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兴五年七月廿一,尚衣宫一名宫人诞下一女婴。经翻查起居注确定,这女婴为当今天子无意临幸杨氏偶得。遂禀明陛下。时陛下殷祁正与玉龙山静修仙长叙旧,听闻此事,御口金言,赐下“安乐”封号,并晋杨氏为采女,赐住安鸾侧殿。
彼时安鸾殿主殿并无主妃,杨氏与公主居侧殿,只有一名內侍一位婢女侍候。无论吃穿住行均靠着杨氏微薄的月俸,母女二人相比其他妃嫔皇子,日子自然清贫。
但那时候,安乐是杨氏在宫中唯一的寄托。谁又能想到,陛下能再想起那一个不起眼的采女呢?
又过五年,殷祁登华云山,恰逢静修仙长带弟子在山中修行。陛下似乎突然想起上次见仙长还是五年前,顿时联想到那个他未见过一眼的小公主。回宫后,殷祁乘兴夜宿安鸾殿。十月后,杨氏诞下龙子,起名奉倾。
原本,包括杨氏在内的所有人都未料想到殷祁会再想起那仅仅有过露水情缘的小小采女。可现在却不一样了,杨氏再次怀孕,生下了龙子。这是不是意味着,杨氏终于撞了大运?
于是,连殷菱臻都受到了影响,开始天天在门口坐等那个不知何时会来的父亲。实际上,从那以后,殷祁反而是更加确认了杨氏的无趣罢了。连带着对那小小乖乖的女儿,也产生了不喜。
以为生下皇子以后的日子该好过一些。却不过,从此只是多增加一人吃饭,而她们母女所期盼得那名英雄般的男子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在皇家,感情最是脆弱不堪。殷菱臻很早便明白了这一点。哪怕是她的母亲、哪怕是弟弟,无一人不是期盼着皇帝陛下能将目光落在他们身上。此后哪怕一朝恩宠,也足够回味半生。
然对于殷菱臻来说,那时候的皇城,无疑是巨大的牢笼。从母亲的经历便已看出,空等永远不会赢得怜悯。弟弟长大后尚有机会封王离开,而她呢?
她只能从别人嘴里听到三层红墙外的世界,只能从母亲口中听到少许关于父亲的消息。也许,她的一辈子都将如此度过。等到某一天经过旁人的提醒,父亲大笔一挥将她送给某一位她从未见过不知美丑不知不知老幼的男子,然后永远离开这座大牢,去往另一座燃耗后半生的新笼子。
等到母亲病逝,殷菱臻只觉得天都塌了下来。但之后的经历似乎印证了天无绝人之路,成人式那天,她第一次近距离看见了她的父亲——当今天子。
她抬起头的一瞬间,皇帝陛下竟露出温柔的目光,惊呼道:“朕竟有遗珠在墙隅!”
她终于被父亲看见,一夜间成为当今天子最宠爱的公主。而她的弟弟,也跟着受封吴王,并终于能和其他皇子一样入国子监学习。
只是,随着殷菱臻的受宠,姐弟俩的关系却从相依为命转向渐行渐远。殷奉倾一直认为,殷菱臻如今所得的一切原本该是属于他的。
当张纪蒹向殷菱臻提起殷奉倾的“问候”时,殷菱臻难免微蹙眉头,不满道:“他有什么罪,无事献殷勤!”
“但我看吴王殿下的样子,尚算诚恳。”张纪蒹说,“况他寻了正当理由,又专门告知于我,明显是怕被你拒绝。想来应当是有要紧事。”
“他倒是知道我的软肋在何处。”殷菱臻轻哼一声,仰着头看向张纪蒹,“所以,你是希望我见他?”
“怎会?”张纪蒹摇摇头,“我见你与吴王平日少有往来,此番他如此郑重,怕是真有什么事。”
“我才懒得见他。”殷菱臻生气道,鼓着眼珠子,“那孩子上了学之后交了坏朋友,年纪轻轻非要跟着其他弟兄拉帮结派。本来有我的关系,他大可安安稳稳富贵一方,我真的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拉帮结派?张纪蒹抿抿嘴,说:“关于这件事,你可有跟十九殿下谈过?”就如殷菱臻所说,如果殷奉倾无夺储之心,他大可不必着急去站队。这怕才是最让殷菱臻懊恼的事情吧。
“也没什么可说的。”殷菱臻低头,道,“他们都说我和十九相依为命,其实我有时候很嫉妒他。娘将希望都放在了他身上,以为这样阿爹就能多看我们几眼。可谁能想到,我们姐弟的命运改变,居然是因为我这张脸。”
殷菱臻并不是个擅长处理感情的人。最初与张纪蒹相处时便是如此。否则也不会闹得个“家破人亡”的地步。当然,虽然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却也不意味着在这方面长进了多少。
“即便是会有嫉妒的情绪,你却还是有关注十九殿下不是么?”不得不说,对于自家夫人的性格,张纪蒹还是拿捏得比较准确的。殷菱臻并非全不在乎这个弟弟。只是对于自己“姐姐”的身份,还有许多的不确定。
殷菱臻努着嘴,烦躁得说道:“他……许是不想靠我的关系吧。娘还在时,我就不曾尽过姐姐的义务,现在就更没有立场去管他。”
“我并未关注过诸位殿下。”张纪蒹说,“十九殿下,平日与哪位走得近?”
殷祁名下共有十一位皇子,如今的太子殷新晟是皇后王氏所出。而陛下最喜欢的十四皇子雍王殿下,也是太子一母同胞的弟弟。平日里太子与雍王兄友弟恭、其乐融融,并不曾传出争锋。
“哼。他能跟谁近?”殷菱臻不悦道,“除了燕王兄,其余皇兄皆是皇后四妃所出,他怎么高攀得起?”
燕王殷鹤峰,生母是个婢女,甚至连姓名都不曾被提起过,更不说册封了。
“既然如此,臻臻更该劝说十九殿下远离争端,以防他日被燕王牵连。”张纪蒹说。
“他又不是你弟弟,被牵连也牵连不到咱们。”殷菱臻却嘴硬道,“十九这个混蛋,专门去礼部堵你,便是知晓了你对我的影响力。我偏不让他得逞!”
话虽如此,但一个人相见另一个人总是有办法的。所以难以避免的,平翎公主在迈出家门的第一时间,见到了等在门口的少年吴王。
“皇姐,好久不见。”殷奉倾唇角微微扬起,眼睛里全是欢喜。他与殷菱臻虽是姐弟,但要说相貌却并不是十分相像。他的眼眸狭长,笑着也似未笑、未笑却也似笑着,很难分辨出情绪来。
“谁又想见你?”殷菱臻哼道,“说吧,大早上不去上学,在予家门口鬼鬼祟祟,是要干什么?”
“姐姐,你误会倾儿了。”殷奉倾委屈道,“前阵子夫子讲了家人,倾儿是真心知道以往做错了事。特意来道歉的。”
“哦?”殷菱臻挑眉,“不知夫子都说了什么?”
殷奉倾咬着下唇,好半天才说:“姐姐又不是不知倾儿记性不好,只记得是说出征的哥哥给弟弟写信云云。夫子教育我们兄弟姊妹要团结友爱。”末了,殷奉倾道:“我便只有姐姐一个亲人,自然是要跟姐姐友爱的。”
这种鬼话,殷菱臻自是不信的:“直说便是,又捅了什么篓子?”
“孤哪有那般顽皮。”殷奉倾说,“不过,也确实有事要劳烦姐姐。”说完,他向周围看了看,低声道:“姐姐,这大门口人多眼杂,要不你让我进屋去再说?”
就知道是这样!殷菱臻叹了口气:“你随我去书房。”
殷奉倾一听,立时露出笑脸:“好嘞。”
殷奉倾找上门来,自然是没好事的。不过作为姐姐,殷菱臻还真做不到绝情,只想着先听一听对方的要求再说。
进了书房,殷奉倾的眼睛便开始四处乱瞟。直到殷菱臻咳了一声,他才笑盈盈道:“姐姐的书房可真是大气,里面好些书夫子都说晦涩。”
“那是驸马的藏书。”殷菱臻道。
“姐夫果然是真人不露相。”殷奉倾赞道,“那日在衙门外见到姐夫,孤便觉得与其他驸马不同。”
这种睁眼瞎的话,殷菱臻压根不想搭理。按照世人眼光,她的驸马相比其他驸马绝对算是平庸。但张纪蒹能有多大成绩根本不是殷菱臻在意的。今生愿望,唯有相携到老。
“姐姐,倾儿听说姐夫如今正跟着江尚书学习,不知……可有对姐姐透露过关于春闱的事?”
“怎么,你平时跟着燕王兄胡闹也就算了。竟还打算插手春闱么?”殷菱臻怒道。这殷奉倾平日里便不让人省心,这疏于管教的几年里,居然已经混蛋若斯!这春闱大事,关系到国家,连她一介女流都知晓的,焉能让他插了手去?更何况,此事还牵扯到张纪蒹。
“倾儿也不想的。”殷奉倾苦笑,“姐姐,倾儿老实告诉你,虽然倾儿平日与燕王兄走得近,其实是奉了雍王兄的意思。”
“常欢哥哥?他平时与太子殿下并无嫌隙。”殷菱臻吃惊道,“你莫不是在骗我?”
“只是为了收拾燕王兄,并不涉及太子殿下。”殷奉倾挠挠腮帮子,“燕王兄平日动作太大。大伙早看不惯他。”
殷奉倾前世并未因春闱的事情找过她。当然,前世的张纪蒹也并未入过礼部。但不管是真为了教训燕王,还是雍王心怀鬼胎,殷菱臻是不会让张纪蒹设身于夺嫡事件中的。
“春闱一向被阿爹重视。便是要教训燕王兄,也不该拿此等大事为由。一旦事成,燕王兄生死难料。常欢哥哥若真只是想教训燕王兄,便不该将你我牵扯进来。十九,你莫要被人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