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什么?”
“别管,你就戴上试试嘛。喏,你借姐姐的眼镜用好了。”
总是如此强横,口吻仿佛命令一般。我不得已乖乖戴上大姐的眼镜,立刻引得二人笑翻在地。
“太像了!跟哈罗德·劳埃德[7]一模一样!”
[7]哈罗德·克莱顿·劳埃德(haroldclaytonlloyd,1893—1971),美国优秀默片演员,被誉为“冒险喜剧之王”。
当时,正值一个名叫哈罗德·劳埃德的外国喜剧电影演员在日本人气超旺。
我随即立起身,举起一只手,说道:
“诸位,在此我谨向日本的粉丝们……”
我模仿着大明星的架势,向观众致辞,这又让她们越发笑得合不拢嘴。
自那以后,只要一有劳埃德的电影来小镇上巡映,我便前往剧场观看,暗自揣摩并模仿他的表情等。
某个秋夜,我正在被窝里看书,大姐像只小鸟一样疾飞进我房间,不由分说一头扑倒在被子上,哭哭啼啼地说:
“叶藏,你会帮我的对吧?一定会的,是不是?我们一起离开这个家吧!你救救我!”
她一面说着令人吃惊的话,一面嘤嘤啜泣。好在我并非第一次见识女人这种情态,故而对于大姐这番过激的言辞一点也不惊惶,反倒觉得这招过于老套、毫无新意,颇叫人扫兴。我轻轻钻出被窝,拿起一只放在桌上的柿子剥开,切下一块递给大姐。大姐抽抽噎噎地吃着柿子,问我:“有什么好看的书?借我一本。”
我从书架上挑了一本夏目漱石的《我是猫》给她。
“谢谢你的柿子。”
大姐略显羞赧地笑着,走出房门。
不光是这位大姐,天下女人究竟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活在世上?对我来说,想要究明这一点,简直比揣摩蚯蚓的心思还要复杂和麻烦,甚至让人不寒而栗。不过,我从幼年时起就已得出一条经验,女人若是突然莫名其妙地哭啼啜泣,只要拿出些甜食,吃下去她们就会心情一转,破涕为笑了。
至于妹妹节子,她经常会带些朋友到我房里来玩,我则照例公平大方地逗大家开心。朋友走后,节子必定会数落她的朋友们,说她们的坏话,谁谁是不良少女啦,你要小心啦,等等。既然如此,自己不带她们来玩不就行了?而且,节子带来我房间玩的几乎全都是女孩。
然而,这与竹一所说的“被迷上”预言成真绝对尚有距离。换句话说,我还仅仅是日本东北乡下的“哈罗德·劳埃德”而已,竹一傻乎乎的恭维变成活生生的可怕的现实,以种种困厄蹇舛之状挥之不去地呈现于我面前,那是许多年之后的事了。
竹一还送过我另一件宝贵的礼物。
“这是妖怪的画像。”
有一次竹一到二楼我的房里来玩时,拿出随身带的一枚原色版的卷首插画给我看,并且颇显得意地解释道。
唷!我心中暗暗惊讶。似乎从那个瞬间起,我的堕落之路就此决定,一直到日后我都摆脱不了这种强烈的感觉。
我认得,那不过是一张凡·高的自画像罢了。在我的少年时代,正值法国印象派在日本广为流行,一般人对西洋画的鉴赏大抵由此切入,凡·高、高更、塞尚、雷诺阿等人的绘画作品,即使是乡下的中学生也大都见过其照相版的。我本人就见过不少凡·高的原色版画作,并对其笔触的新意和色彩的艳丽很感兴趣,但从未将它想象成是妖怪的画像。
“那么,这种画你怎么说?这也是妖怪吗?”
我从书架上取下莫迪里阿尼的画册,给竹一看那幅画面像赤铜似的有名的裸体妇人画像。
“哇!太棒了!”竹一睁圆了双眼感叹道,“像地狱之马。”
“还是妖怪啊?”
“我也想画这种妖怪的画像。”
对同类极度恐惧的人,反而更加期盼能够亲眼见识令人可畏的妖怪,越是神经质,越是胆怯的人,越是期盼着强犷的暴风雨到来。这群画家被自己的同类——人类这种妖怪所伤、所凌胁,最后他们选择宁愿相信幻影。于是光天化日之下竟历历目睹了妖怪的存在,并且他们决不以佯聋诈哑自欺欺人,而是全力去表现亲眼所见,正如竹一所说,毅然决然地描绘“妖怪的画像”。
我未来的同道者也许就在这里。
不知为何,我兴奋得几欲热泪盈眶,却竭力压低声音,对竹一说道:“我也要画!画妖怪的画像,画地狱之马!”
从小学时代起我就喜欢画画,也喜欢观赏画,不过我作的画却不似作文那样受到周围人的夸赞。我原本就不相信人们说的话,作文对我而言就如装疯卖傻的寒暄罢了,从小学到中学一直令老师们狂喜,可我自己却丝毫不觉得有趣,只有画画(漫画之类另当别论)在表现对象的时候,虽然显得稚嫩,但多多少少花费了一番苦心,颇有我自身风格。学校的绘画课本实在不足为范,老师的画功又拙劣不堪,我不得不胡乱地去摸索尝试各种各样的表现手法。升入中学后,我已经拥有了全套的油画画具,并且从印象派画风中寻求笔触的范本,但所作的画依旧像色纸工艺一样平板单调,缺乏立体感,完全看不到一点成器的影子。如今借由竹一的这番话,我才恍然大悟,自己之前对于绘画的认识大错特错。将令人产生美感的对象如实地呈现出它的美,这种想法既天真又愚蠢。大师们能够将平凡无奇的对象通过主观创造展现得美轮美奂,面对丑恶得催人作呕的对象依旧能够兴味不减地沉浸于表现的喜悦之中。换言之,他们在表现客体的时候能够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从竹一那里聆教了最最本原的画法秘籍,我便背着节子带来的那些女客,开始慢慢着手创作自画像。
完成之后,我自己都吃了一惊:竟是如此阴晦隳颓。但这正是我一直以来深藏不露的本来面目。我表面上笑得很开朗,并且给别人带来欢笑,内心其实非常阴郁,我心里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当然这幅画像除了竹一,我不打算给任何人看。我可不希望自己成天装痴装傻背后的真面目被人识破,一下子落个被人处处小心提防的难堪下场,又担心别人没发现这是我的真面目,还视此为一种新的逗谑手法,从而沦为众人的笑柄。这对我来说是最痛苦的事情。因此,我立刻将它藏进壁橱的最里面。
学校的美术课时间,我将这种“妖怪式画法”掩藏起来,一如既往用那种平庸的笔触,竭力将原本美丽的事物美丽地展现出来。
我只有在竹一面前才不在乎显露出我敏感脆弱的神经,并放心地将那幅自画像拿给他看,赢得了他的赞赏。我再接再厉又画了两三幅妖怪式的画,得到竹一另一个预言:
“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画家!”
“被女人迷上”和“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画家”这两句预言由傻瓜蛋竹一烙刻在我的脑际,终于,我不顾一切来到了东京。
我本想考美术学校,但父亲老早便打定了主意,让我读高中,日后出仕为官,并且早就叮嘱过我。对此毫无争辩之力的我只能茫然地遵从。父亲要我四年级起就报考高中,而这所拥有樱花和大海的初级中学我也差不多待腻了,于是放弃直升五年级,读完四年课程便报考东京的高中,通过考试后,旋即开始了集体寄宿生活。然而,那种肮脏和粗野的集体寄宿生活让我不敢领教,于是顾不上装疯卖傻,连忙请医生给我出具一张浸润型肺结核的诊断书,搬出宿舍,住进了父亲在上野樱木町购置的别墅里。集体生活于我而言,实在无法忍受,加之什么“青春的感动”“天之骄子的自豪”之类,我听了就觉得寒毛倒竖,“高中生精神”这玩意儿我实在无法趋附。宿舍和教室,仿佛成了垃圾储集场,只不过堆积的全是被扭曲的性欲,我近乎完美的扮傻装痴本事在这里也没了用武之地。
议会休会期间,父亲在别墅待的时间每月至多两星期,他不在时,偌大一栋别墅里只有管家夫妇和我三人生活。虽然经常逃课,但是我却毫无兴致到东京各处闲逛游玩(看来我这辈子都不会去参观明治神宫、楠木正成的铜像、泉岳寺里的四十七义士墓等胜迹了),终日窝在家里看书作画。父亲在的时候,每天我早早地赶往学校,有时候也会到位于本乡千駄木町的西洋画家安田新太郎的画塾去学习素描,一待就是三四个小时。离开了学校的集体宿舍,即使去学校上课,也感觉自己的身份很特别,就像个旁听生似的。或许是因为我性情乖戾,总之我越来越感觉无聊扫兴,越来越懒得去上学。我一路从小学、初中读到高中,但依旧无法理解何谓爱校心,也从未想过要学唱校歌什么的。
没多久,我从画塾一个学画的学生那里懂得了酒、烟、娼妇、当铺以及左翼思想。真是奇妙的组合,不过却是事实。
这位学生名叫堀木正雄,出生于东京的老城区,比我年长六岁。从私立美术学校毕业后,由于家中没有画室,于是固定来这家画塾,继续西洋画的研习。
“能不能借我五块钱?”
我和他仅仅数面之缘,之前从未有过一言半语的交谈。
我慌忙掏出五块钱递给他。
“太好了!走,去喝两杯!我请客,怎么样?”
我推辞不掉,只好被他连拖带拉地带到画塾附近蓬莱町的一间小酒馆。就这样,我与他开始了亲密的交往。
“我早就开始注意你了。喏,就是你这种带点腼腆的微笑,那是志大才高、将来必定大有出息的艺术家特有的表情。为了加深我们的友谊,干一杯!阿绢,这小子是个美男子吧?你可不许迷上他哦。都是因为这小子来了画塾,害我只好遗憾地沦为二号美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