以为然:“虽然吕通那老小子这般做法实在恶心人,但圣上既一意孤行那咱们便也只能由着。只是凭云玄明能不能驾驭得住尚书台那些人都还不一定,且看看他能坚持到几时吧。”
一行人慢慢走远,说话声也渐渐听不清了。
谢晚芳从墙角后转出来,看着远处几个穿着朝服的背影,微微皱了皱眉,回过头,见白鹭一脸惊诧未褪,她叮嘱道:“方才的话不可对任何人提起。”
白鹭忙点点头:“婢子知道。”
谢晚芳没想到在这儿居然都能撞上别人见也难见的上官博,看来这宫里真是不可久留之地,于是招呼了白鹭便走。
两人走了没多远,遇到迎面有几名女子聘聘婷婷地行来,当首的那个身穿一身水蓝色的衣裙,整套服制和她身后的宫女完全不一样,发式也全然不同,戴着顶镶了枚拇指大小圆形玉牌的冠。衣服正面绣着一只白翎孔雀,羽翎飞扬延至腰际下方,衬着她一张秀美端静的脸,迎面已透出一股优雅清傲之气。
对方行至近前,随之扑面而来一阵清甜的茉莉香气,在她面前停下,微微屈膝垂首施了一礼:“下官冯婉妍,见过夫人。”
自称下官,看来应是这宫中的女官了。
谢晚芳立刻道:“原来是冯女使,不必多礼。”
女使是宫中女官的称谓,虽无品阶,但却有实实在在的官籍。大盛朝风俗开放,女子也可为官,虽然职权多限于内宫,但理论上也有机会参政。谢晚芳出嫁前上课的时候,教学嬷嬷还专门讲到过大盛朝如今在籍的宫中女使拢共不过六个,皇后不在,除了宫学里的四名女傅之外,有资格配用女官的就只有贵妃和太子妃,两宫各有一个名额。
所以宫中女使不易做,能做到的必会被其他人另眼相看。
谢晚芳不禁打从心眼儿里挺欣赏她,相貌美,气也华,做女使的果真是不一样。
“下官离京日久,初见夫人,不知应如何称呼?”显然冯婉妍只是从她的朝服上看出了她的身份,但却并不知道她是谁。
白鹭适时地担起了侍女的职责:“我家夫人是安国公世子之妻。”
冯婉妍一愣,旋即再看向谢晚芳时目光里就多了丝异样,只是这异样转瞬即逝,很快被她湮灭于扬起的微笑之下,她又朝谢晚芳微微施了一礼:“世子夫人慢行,下官还要去觐见皇后娘娘,先行告辞。”(首发、域名(请记住_三
谢晚芳隐约觉得她的态度有些奇怪的转变,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行至宫门口时,外面已有不少马车陆陆续续地离去,谢晚芳刚走到自家马车前,门帘便倏地被人掀了起来。
“怎么这么久才出来?”顾照之朝她伸过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