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若兰终究也歇止了晚上继续寻欢作乐的念头,遣散了诸多官眷,她原本是想跟去上清观,车驾已入永兴坊,又喝令调头,往永嘉坊去,这是要回家的路径,夫人身边的婢女先就忍不住狐疑,小声问道“夫人为何转向”
“贺郎今日因棋逢对手,看着兴致有了几分挽回,可我若立时便去打扰,又惹他不耐,这番苦心岂非白废只能寄望再缓上些时日,他心中积郁彻底疏通了,见我再不至于厌烦。”刘氏唉声叹气,一脸委屈“为着他,我与段、叶几位郎君竟都疏远了,一门心思都拴在他身上,他倒好,照样冷若冰霜,我稍不留心说错了话,便被他鄙恶小看,这哪里是我檀郎,分明就是我祖宗,小心翼翼服侍着,一点不敢大意。”
婢女便为主人打抱不平“夫人待贺郎君,也太放纵了,如今这时势可不比从前,连莹阳真人都避难去了洛阳,若非夫人担保,贺郎君哪里还有这多自在,早与京兆柳家一样,被突厥兵勇软禁起来,他占了夫人好处,却一点不图报答,照旧一副高高在上姿态,婢子看在眼里,亦觉愤然。”
刘氏却笑“他越是这样,便越是惹人爱惜,贺郎可与柴取那等贪生怕死之徒不同,他留在长安,已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了,我替他求情,他又何至于感激,当日要不是为了解救外郭那些平民,他哪里肯屈从,贺郎才是真正英雄豪杰,为得他垂青,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婢女顿时又转改了口吻“奴婢浅薄,怎比夫人慧眼能识英杰却心疼夫人这般小心翼翼讨好,久久不得回报,更加愤慨则是,那袁氏何德何能,论容貌,论才干皆不能与夫人匹敌,却有幸与贺郎君为结发夫妻夫人,眼见着贺周即将衰亡,汗王攻夺洛阳指日可待,到时,夫人难道还能容忍袁氏回京。”
这一句话,正中刘氏的心病,她不由推开凭几,坐正身体,眉心眼底均现戾气“贺郎获莹阳真人教养大恩,而婚配袁氏,正乃莹阳真人许可,有莹阳真人在一日,贺郎便不会停妻另娶,只可惜真人与袁氏均在洛阳,我鞭长莫及,纵然待汗王攻入洛阳,到时,只怕贺郎仍会不遗余力维护真人,我也莫可奈何。”
“夫人忘记了,阮家家主正在洛阳,阮二娘或许可为刀匕。”婢女提醒道。
刘氏眼中一亮“我还真疏忽了”
她那时嫁给柴取,图的无非是自由自在不受夫家拘束,虽说眼下已为柴取生了个嫡长子,却对柴取并无任何感情,只虽说这些年来,她一直没有收敛勾搭贺湛的言行,若然长安不曾陷落,突厥不曾崛起,她无法在谢莹的支持下为所欲为,也不会萌生将袁氏取而代之这有如异想天开的欲望,能与贺湛促成一段露水缘份,就算是满足多年夙愿。
不过时势既然给予了刘氏契机,她当然不再满足于起初的构想,她已经盘算计划,与柴取和离易如反掌,难点是怎么说服贺湛停妻另娶,袁氏这个绊脚石,是必须要铲除的。
但刘氏虽说心生毒计,当然也不会急于这一时片刻之间,赶忙找阮二娘面授机宜,她回到自家,打问清楚柴取正在待客,那客人竟然是一度为上清观贵宾的李由在,心中未免狐疑,唤了柴取身边长随过来询问“李由在虽与柴取师出同门,却从来看不上柴取这个师弟,过去我听不少人提起,也当他不食人间烟火自恃清高,这是刮了哪阵风,竟能让他登门拜访,奉承起柴取一流庸碌来”
长随其实是刘氏旧仆,虽听夫人对郎主讥鄙嘲笑,也并不为柴取不平,陪笑道“什么清高名士,当年为取仕进,还不是拜倒在莹阳真人石榴裙下,只阿谀奉承虽未少为,奈何到底不得重用,仕进无望,才装作不附权贵罢了,多少能得点名声,愚弄那些士子文人,这不眼见汗王入京,郎主得汗王倚重,终是难耐蠢蠢欲动之心,今日前来拜会,空着手一点礼信不带,还说什么,郎主才干不如宇文大尹,要想将来立足新朝,少不得更多臂助,目的便是毛遂自荐,郎主倒也听信了这话,与他觥筹交错起来。”
刘氏也不在意“汗王正需广纳才学之士,李由在固然虚伪,经进士及第又兼文笔了得却非名不符实,他若真愿为突厥汗国效力,也是好事。”
长随听主母这样说,便暗记于心,免不得在柴取耳边聒躁,于是次日,柴取便迫不及待向阿史那奇桑举荐了他的师兄李由在,奇桑问得李由在任职最高不过一介翰林待诏,考取进士也疑似攀附宗室女子,走的是内闱这条极为香艳的捷径,心下便先存了偏见,并不多么看重,就更不提亲自诏见了,柴取未获期望之中的赞诩,一腔热忱恍若被冷水泼熄,大是失望,也没那雄心为师兄争取寄重,反倒是谢莹听闻后,向奇桑进言。
“周国科举,诸贵、王公甚至宗室女眷举荐虽说蔚然成风,有失公正,然而正因有此世风,才能之士也不能免俗,妾身听闻德宗一朝,信重者乃裴、薛诸公,相比韦元平、毛维、元得志等太后党,尚能取擢才能,又莹阳虽为妇人,心性孤高不提,也算才学不俗,李由在能为她入幕之宾,并不简单,不过贺澄台既早投效晋王妃,那莹阳更乃柳氏师长,又怎会对晋王夫妇二人野心毫无所知李由在乃莹阳知交,两人说不定还有奸情,此时选择投效汗王,大是可疑,汗王不能不防。”
阿史那奇桑这才对李由在增多几分关注,在光顺门西侧的青书阁诏见这位,见他青幞白衣,纻麻质地,半百之龄,举止自矝,与入关之后,诏见士望族人衣着确有不同,姿态并无太大差异,不像柴取一流奴颜卑膝,但是不是只知夸夸其谈却无真才实干,仅看穿着姿态却也不能断定,奇桑落座之后,竟先一句“寄寓客家牢守寒窗空寂寞。”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李由在怔在当场。
“这是我前不久,偶得一书,记得一句上联,听闻李公擅长诗赋,应当不至于对仗不出下联吧”
李由在蹙眉“汗王容禀,草民自荐,可不是为了再行对仗之事。”
奇桑微挑眉梢“李公自从及第,任职便为翰林待诏,所长无非诗赋之能,怎么,李公宁愿为周皇帝舞文弄墨,却不甘与本汗王骈对联句”
“草民以为,汗王目前所需,并非舞文弄墨之臣,时势逼人,汗王也不应沉迷于词赋诗唱,颂扬文治武功,汗王还没此高枕无忧之睱。”李由在当然将奇桑不以为然的言下之意听得明白,毫不犹豫便反驳回去,似乎还觉不够尽兴,微微笑道“对联这类雕虫小技,不足以考较才能,如汗王所出上联,十一字皆同部首,看似难对,实则轻易,如草民,数息之间便想到几字,迷途逝远返迴达道遊逍遥,只草民可用迷途达道等字,汗王壮志在胸,又岂能自认寄寓客家,牢守寒窗等消极之辞”
奇桑又哪里当真擅长吟诗联对不过是这些时日但有空睱,便求知若渴地一头扎在宫廷典藏馆阁之内,一日偶然翻看某卷杂记,见此残联,因苦思不能对出,拿去向谢莹讨教,他却不知谢莹也是名不符实,压根不擅长这些文字游戏,借口说什么“便连高宗帝当年也无能对仗,妾身何德何能”,奇桑原也没放在心上,今日随口考较而已,先听李由在一派教训的口吻,他虽宽容大度没有因此恼羞成怒,然心中暗自度忖这人分明是力有不逮,却假借冠冕堂皇之辞推脱,虽有机变,真才实学却未证明。
哪知李由在话峰一转,将下联脱口而出,又指出上联于他之妨害,才让奇桑恍然大悟字句中的含义,方才明白李由在并非狡辩推脱,而是直言敢谏,顿时将那轻鄙之心尽去,端正身姿,显出更加敬重的态度。
“先生果然才华过人。”好嘛,连称谓都改为敬谓。
只不过奇桑显然并未打消疑虑,随之问道“素闻先生不攀权贵,高节迈俗,对待周国皇室尚且不愿奴颜卑膝,一度厌绝周国权奸横行,宁愿安贫乐道,突厥于中原,本为异族,于周国,更为敌对,先生却托柴卿举荐,声称愿以平生所学,辅佐孤王,实在让孤王欣喜若狂之余,不免又心生疑惑。”
“传言之辞,不足采信,在下并非甘愿安贫乐道,想当年进士及第,待诏翰林,亦望多年所学能为君国所用,成全士人之志,扶摇青云,奈何德宗帝消极于享乐,虽赏识在下文才,却不问社稷之策,后,韦氏弄权,奸党横行,在下的确不愿自毁腰骨求取五斗之米,然心中实存忧愤,不得舒展。”说到这里李由在微微一顿,哀声长叹“韦太后弃守长安,眼看逐渐要将锦绣江山拱手让人,在下的确心灰意冷,至突厥盟军破城而入,在下原本引颈待戮,不存饶幸之想,却未想到汗王竟然能听善谏,终止屠民、重治凶犯,使长安臣民得以庇全,足见突厥虽为异族,汗王却有开创治世之志,那么在下平生所学,亦尚有用武之地,既能生,且存望达之机,若一味迂腐求死,岂不愚钝”
这就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奇桑越发觉得李由在相比那些原本已然意动,仍然左顾右盼的八望士官可爱多了,什么不向蛮夷屈膝,几百年前两晋时期就发生五胡乱华之祸,华夏亿万臣民不也未曾以死殉国那些所谓的中原重臣,有识之士,还不是以各种理由屈服于异族,搏求飞黄腾达
“这样说来,先生从前是多有不得已之处,并非不能向权贵折腰”
“不向权贵折腰,仍然是在下底限,正如在下自荐,也是走同门师弟推举之正途,得汗王诏见,亦不曾隐瞒胸臆,汗王若为明主,在下甘愿臣服,若如韦太后,一味只听阿谀奉承之辞,那么在下亦不会效忠。”李由在义正严辞地纠正了奇桑对他的误解。
“那么先生可知,晋王贺烨,实则心怀志向,早有欲望推翻韦后之政,夺位九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