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泪水将夺眶而出,实在控制不住,我于是腾地站起身往厨房走去。厨房里直治正一个人在吃煮鸡蛋。他偶尔有时候也待在伊豆的家中,不过一到晚上,照例要跑到阿咲的店里去喝烧酒,早晨则是一副哭丧的脸,不吃饭,只吃四五只煮鸡蛋,然后便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倒头躺下。
“妈妈的手肿了……”我对直治说道,随后便低下头,再也说不出话来。低着头,双肩抖动,我终于忍不住哭起来。
直治一声不响。
我抬起头,两手抓住桌子的角说道:“不行了。你没有注意到?肿成那个样子,看样子不行了!”
直治阴沉着脸:“该是快了吧。唉,这下子真麻烦!”
“我……还想着再让她好起来呢,无论如何,想让她好起来……”
我一面用右手绞着左手一面说。这时,直治突然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怎么就好事一点也轮不到我们?为什么我们什么好事情都碰不到?”他说着,用拳头使劲地揉着眼睛。
这天,直治上东京去向和田舅舅报告母亲的情形,顺便听候舅舅关于今后的吩咐,我则只要不守在母亲身旁,几乎从早到晚都在哭个不停。早晨穿过晨雾去取牛奶的时候,对着镜子抚弄头发的时候,涂抹口红的时候……我一直在哭。和母亲在一起度过的幸福时光,这件那件的琐碎小事,全都像画面一样浮现在眼前,令我怎么也控制不住眼泪。傍晚,等天色暗下来后,我走到中式起居室外的阳台上,尽情地啜泣一场。秋日的夜空,星星在闪烁,不知从什么地方跑来的一只猫蜷在脚边,一动也不动。
第二天,母亲的手肿得比昨天更加厉害,早饭什么都没吃。端了橘子汁给她,她也说嘴唇干,有点刺痛,所以不想喝。
“妈妈,像直治说的把口罩再戴上怎么样啊?”
本想嬉笑着故作轻松开句玩笑,谁知道一张口心中顿觉难受,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每天忙这忙那的,一定累了吧?去请个护士吧!”母亲平静地说。
我知道母亲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却先顾着疼惜我,可是这样反让我心里更加不是滋味,我急忙起身,快步跑到浴室旁的小房间里,放声大哭。
正午刚过,直治领着三宅医生还有两个护士回来了。
一直谈笑风生的老先生此时的举止也似乎显得有些不高兴,他蹬蹬蹬地大步跨进母亲房间,立即开始了诊察。隔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身体变得很弱呀!”
梦。阮。读。书。
他低声说罢,又给母亲注射了一针樟脑液。
“先生住宿何处?”
母亲用梦呓一般的声音说道。
“还是住长冈,已经预约好了,请您不必操心。您是病人,就不用多操心别人的事情啦,得多吃点东西啊,想吃什么就尽管吃,多吸收营养,身体才会康复呀。我明天还会再过来的,留下一名护士在这儿,有什么您就只管使唤好啦。”
老先生向病床上的母亲大声说道,随后对直治使了个眼色,站起身来。
直治一个人将老先生和陪同的护士送走之后返回来,我一看他的神色,有一副想哭却又竭力克制的面孔。
我们轻轻走出母亲的房间,来到餐厅。
“是不行了吗?是不是?”
“真是麻烦!”直治咧开嘴,露出一丝笑意,“好像身体一下子变得非常衰弱,医生说今明两天里也说不定哪!”
说着说着,直治的眼泪淌了下来。
“那要不要给方方面面的亲友发电报?”此时我倒反而镇定下来。
“这个我跟和田舅舅也商量过了,舅舅说我们现在不可能邀请那么多人来,即使来了家里这么挤,反倒显得失礼,附近也没有像样的旅店,至于长冈温泉我们连两三个房间也订不下来。换句话说,我们现在已经是清贫人家了,邀请有头有脸的人来,我们没有那个能力了。我想舅舅应该很快就会过来,不过那家伙向来就是个吝啬鬼,根本指望不上。就说昨晚吧,妈妈的病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倒是狠狠地把我教训了一通。睁着眼睛硬是听一个吝啬鬼来教训自己,古今东西可是从无先例!妈妈和他,怎么就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呢,姐姐你和我一样,对舅舅早就讨厌了吧!”
“可是,我就不说了,你以后还是得依靠舅舅呀……”
“绝不!那样的话我还不如去当乞丐呢。倒是姐姐,以后只好仰仗舅舅了。”
“我……”眼泪情不自禁落了下来,“我有去的地方。”
“结婚?已经定了吗?”
“不是。”
“那是独立生活喽?做个劳动妇女?算了吧,算了吧!”
“也不是。我……想当个革命家。”
“啊?!”
直治用奇怪的表情看着我。
这时候,三宅医生带来的护士进来叫我:“夫人好像有什么话要吩咐。”
我急忙赶到母亲的房间,坐在被褥旁,把脸凑近母亲轻声问道:“什么事?”
母亲似乎有话对我说,却闭口一语不发。
“喝水吗?”我又问。
母亲轻轻摇了摇头。好像也不是想喝水。
停了一会儿,她才小声说道:“我做了个梦。”
“是吗?是什么梦?”
“蛇的梦。”
我吓了一跳。
“檐廊外面的脱鞋石板上,是不是有条红色花纹的雌蛇?你去看看。”
我浑身寒毛倒竖、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到檐廊上,隔着玻璃窗朝外看去,只见在脱鞋石板上,一条蛇在阳光照射下,舒服地抻长了身子。我顿时一阵头晕目眩。
我认得你。你看上去比那时候长大了一些,老了一些,但是我认得你,你就是被我烧掉蛇蛋的那条雌蛇吧。你复仇的心思,我明白了,你快走开吧!赶快离开这儿吧!
我心里默默念叨着,盯住那条蛇,可它却怎么也不肯动弹。不知为什么,我不想让护士看见蛇,于是重重地跺了跺脚,故意用很响的声音叫道:“没有啊,妈妈!做梦嘛,不准的呀。”然后往脱鞋石板那边偷眼瞧了下,蛇终于挪动身子,慢吞吞地爬下石板,游走了。
完了。彻底完了。当我看见那蛇的一瞬间,心底终于涌起一丝绝望。父亲去世的时候,他枕头旁边也出现过一条小黑蛇,并且庭院的所有树上都爬满了蛇,这是我亲眼看见的。
母亲似乎连从床上坐起来的气力也没有了,整天昏昏欲睡,翻个身什么的全得靠护士帮助,而且几乎不吃不喝。看到蛇,我心里反倒平静了,仿佛所有的悲伤彻底一泄而空似的,转而变成一种近似幸福感的安恬,剩下的时间尽量在母亲身旁,哪怕多待一刻也好啊。
第二天起,我便紧挨着母亲的枕头坐下,打起毛线来。我打毛线也好钩织东西也好,比别人手脚都快,不过打织出来的东西却很差劲,母亲就一针一针手把手地教我。那天,我虽然无心打毛线,但还是装模作样地拿出毛线盒子,专心一意地打起了毛线。
母亲盯着我的手看了一会儿,忽然说道:“是打绒线袜子吧?要是那样,还得再加八针,不然穿上会紧的。”
小时候,无论母亲怎么教我,我毛线总是打不好,于是就会像此刻一样不知怎么样才好,但此刻除了难为情,还感到一种深深的眷念:啊,从此往后,母亲再也不可能像今天一样教我打毛线了!想到这里,眼眶里噙满了泪水,针脚也看不清了。
母亲躺在床上,似乎一点也不感觉痛苦,从早晨到现在,没吃过一点东西,只是不时用纱布蘸上茶水沾一沾嘴唇。然而,母亲仍然意识非常清醒,时不时地和我说几句话。
“报纸上登了天皇陛下的照片,再让我看看。”
我拿来报纸,将刊登照片的地方凑到她眼前。
“老了。”
“没有啊,是照片拍得不好。前几天的照片看上去就非常年轻呢,精神也好得不得了。现如今,是不是应该高兴才是啊?”
“为什么?”
“这不,陛下如今也解放了嘛。”
母亲凄惨地笑了,隔了一会儿说:
“想哭,也哭不出眼泪啦。”
我蓦地想到,此时此刻的母亲大概很幸福吧。所谓的幸福感,就像沉于悲伤的河底、闪着幽微的光的砂金一样吧,当悲伤到了极点,就会生起一种仿佛黑暗中现出微光的感觉,这或许就是幸福感。假使真的这样,那么,天皇陛下、母亲,还有我,如今确实算得上是幸福的。静谧的上午,温煦的阳光照洒着秋日的庭院。我停住手,眺望着远处齐至胸口的大海,对母亲说道:
“妈妈,我之前对人生一点也不懂呢……”
说到这里,本来还有更重要的话想说,可生怕坐在屋子一角正在做静脉注射准备的护士听见,感觉难为情,于是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之前……”母亲微微一笑,然后嗔怪道,“那么就是说,现在懂了?”
我莫名其妙地涨红了脸。
“人生,是弄不懂的。”母亲将脸转向另一边,低声说道,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是不懂,不过,没有人真正懂的吧?不管长多大,人总是像小孩子似的,什么也不懂啊。”
尽管如此,我必须生存下去。或许我仍像个小孩子,可是已不容我再任性撒娇了,从今往后,我必须在与这个世间抗争中生存下去。啊,能够像母亲一样与世无争、无怨无恨、美丽而凄惨地终其一生的人,大概母亲是最后一个,今后这世间再也不可能存在了。我忽然觉得,走向死亡是件美丽的事情,而生存,生存下去,却是极其丑恶、发散着血腥气的、肮脏的,我坐在榻榻米上想象腹中怀着小蛇的母蛇在土中挖洞穴的情景。然而,这世间却有件事情令我无法断念,无法割舍,可怜也好,卑鄙也罢,我必须生存下去,为了实现心中的追求,必须同这世间进行抗争。随着母亲的离去渐成定局,我心中的浪漫和伤感也渐次消逝,似乎正一点点变成一种连我自己都不敢掉以轻心的狡诈的生物。
这天午后,我正在母亲床边用纱布为她濡湿嘴唇,一辆汽车停在门口,和田舅舅开着车同舅母一起从东京赶来了。舅舅来到病室,往母亲枕旁一坐,默默不语,母亲则用一块手帕盖住脸的下半部,凝视着舅舅的面孔,哭泣起来。不过脸上虽是一副哭相,却没有眼泪,感觉就像一具人偶。
“直治呢?他在哪儿?”
过了好一会儿,母亲看着我问道。
我立即来到二楼,对正躺在西式大房间的沙发上翻看着新出版的杂志的直治说道:“妈妈叫你去呢!”
“唉,又要看那种悲恸场面哪!你们还真是能忍受啊。真是神经迟钝,薄情啊!像我,其实心里难过得不得了,但是身体虚弱,实在没气力守在妈妈身边哪!”
直治一面说一面穿起上衣,跟我一起走下二楼。
两人挨着在母亲枕旁坐下,母亲忽然从被褥里伸出手来,默默地指了指直治,又指指我,然后将脸转向舅舅,双手紧紧合掌。
舅舅使劲点头,说道:“我知道了!知道了!”
母亲这才安下心来,轻轻地闭上眼睛,将手缩回被褥里。
我哭了。直治也伏下脸,呜咽起来。
这时,三宅老先生从长冈赶到,立即给母亲注射了一针。母亲见到舅舅,似乎已没有什么遗憾了,对医生说道:
“先生,请快点让我解脱吧。”
老先生和舅舅互相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两个人的眼睛里都闪着泪光。
我到厨房里煮了一锅和田舅舅喜欢吃的乌冬汤面,放上油炸豆腐和葱花,加上医生、直治和舅母,一共盛了四碗,端到起居室给他们,然后将舅舅带来的礼品——丸之内酒店自制的三明治拿给母亲看,并放在她枕头旁。
“好忙啊。”母亲小声说了句。
大家聚在起居室闲聊了一会儿,舅舅舅母因为有事,今天必须赶回东京,给了我一封慰问金,准备和三宅医生以及陪同的护士一同回去。老先生对留下的护士嘱咐了各种看护要点,说病人的意识仍清醒,心脏也不算特别衰竭,仅靠注射应该还能撑持四五天。嘱咐完,当天他们就乘汽车返回了东京。
送走他们,我回到起居室,母亲对我露出亲切的微笑,用轻得像耳语一般的声音说:“真是忙坏了吧。”
她的脸上显得炯炯有神,不,不只是有神,看上去甚至有点容光焕发的样子。我暗想,大概是见到舅舅,心里特别高兴的缘故吧。
“不忙!”
我也喜不自禁地嫣然一笑。
谁知,这竟是母亲最后的遗言。
大约三个小时后,母亲去世了。秋日静谧的黄昏时分,护士为她最后诊了次脉,在只有直治和我两个亲人的凝视下,日本最后的贵妇人、美丽的母亲走了。
面色一点也没变。父亲去世的时候,面色很快就发生了变化,而母亲却丝毫没变,唯一的就是呼吸停止。停止了呼吸的母亲和平常也几乎没什么两样,很难觉察。脸上的浮肿从前一天起已经消退,双颊像蜡一样光滑,薄薄的双唇好像仍含着微笑,比活着的时候显得更加妩媚。我觉得此刻的母亲,就像圣殇中的圣母马利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