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不多时,枕絮与宫婢带着梳洗器具进来。枕絮瞧见小公主坐在窗下软塌上,慢悠悠晃悠着一双小短腿。一双小脚丫从雪色裤腿里露出来。
枕絮瞥了一眼,就知道她又赤着足跳下床,赶忙快步走过去,柔声劝:“天气变冷了,以后可不能总光着小脚丫丫走路呢。”
她在小公主身边蹲下来,将却鸢的一双小脚丫捧在怀里。足心果真有些凉,这让枕絮立刻皱了眉。
“我听絮絮的!”小公主乖乖地应。
枕絮抬头望向她,眉眼间带着笑。
宫婢将净脸的帕子浸湿又拧干,湿漉漉的帕子上带着点甜甜的果子清香。宫婢动作轻柔地用帕子给小公主擦脸,小孩子脸嫩,可不是得轻柔些。
另一个宫婢将小公主今日要穿的衣服带过来,轻轻放在软塌上。
却鸢看了一眼明黄的小裙子,哼唧了两声,伸手去攥枕絮的袖子,再摇一摇,奶声奶气地撒娇:“不穿这个。”
枕絮哪有不应的?笑着问:“好。小殿下想穿拿一件?”
“竹青的那个,前天晚上送过来的那个。”
枕絮愣了一下,才令宫婢去拿。
却鸢要的那件竹青色的,可不是小姑娘家穿的裙子,而是小郎君的衣衫。
宫婢很快从衣服里取来小公主要的衣裳,服侍她穿戴。
枕絮立在一旁微笑注视着娇娇的小公主转眼间变成了个小郎君。实则,枕絮心里很是疑惑。
——枕絮和宫中很多人一样,都不太理解陛下的一视同仁。
两位小殿下的吃穿用度完全一样。就说两位小殿下的住处,是后头重新修葺的,修葺时严格按照图纸每一个雕花都不准有一丝一毫不同之处。不仅床榻桌椅一干物件都一模一样,就连窗下的新鲜插花和床上的被褥都一模一样。
偶尔小公主嘴馋点个什么东西,御膳房必然做两份,将另一份送去小皇子那里。
反之亦然。
就连去年玉疏不小心染了风寒,活蹦乱跳小公主也被陛下亲自灌了一碗风寒汤。
吃穿住行,在穿这件事情,也不例外。所有衣服,必是两件一模一样送到两处。别的事情就算了,在穿这件事情上,也完全一样是不是离谱了些?毕竟两位小主子性别不同啊。
是以,小公主时常会穿送过来的男子衣衫。不过那边的玉疏倒是从未穿过和妹妹一样的小裙子……
枕絮望着俊朗的“小郎君”,心想这是两个孩子一人长得像一个,要不然就是两个分不清的玉面小郎君了。
枕絮弯腰,将小公主抱起来,抱她到外间去用早膳。六岁了,早已不是行动间需要人抱着的年岁了,可是这样乖乖的小公主,谁不想多抱一会儿呢。
枕絮望着怀里的小公主,弯着眼睛笑。
她如今已经不在尤玉玑身边做事,彻底守在了小公主身边。
却鸢乖乖偎在枕絮的怀里,回头望了一眼窗下软塌上的小方桌,上面静静躺着一枚铜板。
她偏过脸,用脸颊蹭一蹭枕絮的肩。
枕絮侧首望了一眼,见她雪团子般乖巧的模样,心都要化了。
让别人心化了的小公主,此时正在合计着把讨厌鬼丢进粪坑还是臭鱼塘。
第一堂课,是江云澈所授,只两位小殿下。不过今日的课程显然没有结束,江云澈离开后,他们还有别的课。别的课,倒是不止他们两个,还有些朝中大臣的子女,皆年龄与他们三人相仿。
须发皆白的老夫子在前面拉长了音诵读,下面坐了七八个不到十岁的孩童。
却鸢轻飘飘地扫了一眼坐在远处的小胖子晁乐生。她收回目光半垂着眼,长长的眼睫遮了一双明灿的眸子。她的小手拿起一张宣纸,慢慢揉成团。
老夫子正诵到抑扬顿挫时,忽闻低低的啜涕声。
眼睛终于离开书卷,他向下望去,看见小公主低着头,一手捂着自己的嘴,克制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另一只小手揉着自己的头。
在她的桌面上,躺着一个纸团。
老夫子横眉:“是谁丢纸团打到了人!”
都是年纪不大的孩子,老夫子提声训斥,大多吓了一跳,又是一脸茫然,望向小公主。
小公主慢慢抬起脸,雪白的小脸蛋上早就泪水涟涟。老夫子瞧了,立刻心头一软,放低了声音询问:“是谁打了你?”
小公主慢慢站起身来,她紧紧抿着唇轻轻摇头不肯说话。只一双眼睛定定望着夫子,她再慢慢眨了下眼睛,又带下一滴泪珠来。
老夫子环视屋内,立刻指向坐在角落里的晁乐生,提声问:“是不是你干的?”
正在看戏的晁乐生吓了一跳,猛地睁大了眼睛。
是,他平时是稍微不安分了点,也的确曾朝别人丢过纸团。但是这次真不是他干的!
“不是我!”晁乐生懵了,怎么没人信他呢?
孩子们都望过来,那眼神好像抓到了真凶。
“真不是我!”晁乐生一下子站起来,瞪向却鸢,“你说啊,你说不是我!”
小公主怯生生地缩了缩肩,畏惧地向后退了半步,什么也不敢说,反而是哭得更凶了。精致的小脸哭得好似被水洗过一样。
“你给我出去面壁!”老夫子将晁乐生撵了出去。
玉疏回头深看了一眼委屈哭泣的妹妹,他转过头,将摊在桌上的书册,向后再翻了一页。
一堂课结束,却鸢正想出去玩,被赵瑾拦住。赵瑾将她拉到角落,拧着眉犹豫了好半天才说:“他根本没打你!”
“瑾哥哥怎么知道的?”却鸢软着声音问。她还是那个乖乖的样子,完全没有因为被戳穿而生出别的起伏情绪。
“我一直看着你,我看着你自己揉了纸,然后你就突然哭了!”
“哦——”却鸢拉长了音,“可是瑾哥哥为什么要一直看着我呀?”
这问题像把赵瑾问住了。他愣了好半天才说:“我爹爹和阿娘时常说我比你和玉疏长点一点,叮嘱我要保护你们。”
“我就知道瑾哥哥对我好。”却鸢弯着眼睛甜甜地笑,又去拉赵瑾的手。她攥着赵瑾的手摇呀摇,用甜甜的嗓子说:“上次他拿纸团丢瑾哥哥,我给瑾哥哥报仇呀!”
赵瑾呆住,愣愣望着面前的小公主。在口才这方面,显然赵瑾没遗传了江淳的口才,反而更像赵升一些。沉默了好半天,他才憋出话:“是、是我错怪你了……”
“瑾哥哥,瑾哥哥……”小公主忽然换上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你帮帮我好不好?”
“嗯嗯!”赵瑾也不管什么事情,立刻点头。
小公主回头,望向夫子休息的房间,红着眼睛说:“我今天交上去的课业在背面画了王八。瑾哥哥求求你帮我拿回来好不好?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她吸了下鼻子,似乎随时都能哭出来。
去偷课业?赵瑾吓了一跳。他是个规矩的孩子,从来不敢做这样的事情,可是小公主红着眼睛摇他的手不停央求……
赵瑾一咬牙,答应下来。
“瑾哥哥真好!”小公主笑起来,笑容是甜的,声音也是甜的。
赵瑾硬着头皮溜进夫子的屋子,手忙脚乱地在桌上的课业上翻找着。他翻到最后一页,也没看见小公主的那份。
“你在干什么?”老夫子板着脸从外面进来,“课业又才交?”
“我、我不是……”赵瑾局促起来。
“那你在干什么?”老夫子很是气愤,这一个两个怎么都不省心!
赵瑾抿着唇,绝不将小公主供出来。他这个样子,在老夫子眼中就是默认,不由厉声训斥了一番,又罚他抄书。
这边的响动传到外面,却鸢摩挲着铜板,脚步轻快地离开。却不想她刚走没多久,遇见了哥哥。
“尤却鸢。”哥哥温声念一遍她的名字,不再说其他。
哥哥温柔的目光落过来,却鸢莫名心头一慌,将眼睛别开。
哥哥挡在前面,阻了她的路。哥哥只是温柔望着她,也不说话。却鸢拧着眉,哼唧了两声,终于受不了哥哥的温柔审讯。她主动去拉哥哥的袖子,自己招了:“晁乐生虽然没欺负我,可是他总欺负别人,说话也爱挖苦人,妹妹这是替天行道呀!”
却鸢望着哥哥,摆出最最灿烂的笑脸。
玉疏“嗯”了一声,终于温声开口:“那赵瑾呢?”
却鸢将指间的铜板抛起又接住,小声嘀咕:“他多管闲事。多管闲事的人总该吃点教训。”
“哥哥,我饿了。你摸摸,多瘪呀!”却鸢拉着哥哥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肚子上揉啊揉。
“是瘪了。”玉疏点了下头,“去母后那里吧。母后让我们过去。”
“那哥哥和我一起过去吗?”
“你先去。”玉疏立在原地目送妹妹走远,然后去寻夫子,借解惑由,给赵瑾解围。
去昙香映月前,玉疏侧首吩咐流风:“晁乐生今年九岁了,让他与我们一起读书于他也是蹉跎,平白耽误了他学习,晁家心中不愿也不能说。明日起,不用请他过来了,让他与同龄人一起读书更好些。”
流风应了声是,看着殿下的小身影,心想不愧是自小宫中人,连撵人也能将话说得这么漂亮。
昙香映月是司阙与尤玉玑现在在宫中的住处。
司阙喜欢这个名字,给他们三人的宫殿仍用了旧名。
玉疏迈进昙香映月,宫婢屈膝行礼,为他打了帘。天才刚冷,这珠帘还未换成棉帘。珠帘相撞,切磋出错落的清脆悦耳声响。
尤玉玑慵懒侧坐在美人榻上,眉眼含笑望着吃蜜饯的女儿。
漆黑的百岁窝在她足边。
尤玉玑转眸,温柔望过来,招了招手,柔声唤:“玉疏。”
玉疏不由快步走过去,离得近了,闻到母亲身上的清香,让他不由自主眉眼含笑。
此时,司阙正在书房召见江云澈。
六年龙袍加身,也没给他染上威严的帝王相,还是那样坐姿懒散,神情也恹恹。
“真没办法?”他掀起眼皮,问道。
江云澈还陷在震惊中。
刚刚,司阙问:“是不是真的不能一国三君?”
一国三君,这可真是闻所未闻。陛下将一儿一女间的那碗水端得平得不能更平,天下皆知。可江云澈怎么也没想到司阙将这份公平算计在帝位上。
一国三君于国无利,更是祸患,司阙也明白。正是明白,才厌烦至此。
“要不,这皇位谁也不给。”
江云澈在司阙这话中隐隐听出几分气急败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