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我一语不发走出药房,踉踉跄跄回到公寓,让由子冲了杯盐水给我喝下,然后默默地睡下。第二天我谎称有点感冒,在床上躺了一整天。到了晚上,我对自己咳血的事情实在感到不安,于是爬起来,又去了那家药房。这次我面带微笑,一五一十将自己的身体状况告诉了老板娘,向她咨询。
“你必须戒酒。”
我们就像是一家人似的坦率不客套。
“我大概是得了酒精依存症了,就这会儿我还想喝酒哩。”
“不可以!我丈夫就是,明明得了结核病,却偏说要用酒来杀菌,成天都泡在酒里,结果自己缩短了自己的寿命。”
“我真的很担心,我已经害怕得不行了。”
“我这就拿药给你。不过,唯独这酒,你必须得戒掉。”
老板娘(她是个寡妇,膝下有一个男孩,考上了千叶还是什么地方的医科大学,但没过不久就患上和他父亲同样的病,现在休学待在医院,家里还躺着个中风的公公,而她自己五岁上下时因为患小儿麻痹症,有一条腿完全无法站立)撑着丁字拐,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响声,翻箱倒柜地为我找出各种药品来。
这是造血剂。
这是维生素注射液,注射器在这里。
这个是钙片。这是淀粉酶,可以帮助消化,改善肠胃不适。
梦*阮*读*书*??…mengruan…
这是……这个是……
她充满爱心地向我介绍了五六种药物的功效。然而这位不幸的夫人,她的爱心对我来说过于沉重了。最后她对我说:“要是你忍不住、实在想喝酒的时候,就用这个药。”说罢,迅速将一小盒药用纸包了起来。
原来是吗啡注射液。
老板娘告诉我说,这药的危害至少没有酒来得厉害。我对此深信不疑,加之当时我自己对酗酒产生了一种肮脏感,倘若能够摆脱酒精这个恶魔的长期纠缠自然不亦乐乎,于是毫不踌躇便将吗啡注射进了自己的手臂。不安、焦躁、羞臊等等,全都一扫而空,我摇身一变成了性情开朗、喜欢高谈阔论的男人。只要注射一针,我登时就会忘掉身体的衰弱,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一面作着漫画,一面思如泉涌,脑子里不断闪现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创意。
先是一天注射一针,后来渐渐变为两针,最后增加到一天四针,而一旦缺少了它,我便无法工作了。
“这样不行啊!要是上了瘾,那就不得了啦!”
听药房老板娘这么说,我登时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重度瘾君子(我这个人生性脆弱,极易受到别人暗示。例如有人说,就算我告诉你这笔钱花不得,那也无济于事,因为这毕竟是你自己的事呀……听到这话,我登时会产生一种奇妙的错觉,似乎不花掉这笔钱反倒有错,反倒会辜负对方的期待,于是必定要很快将它花掉)。基于对上瘾的害怕不安,我对药物的需渴变得越发厉害。
“求求你,再给我一盒!月底我一定会付钱的。”
“钱嘛,什么时候付倒都没关系,只是警察管得很紧呢。”
哦,原来我四周始终围裹着某种浑浊而灰暗的、见不得人的可疑气氛。
“那就请你无论如何帮我搪塞过去,求求你,夫人。让我吻你一下!”
老板娘登时羞红了脸。
我赶紧趁势央求:“假如没有这药的话,我就完全没法像模像样地工作了。对我来说,那就像是强精提欲的激素一样。”
“那还不如直接注射荷尔蒙好了。”
“你别拿我寻开心了。反正我要么借助酒,没酒的话就得靠那种药,否则我真的没法工作。”
“酒可不行。”
“所以说嘛!自打我用了那种药,就一直滴酒未沾啊。多亏了它,我现在身体状况好得不得了哩。我可不想自己永远只能画那些下三流的漫画,从今往后,我一定彻底把酒戒了,调养好身体,发奋钻研,一定要成为一个伟大的画家!眼下正是最关键的时刻,所以拜托你,当我求你啦。让我吻你一下吧!”
老板娘扑哧笑了起来:
“你真让我为难。要是真上了瘾,我可不管哦。”
她咚咚咚地撑着拐杖,从药品架上取下那药,说道:
“不能给你一整盒,你会马上用完的。给你一半吧。”
“真小气。算了,就一半吧。”
回到家里,我立即注射了一针。
“不痛吗?”由子战战兢兢地问我。
“当然痛喽。不过,为了提高工作效率,就算不情愿也得这样做啊。我这阵子精神不错吧?好了,开始工作了!工作、工作!”我兴奋地嚷着。
有几次,我还深更半夜跑去药房叩门。老板娘身上裹着睡衣,咚咚咚地撑着拐杖出来开门。我猛地扑上去,抱住她,吻她,同时还装出一副痛苦欲绝的涕泣状。
老板娘不发一语,默默地递给我一盒药。
药品与烧酒一样,不,甚至是比烧酒更可恨更肮脏的东西——当我深切体会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瘾君子了。真是无耻之尤。为了得到那药,我重又开始仿制春宫画,并且与那家药房的残疾老板娘建立了一种真正称得上丑恶的关系。
我想死。比任何时候都更想去死。我已经回不了头了。无论我做什么,无论我怎样做,都是徒劳的,只会丑上加丑,避了坑反而落了井。我已不配奢望骑自行车去瀑布游玩之类的事情,唯有在污秽的罪恶上不断堆叠卑劣的罪恶,让苦恼越来越多,越来越强烈。我想死,我只有死路一条,苟活下去便是万恶之根源。——尽管我仿佛钻进了牛角尖,无论如何都摆脱不掉这种念头,却依旧身不由己地频频往返于公寓与药房之间,活脱脱一副半狂半疯的模样。
无论我怎样拼命工作,由于药物用量也随之增大,积欠的药费已经高得吓人。老板娘每次看到我就会眼中泛泪,我自己也禁不住潸然泪下。
地狱。
我想到一个挣脱出地狱的最后手段。假使连这个方法也归于失败的话,我便只有勒颈上吊一条路了。我想赌一赌看这世上神明是否真的存在,于是抱定决心,洋洋洒洒写了封长信寄给老家的父亲,向他告白,坦承自己的所有实情(有关女人的事,终究还是无法落笔)。
不想结果更惨,我引颈期盼,左等右等却一直杳无音信。焦灼与不安反而更使我加大了用药剂量。
今夜,索性一口气注射十针,然后跳进大河里,一了百了——就在我暗下决意的那天下午,“比目鱼”就像凭借恶魔的直觉嗅到了什么似的,带着堀木出现在我面前。
“听说你咳血了?”
堀木盘腿坐在我面前,问我。他脸上荡漾起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充满柔情的微笑。那温煦柔善的微笑使我既感激又兴奋,我情不自禁地背过脸潸然泪下。仅仅因为他那温柔的微笑,我便被彻底击败,然后便被强行从这人世间沉埋。
我被送上汽车。你必须先得住院治疗,后续的事情交给我们来办就是了——“比目鱼”用平静的口吻规劝我(那口吻平静得我甚至想用“慈悲满怀”来形容)。我俨然像一个毫无意志、毫无判断力的人,只知道嘤嘤啜泣,最终还是唯唯诺诺地听从他们两人的安排。连同由子在内,我们四人坐在汽车上颠簸了许久,直到四周天色有些昏暗的时候,才抵达一座位于森林中的大医院门口。
我以为这是一所结核病疗养院。
我接受了一名年轻医生极为温柔而周到的检查,然后他略带腼腆地微笑着对我说:
“好了,你就在这里静养一阵子吧。”
“比目鱼”、堀木和由子撇下我一个人回去了。走之前由子递给我一个装有换洗衣服的包袱,又一声不响从腰带间取出注射器和没有用完的药塞给我。看来她还真的以为那是强精提欲的激素呢。
“不,我已经不需要了。”
这绝对是一件难得的事。说是我生平以来唯一的一次拒绝别人的劝诱,也一点不为过。我的不幸,是因为没有拒绝的能力,因此一旦别人劝诱,我便觉得假如拒绝的话,会在对方的心里和自己的心里都留下一道显而易见、永远也无法修补的裂痕。我已习惯畏服于这种恐惧。但当时,我却极其自然地拒绝了曾经令我疯狂渴求的吗啡,或许是被由子那种“如神明般的无知”打动了吧。那一瞬间,我应该已经摆脱掉毒瘾的纠缠了吧?
很快,我被那名挂着腼腆微笑的年轻医生领着,进入一栋病房,随即大门被哐啷一声上了锁。这里是疯人院。
“到没有女人的地方去”,我在服用巴比妥后说出来的愚痴的呓语竟然奇妙地变成了现实。这栋病房里全都是男性精神病患者,连看护也是男的,没有一个女人。
如今我非但是一个罪人,还成了一个疯子。不,我绝对没有发疯!即使是瞬间片刻,我也不曾疯过。但是,听说所有疯子都会这样说自己的。换句话说,凡是被关进这所医院的人全是疯子,而没被关进来的则是正常人。
我问神明:难道不抵抗也是罪过吗?
面对堀木那不可思议的美丽微笑,我感激涕零,失去了判断,毫无反抗,坐上汽车被带进这里,从而变成了一个疯子。即使从这里出去,我还是会被人在额头烙上“疯子”的印记,不,是“废人”的印记。
我已丧失做人的资格。
我已经彻底变成一个非人了。
进到这里来的时候,还是初夏时节,从镶有铁格子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医院庭院的小池塘里摇曳着红色的睡莲。过了三个月,庭院里的波斯菊开始绽放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此时老家的大哥带着“比目鱼”前来接我出院了。大哥用他惯有的那种一本正经又略带紧张的口吻告诉我,父亲上个月月底因患胃溃疡过世了,我们对你的事情既往不咎,也不会让你为生活操心费神,你什么事不做也可以,不过前提条件是你必须离开东京,尽管你可能会有些眷恋不舍,但你还是得到乡下去疗养,你在东京惹出来的祸,涩田先生应该帮你都了结得差不多了,你不必惦记。
蓦地,故乡的山水栩栩如生地浮现在我眼前。于是我轻轻点了点头。
真是一个废人。
得知父亲的死讯后,我变得越发窝囊了。父亲已经不在了,那个一刻也不曾离开我心田、既熟悉又可怕的存在,已经倏尔消失了,我感觉自己那装满苦恼的心壶也登时变得空空荡荡的。我甚至心想,自己之前那苦恼的心壶之所以如此沉重,莫非都是由于父亲的缘故?想到此,我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甚至连苦恼的能力也丧失殆尽。
大哥不折不扣履行了对我的诺言。从我出生长大的小镇搭乘火车南下四五个小时,有一个在东北地区非常少见的温暖似春的海滨温泉乡。大哥买下了村边的一处茅屋,房间倒不少,共有五间,不过已经老旧不堪,墙面剥落,柱子也被虫蛀了,几乎无法修缮。大哥把它送给我,还外带一个年近六十、长着一头红发的丑女人给我做帮佣。
那以后又过去了三年的光阴。
其间,我数次遭到那个名叫阿哲的老女佣方式古怪的侵犯,有时也会发生像夫妻吵架似的事情。我的肺病时好时坏,身体则忽胖忽瘦,甚至还咳出血痰。昨天我叫阿哲去村里的药铺买点安眠药卡莫丁,结果她买回来一盒与我平时服用的药盒形状不太一样的卡莫丁,对此我也没有特别留意,睡前我吞了十片,却仍旧无法入睡。正当我心里纳闷时,肚子开始七上八下的,急忙跑进便所,结果是狂泻不止,之后又接连去了三趟便所。我觉得好生奇怪,仔细看了看药盒,原来是一种名叫“海诺莫丁”的强力泻药。
我仰面躺在床上,肚子上放了只热水袋,忍不住想对阿哲发一通牢骚:
“喂,这不是卡莫丁,而是海诺莫丁呀!”
刚欲开口,就嘿嘿笑了出来。
“废人”,这倒似乎像是一个喜剧名词。本想助眠,却误吃了泻药,而泻药的名字则叫作海诺莫丁。
如今的我,算不上幸福,也说不上不幸福。
只是一切都将过去。
在这个我有生以来仿佛置身十八层地狱般一直痛苦不堪地生活其中的人类世界里,唯一可以视为真理的东西,唯此而已。
一切都将过去。
我今年才将满二十七岁,但由于满头白发的缘故,人们大都以为我已经四十有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