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照他信上写的,让阿关偷偷将钱送到上原先生的公寓去了。然而,弟弟在信中的发誓全是谎言,他没有去盐原别墅,毒瘾反而越来越加重了。可是他写来要钱的信的语句又充满了痛苦,近乎哀求,并且信誓旦旦地表示这回无论如何一定戒掉,叫人不由得背过脸去不忍心读下去,我一面想着这说不定又是撒谎,一面却情不自禁又叫阿关将我的胸针之类卖掉,把钱送到上原先生的公寓。
“上原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个头矮小,脸色很难看,待人也很冷淡,”阿关回答说,“不过他很少在公寓里,基本上就他太太同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儿在家。这位太太人不怎么漂亮,不过倒是很和气,看样子也很能干。把钱交给这位太太,倒是可以放心了。”
那时候的我同现在的我比较起来简直像另外一个人——不,甚至根本无法做比较——我那时是个不懂得忧衣虑食、只会浑浑噩噩过日子的人,但尽管如此,经不住弟弟接二连三地来要钱,而且金额越来越大,我终于担起心来。有一天观赏完能乐[19]回来,到了银座就让汽车先回去,然后一个人步行去京桥造访茅野公寓。
[19]日本传统戏剧形式之一。
上原先生独自坐在房间里看报。他身穿条纹夹和服,外面罩一件藏青地碎白花纹的翻领褂子,看上去既像老年人又像年轻人,像只见所未见的奇兽——这就是他第一次给我的古怪印象。
“我老婆……刚好和孩子一起……去领配给食品了……”
他略带鼻音断断续续地对我说,看来他把我当作了妻子的朋友。我说告诉他我是直治的姐姐,上原先生听罢,哼了一声笑了。说不出为什么,我突然打了个寒战。
“到外边去吧!”
说着他已经披上外套,从木屐箱里取出一双新木屐穿上,动作麻利地穿过公寓走廊往外面走去。
初冬日暮时分,外面朔风凛冽,感觉像是从隅田川河上吹来的风。上原先生略微耸起右肩,顶着寒风,朝筑地方向默默走着,我则几乎是一路小跑地跟在他后面。
我们来到东京剧场后面一幢楼房的地下室。二十席大小的狭长房间里,有四五组客人对坐在桌子两旁,静静地喝着酒。
上原先生用玻璃杯喝酒。他另外拿了只杯子,给我也倒上酒。我喝了两杯,一点也没有感觉。
上原先生一面喝酒,一面吸着烟,就是一句话也不说。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不过感觉很放松,心情也很安适。
“喝点酒就好啦,可是……”
“啊?”
“不,我是说你弟弟。他改喝酒就好了。从前我也吸食麻醉药上过瘾,人们对麻醉药中毒总觉得有些可怕,其实酒精也没什么两样,可是人们对于酒精却出乎意外地宽容。我把你弟弟改造成一个酒鬼,你不反对吧?”
“酒鬼我也见到过一次。新年的时候我刚要出门,我家司机的一个熟人像恶鬼似的满脸通红,坐在车子的副驾驶席上呼噜呼噜睡大觉。我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地叫起来,司机说这人是个酒鬼,拿他没办法,然后把他从车上拉下来,扛在肩上,不知送到什么地方去了。那人就像没有骨架子似的,身子瘫软着,可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那次是我第一次看到酒鬼,倒觉得蛮有趣的。”
“我也是个酒鬼。”
“是吗?不过,您不一样吧?”
“你也是酒鬼。”
“没有的事。我见过酒鬼,完全不一样啊。”
上原先生这才快活地笑了,说道:“你弟弟也许不会成为酒鬼,但不管怎样,让他变成一个爱喝酒的人总归没坏处。我们走吧。太晚了你会不方便吧?”
“不,不要紧的。”
“说实话,其实是我不喜欢这里,太局促太狭窄了,气都喘不过来。服务员,结账!”
“是不是很贵啊?钱不多的话,我有……”
“是吗?那么就你来付账吧。”
“不知道够不够呢。”
我瞧了瞧手提包里面,告诉上原先生有多少钱。
“有这些个钱,足够再喝两三家的哩。你在跟我开玩笑!”上原先生皱紧眉头说道,随后又笑了。
“您还要上什么地方再去喝吗?”
听我这样问,上原先生一本正经地摇着头说:“不,已经够了。我替你叫辆出租汽车,你回去吧!”
我们踏着地下室昏暗的楼梯走上去。走到大约一半时,前面的上原先生唰地回过身来,迅速地亲了我一下。我双唇紧闭,接受了他的吻。
我并不怎么喜欢上原先生,不过自从那之后,我心里却开始萌生了那种“秘密”。上原先生咯笃咯笃小跑着上了楼梯,我怀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清澈的心情慢慢走上楼梯,来到楼房外,河风吹在双颊上,感觉非常舒爽。
上原先生替我叫了辆出租汽车,我们一语不发默默地分了手。
乘在左右摇晃的车内,我忽然间感到这世界一下子变得像大海那样宽阔了。
“我有情人呢!”有一天受到丈夫责骂,感觉心情孤凄悲凉,于是猛地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我知道。是细田吧?你无论如何也不肯断了那份念想?”
我默不作声。
以后每当夫妇间因某件琐事发生争吵时,我们必定会扯到这个话题。这样下去可不行——我暗自想。好像剪裁衣服的时候弄错了衣料,便不可能再将它缝制成合心的衣服了,唯有丢弃掉,重新另选一幅合适的衣料剪裁。
“莫非……那个……你肚子里的孩子?”
有天晚上,丈夫竟这样发问道。我当时觉得可怕极了,浑身止不住战栗。如今想起来,我和丈夫那时候都还太年轻,我不知道什么是恋,甚至不懂得什么叫爱,我因为痴迷细田先生作的画,以至在谁面前都毫不忌讳地宣扬:“要是能够成为细田先生的夫人,那日常生活该会是多么美满呀。不同那样品位高雅的人结婚,结婚简直就毫无意义。”我因此而被大家误会了,虽说我根本不懂得恋啦爱啦什么的,却满不在乎地公然表示自己喜欢细田先生,并且也不试图解释,于是事情乱了套,连我腹中的小宝宝也成了丈夫的怀疑对象。尽管双方谁也没有公开说要离婚,但不知不觉中周围人的异样眼光越来越明显,于是我同陪嫁的女佣阿关一起干脆回了娘家,后来生下死胎,接着又一病不起,跟山木的关系也从此彻底断绝。
对于我的离婚,直治似乎也感觉到负有责任似的,他说了句:“我去死好啦!”说罢便哇哇大哭起来,脸上满是悲观沮丧的神情。我问弟弟一共欠了药房多少债,结果那数额之大吓了我一跳。而且后来才知道,这个数目还是假的,因为弟弟不敢说出实际数额来,实际总的欠债是弟弟当时告诉我的大约三倍。
“我和上原先生见过面了,他是个好人。以后你就同上原先生一块儿喝喝酒、清闲清闲吧,怎么样?酒的话反正不贵,酒钱我随时可以给你。还药房欠债的事你也不用担心,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听说我和上原先生见过面,还说他是个好人,似乎让弟弟感到非常高兴。那天晚上,弟弟一接过我给他的钱,马上就到上原先生那儿找他消闲去了。
吸食药品上瘾也许是一种精神上的病吧。我称赞上原先生几句,还向弟弟借上原先生写的小说看,看过后直说他了不起。弟弟听了道:“姐姐你能理解得了吗?”不过他仍然显得非常高兴,“你读读这个吧。”又拿了上原先生的其他作品给我看。渐渐地,我还当真认认真真读起上原先生的小说来了,并和弟弟两人常常谈论上原先生。弟弟几乎每天晚上大摇大摆地去找上原先生玩,看来他是照着上原先生的计划,兴趣逐渐转移到喝酒方面去了。
关于药房还债的事情,我偷偷找母亲商量。母亲一只手蒙住脸,一动不动呆定了许久,然后抬起头来,神情凄惨地笑着说:“怎么想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也不知道需要还几年,不过我们还是每个月给人家还一点吧!”
如今,那些事情已经过去六年了。
葫芦花。啊,想必弟弟也感到非常痛苦。而且,前路阻塞、人生迷惘,该做什么事情,如何去做,直到现在恐怕他都还没有琢磨明白吧?每天每天,他大概都是揣着死的念头沉溺在酒中吧?
索性横下心来回归本性,做个品行不端的人会怎么样?这样一来,弟弟也许反倒会感到轻松吧?
“品行端良的人有没有呢?”那笔记本里写有这样一句话。照此来看的话,我觉得自己也是个品行不端的人,舅舅也是个品行不端的人,甚至觉得母亲好像品行也不端。所谓品行不端,大概是指人的性情温厚典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