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1 / 1)

方穆扬伸出指头顺着她的指缝去戳她的脸,笑着说:“好了,不拍了。”

“别老动手动脚的,我不喜欢你这样。”费霓偏过脸不看他,“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我想要找,总会找得到。明天有空吗?我请你吃冰淇淋,还原先那地儿。”

“我没空。”费霓忍不住劝他,“把你的钱留着吧,总归是越花越少。你以后多的是用钱的地方。”

“你爸说你最近正忙着跟人看电影,电影好看吗?”

费霓想辩白,她并没有忙着跟人看电影,但到嘴边却成了:“还行。”其实电影她已经和方穆扬看过一次,再看时她对剧情毫无兴趣。

“你是不是因为跟人看电影才不去看我的?”

“是又怎么样?”费霓从这句话里读出了质问的味道,她又不欠他的,她愿意和谁看电影就和谁看,愿意和谁交往就和谁交往,没义务总去看他。

方穆扬很宽容地笑笑:“你要想看电影,我可以和你一起去看。”

风越来越大,树叶抖落到地面上。

费霓在心里又骂了句傻子,她的眼睛从一朵云转向另一朵云,“你知道怎么回医院吗?”

“知道。”

“那你回去吧,再晚食堂就没饭了。”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都说要走,但谁也没转身,还是方穆扬先开了腔:“你赶快上楼吧。”

费霓往前走了几步,要进楼栋的时候,她抬头看天,这是要下雨了,回头正看见方穆扬正站在那儿,手里拿着相机。

她冲他喊:“等我一下,我去给你拿伞。”

费妈看见费霓慌慌张张地跑上来,问她:“你不是去买西瓜了吗?西瓜呢?”

费霓跟没听见似的跑进屋里,从门后拿了伞,又直奔手摇留声机旁边的书架,半跪在地上找他爸经常看的连环画,许多有点儿名气的画家都在画连环画,只知道画海棠是没前途的。

她把搜罗的小本连环画用一张报纸包起来,抱着就向门外走,忘了客厅里还有客人坐着。

刚出门,就看见方穆扬背着相机包拿着网兜站在楼梯口。他大概来了一会儿了,却没往前再走一步。

“你的西瓜。”

“你现在最好的出路就是去画连环画。你拿回去研究一下。”

墙上悬着蒜头和辣椒,两人在狭窄的楼道默默交换了伞、连环画和西瓜。

“你知道怎么打伞吧。”

“我没这么笨。”方穆扬冲她笑,砰地一声打开伞,罩在两人头上,要多怪异有多怪异。

费霓说:“我回去了。”

“嗯,你走吧。”

费霓想等方穆扬走了她再转身,可他就站那儿不动,于是她也只能站在那儿。

窗子关着,空气很闷,他们俩之间的空气好像停止了流动。

还是方穆扬等不及了,催费霓走:“你拎着西瓜不累吗?赶快回去吧。”

费妈看着立在楼梯口的女儿长长叹了口气。

费霓先转身,她拎着西瓜放到铁皮桶,接了凉水,把西瓜拔上。进屋的时候她又往楼梯口看了一眼,正瞅见她的二姐二姐夫上楼。

方穆扬已经不见了。

费妈怪小女儿不通人情:“人家都来了这么长时间,怎么到了饭点也不留留人家?”

“您不是怕他坏了我的事儿吗?”

第7章

二姐和二姐夫带来了水果罐头和三瓶啤酒,瓶装啤酒也要凭票供应,平常老费要想喝酒,都是拿着凉水壶去饭店打散啤。

饭吃到一半就下起了雨,越下越大,到叶锋走的时候也没停的意思。家里统共两把伞,一把给了方穆扬,另一把给了叶锋。费霓送叶锋出门,下楼梯的时候主动提起了自己插队当知青的哥哥。

“我哥回了城,要是街道办不能给他解决工作,我就把自己的工作让给他。”

“是你家人让你这么做的?”

“不是,我的主意。”

小时候,她身体不好,爸妈从牙缝里挤出一笔钱给她订牛奶,哥哥姐姐不但没有份儿,还得每天给她热牛奶。牛奶热了,倒进碗里,她的大哥用筷子挑起表面奶皮送到二姐嘴里,说这是牛奶的精华,必须给我们老二吃,接着又监督费霓把碗里的牛奶喝完,务必一滴不剩,而他自己,拿暖壶的水浇在没洗的奶锅里,仰头品尝这残留的奶味。

费霓本来应该和她的哥哥姐姐上一所小学,但那所小学冬天没暖气,只有煤炉子,一到下课,全班的同学就把炉子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挤不到前头烤火的也凑在人群里,靠着彼此的体温取暖。费霓从小身体弱,爸妈为了小女儿冬天能暖暖和和的,费了好大力把她弄到了一个有暖气的小学。在那个小学,费霓这种普通工人家庭的孩子反而是少数。

兄妹三个,家里最好的东西永远都是她的。费霓不是占便宜没够的人,况且她不喜欢制帽厂的工作,真到了那时候,倒不如让给真正需要的人。

“那你怎么办?”

“我会做衣服,也可以挣钱。”钱能换粮票布票,她照样能养活自己。不过像她这样想的人,终究是少数。这年头,全民所有制企业的看不起集体企业的,集体企业的看不起没正式工作的。费霓知道,这么多人愿意跟她交往,不仅是因为她年轻长得不错,还因为她有一份正式工作。迟到的告知有时和欺骗无异,倒不如提前说清楚,要是叶锋能接受,他们就继续交往;不能接受就到此为止。

叶锋沉默。

费霓对这沉默早有预料,脸上依然保持着笑容,她站在楼栋里和叶锋说再见,让他路上注意安全。雨点顺着叶锋手里的伞落在地面,费霓看着落下的雨滴,心想这雨也不知何时会停。方穆扬大概早回了医院,也不知道他赶没赶上食堂的饭点,忘了跟他说伞不用还了,真怕他再过来还伞……

费霓上了楼,水房的门开着,她一眼就看见二姐在水房里洗碗。

费霓关了二姐面前的水龙头,把她面前的盆拉到自己这边,“你去歇着吧,我来洗。”

二姐取笑她:“怎么送了这么久,有什么悄悄话刚才不能在饭桌上说。”

费霓没说话,二姐以为她是不好意思。

“我们厂处理有问题的布料,我给你带回来了一块,够你做两件衬衫的了,这两年你一件新衣服都没做吧。”

“我上个月还做了条裙子呢。”

“都多少年前的土布了,你那裙子妈都嫌花色老,不过穿你身上怪好看的。叶锋这人我看挺不错的,吃相也好,一看就是没挨过饿的人,不像你姐夫,就跟个饿死鬼投胎似的,一看小时候就经常饿着。”

费霓硬是从这嘲笑里听出了心疼。

“我也觉得他不错,但他不一定满意我。”

二姐笑着说:“你是没看见他看你那眼神,他对你可是满意极了。”

费霓不说话,此一时彼一时。

送走老二两口子,老费拿出方穆扬带来的包,跟费霓说:“这是小方给你的。”

费霓打开包,就看到了麦乳精美国奶粉巧克力还有五个苹果。

“爸,你干嘛收他东西?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连个工作都没有,就靠补贴过日子。”

“我也不知道他这么大方啊。要不,你告诉我他住哪儿,我给他送回去。这孩子也是,怎么送这么些东西。”

“别了,还不够乱的。您自己留着吃吧。”

老费今天高兴,决定使用自己许久不用的手摇式留声机。这台留声机还是他为了听周璇的歌声买的,现在周璇不允许听了,他从橱柜里翻出一张《社员都是向阳花》。

屋里洋溢着奋发向上的希望之气。

一摞唱片里夹杂着一张外国货,用六十年代的报纸包着,唱片上面的外国字母分开来,老费还认识几个,合一块老费心想这是什么玩意儿。

老费问女儿:“这张哪来的?”

费霓接过唱片正反面各看了一眼,又用报纸重新包上,拿着进了里间,从角落里翻出上了锁的箱子。

这个箱子和里面的东西是她从方穆扬那儿骗来的,上次开锁还是去年。

锁好箱子,费霓端盆走向水房,此时水房门紧闭着,大概是男人在里面冲凉。楼里没洗澡间,要洗澡还得到大众浴室,要不就在工厂的澡堂。门开了,三个男的从浴室里出来,其中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儿光着膀子,费霓偏过脸当没看见。她拧开水龙头,狠狠搓了一把脸,挤牙膏的时候挤了半天,明天得买新牙膏了。

水房里有只苍蝇,在那儿讨人烦地惹人烦。

费霓一度讨厌苍蝇,理由并不同于大多数人。小学时代,费霓功课每门都是满分,但也有不如意的地方。学校里号召除四害,当学生的每天要上交死苍蝇。上下学的路上,费霓背着花书包拿着玻璃瓶和苍蝇拍寻找苍蝇,可她一只都没打死过,每次除四害光荣榜,她都是班里倒数第一。

她和方穆扬的那点儿交集也是因苍蝇而起。她们学校的学生,中午饭在学校吃,农村粮食歉收影响到了学校伙食,蔬菜粥里米粒能数得清,一般孩子都会从家里带点儿花卷或者其他吃的,没带吃的孩子,会拿家里给的钱和粮票自己买。

费霓吃完中午饭就拿着苍蝇拍在校园里寻觅苍蝇,苍蝇没拍到,不小心拍了一个高年级男同学肉滚滚的胳膊,还没来得及说对不起,那男生就踩了费霓两脚,让她长点儿眼睛。男生的体型在当时并不多见,一看家里就不缺油水和细粮,那样滚圆的胳膊单靠蔬菜粥和窝窝头是绝对养不出来的。费霓说你怎么踩人,那男生说小丫头踩你怎么了,你要再不长眼睛,我还踢你呢。方穆扬碰巧看见了后半部分,他认出梳两个辫子穿着白衬衫花裙子拿着苍蝇拍的女同学是他们班的费霓,没等费霓求救,就冲上去踹了那男生几脚,边踹边宣称,下次再看见他欺负自己班女同学,指定打得他把吃进去的东西都吐出来。

那男生认出了方穆扬,威胁要告方穆扬的家长,方穆扬一脸满不在乎,让他赶快去告。

费霓背过拿着苍蝇拍和玻璃瓶的手,向方穆扬说谢谢,方穆扬很豪爽地表示同学间互相帮助是应该的,我有了困难你肯定也会帮助我的,他反问费霓是不是这样。费霓当然不能说不。方穆扬说他现在很饿,想吃一个螺丝转儿烧饼,费霓能不能借他五分钱和一两粮票。费霓说她身上没钱,方穆扬看上去很失望。费霓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她刚得了方穆扬的帮助,她把苍蝇拍给方穆扬,手里拿着空无一物的玻璃瓶去翻书包,翻出一个蜡纸裹着的维生素面包,这是她攒了一个多星期才买的,明天就是哥哥生日,她准备当哥哥的生日礼物。

在将面包交给方穆扬之前,费霓紧紧握着那层蜡纸包着的面包,把面包都捏小了,她说如果你明天能把买面包的钱给我,我就可以先给你吃。

方穆扬答应得很爽快。

第二天方穆扬并没还钱,而是拿来了一个“madeinengland”的铅笔盒给费霓,他告诉费霓,这个铅笔盒完全可以抵得上十只面包的价钱,现在,他愿意拿铅笔盒来为面包买单。

费霓说她有铅笔盒,她只想要钱和粮票,方穆扬只要把钱和粮票还给她就可以了。

方穆扬还是没有还钱的意思,他告诉费霓他现在没有钱,如果费霓想要钱和粮票,他得过段时间才能还,他可以先把这铅笔盒当抵押物,到时有了钱他再换回来。

“你答应今天还我钱的。”她知道他有钱,以前午餐的时候他经常吃外国肉罐头。他的姥姥坐着德国车来看他,还给学校捐了一架钢琴。

方穆扬冲她笑,露出一排白牙齿,很无赖地说:“可计划赶不上变化,信托商店不收我的铅笔盒,我也没办法。你不是说同学间要互相帮助的吗?”

费霓被他的无赖气哭了,方穆扬哄她:“别哭了,过几天我还你双倍的粮票和钱。”

“真的?”

“真的,不骗你。我姥姥去印尼了,等她回来我就有钱了。”

“你爸妈不给你钱吗?”费霓虽然年纪小,但也知道方穆扬父母的工资要比她爸妈多不少,她爸妈都能每天给她几分的零花,方穆扬何至于一分钱都没有。

方穆扬用沉默代替了回答。他被父母送来住校,一天三顿吃在学校,连回家吃顿好点儿的都不能,更别说零花钱了。

费霓没办法,只好让方穆扬写了欠条,拿那个“madeinengland”的铅笔盒给哥哥当生日礼物,好在哥哥收了铅笔盒也很高兴。

第二天早晨,费霓找到方穆扬,问他:“你还借钱吗?要是能还双倍,我还借给你。”

“没问题,你借我多少我都还你双倍。”他问费霓,“你能借我多少?”

费霓从裙子兜里掏出一枚两分钱的硬币。

方穆扬虽然没钱,但并不妨碍他对两分钱不屑,“这点儿我还不够买一个螺丝转儿的。”

“你真还我双倍?”

“真的,快把钱拿出来吧。你要不信,我把我的小提琴抵押给你怎么样?”

“我不会拉琴,给我也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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