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步入垂帐,一眼见到儿子竟然身披氅衣立在榻前,似乎重病痊愈恢复了康健,心便往下沉沉一坠,因她知道,这不是天降奇迹,而是回光复照。
虽然这几日一直心有准备,可真到了生死永别时候,太后仍然觉得悲痛难忍,一个箭步上前,就要将儿子搂入怀中,却被贺衍伸手虚扶“阿母,儿子不孝,眼看新岁在即,只怕不能再陪阿母庆贺佳节了。”
凭是心硬如铁,太后这时也难免泪如雨下,可还未待她哽咽出声,贺衍紧跟着便问起晋王“阿弟现在何处,阿母,儿子唯有两位至亲,至此临别时候,儿子期望阿弟与阿母同伴身边。”
太后的眼泪就这么硬生生地止住了,想到此时此刻奉诏候见于亲王院的那些宗室王公,想到悬而未决的皇位继承,想到野心勃勃的汝阳王贺淇,她怎么能答应天子在拟定遗诏之前与晋王碰面贺烨必须被她牢牢控制在手里,才能断绝后患,排除一切节外生枝。
于是太后就这么松开了与儿子紧紧相握的手,此时没有旁人在侧,也不再维持慈蔼和善的假面,悲凄一扫而光,转眼面沉如水。
“圣上这时挂心,应为江山大业之继罢”
果然,到了此时此刻,母亲心头牵挂的仍是这一件事,贺衍不无讽刺地暗忖,讥冷自嘲就这么挂上嘴角。
“阿母的确比朕明智果决,到这时,还念念不忘君国大政。”
已经感觉到那熟悉的闷痛正在逼紧胸口,血腥味在唇舌间逐渐弥漫,贺衍清楚自己已是强弩之末了,可他强忍着病痛,面不改色,只缓缓坐在榻上“未知阿母有何见解”
“圣上无嗣,依礼法陈规,本应遵遁兄终弟及,然烨儿顽劣暴戾,实非贤德之选,如今宗室王公,虽有成年之男,但竟无一有为君之能,故圣上,为母深愧先帝之托,纵你任性胡为,以致继嗣断绝,为补此过错,打算过继义川王次子为先帝之嗣,代圣上尽孝先祖。”太后极其冷静地抒发己见后,又再握住儿子的手“衍儿,你要相信阿母,定然会好生教导洱郎,将来作为大周圣明之君复盛世之治,如此,也能弥补你之过失,免于抱愧列祖列宗。”
贺衍实在想笑,就真的笑了出来“阿母,朕虽无嗣,然还有兄弟手足,烨弟尚未大婚,将来必然会为大周皇室开枝散叶,又何需过继族弟孝敬父祖”
太后脸色更加冷沉“圣上之意,难道是想立晋王为君”
“是啊,不瞒阿母,这确为朕之心愿。”贺衍仍然在笑“不过朕也明白,依阿弟性情,万万不会任凭阿母操纵,如儿子一般甘为傀儡阿母,儿子所言原本事实,阿母何需动怒儿子虽然惜重阿弟,可阿母毕竟是儿子亲生母亲,阿母,儿子是真不愿意怫逆亲长更加不愿,眼看着唯二至亲反目为仇所以阿母,儿子愿意听令行事,只求待儿子走后,阿母不要再记恨阿弟,崔后死时,阿弟年龄尚小,他并不知生母之死为阿母一手造成,这些年来阿弟对我之敬重友睦阿母亦看在眼里,当信阿弟必然会遵我遗言,代我孝敬阿母阿母,贺洱虽是姨母亲生,与阿母更为亲近,可他总有亲政一日,到时难保不会与阿母生隙,阿弟却只知玩乐渡日,只要阿母保他尊荣富贵,将他视若亲子,他必然会如敬重儿子一般敬重阿母。”
说到后来,贺衍几乎是哀哀恳求了“儿子临终,唯二心愿,便是阿母能够长保康健,阿弟能得平安美满,将来娶妻生子”
说到这里贺衍忍不住一阵急咳,只觉眼前黯淡一片,似乎已经难以看清母亲的神色,到了这时,也不知母亲是否会真正为生死永别哀痛伤感。
太后终于有了那么一丝不忍,长叹一声“衍儿,我应允你,只要贺烨今后不生逆谋之心,我便容他尊荣富贵。”
可是
“衍儿,如今宫外已经有人意图不轨,污诽我意图篡权,这不轨之人必为宗室王公,眼下我已将诸宗室诏集亲王院,为保君国安宁,衍儿还当正式拟诏当众宣旨,以免图谋不轨者掀生祸乱。”
原来宫外出了这番变故,难怪母亲尚还心存顾忌,没有干脆将烨弟斩草除根,贺衍这时虽然几乎不能视物,心头却是难得的清明,他竭力克制着胸口的剧痛“好,阿母,速诏众人来见罢”
十一娘一直站候殿外,看着这一夜尤其清寒的月色下树影恍惚,猜测着贺湛应当已经完成了使命,不知汝阳王这时是否已经被诏入宫,也不知贺衍会如何应对太后的决断,她知道一切结果稍后便会立见分晓,纵然仍旧有些忐忑,眼下却是数日以来最为镇静的时刻。
只要贺衍不再犯浑,晋王的性命应当是暂时无礙了。
因为只要晋王死在此时,韦氏篡政之罪便会坐实,有汝阳王这个刺头挑衅,太后若不将宗室斩尽杀绝决无可能顺顺利利将贺洱送上龙椅,即便贺衍当众宣告遗旨,也必然会要求贺烨在场,所以韦氏不会在此关键时候加害贺烨,除非她已经丧失理智。
十一娘相信韦氏还没有丧心病狂到如斯地步。
胜券在握之人,决不会孤注一掷,往往胜算越大,反而顾忌越多。
当天上那弯残月再一次被阴云淹没时,十一娘终于听见窦辅安嘱令内宦“速速去请薛侍郎。”
看来,贺衍是答应太后拟定遗诏了,十一娘更加放心,她眼瞅着窦辅安快步跑下阶梯,应是急着传诏诸位宗室重臣齐集紫宸殿,冷冷一笑。
韦氏,不要以为你已经安枕无忧,这只不过是暂时胜利而已。
随着贺洱渐渐成长,一定会有新的威胁产生,汝阳王这时既然坚信他为天命所归,就算亲耳听闻贺衍遗诏,也不会就此偃旗息鼓,说不定会当场质疑,韦氏你想要以太后之尊临朝听政从此乾纲独断,哪有这么容易
眼看着陆离随同内宦赶来,十一娘并没有与他沟通,两人之间的默契只需四目一会,就已经足够。
而在寝殿之内,靠坐榻上闭目歇息一阵后,贺衍看似又恢复了几分精神,但他却是竭尽全力才看清奉命拟旨之人原来仍是薛绚之,紧握的拳头兀地松开了,已经无法聚焦的眼眸看向太后的方向。
阿母,原谅我实在无法信任你。
因此,我不会如你所愿,当众留下遗令。
阿母,儿子就此永别。
陆离刚刚执笔,朱砂尚未染纸,便听见太后凄厉焦灼地哭喊。
他一侧目,看到天子已经无声无息侧卧榻上,手臂无力垂在榻侧,双眼却没有完全闭合。
励新六年除夕前夜,大周国君,驾崩了
陆离收回目光,就地膝跪。
耳朵里充斥着太后大为不甘的哭喊,陆离心头微微冷谑。
贺衍在临死之前,到底还是做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呀。
帐外宫人听闻哭喊,立即去传太医,原本安静的帐内登时慌乱失措,却没有人敢说话,唯有太后焦急地催促“快些用针,不能让圣上这时崩逝,尔等必须将圣上救醒,否则定斩不饶”
于是一片哀求宽恕,太医令无可奈何壮着胆子宣告
圣上已全无脉息,怕是崩逝
太后血红着眼睛瞪视众人,足有一刻的沉默让人胆颤心惊,终于,太后终于还是冷静下来,伸手阖上了天子半开的眼睑。
“侍郎薛绚之,还不拟诏”冷沉得没有一丝温度的语气,太后如山稳坐榻畔“薛侍郎早前已经听闻圣上遗令,传位于先帝嗣子贺洱,成年亲政之前,由太后韦氏临朝主政。”
陆离没有犹豫,称诺执笔。
遗旨虽然书成,太后却发觉了另一件节外生枝的大事。
龙玺竟然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