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易楚并非死钻牛角尖的人,强压下心中消极的情绪,带着画屏去医馆见易郎中,“……没别的去处,暂且在家里待上一段时间。”因怕父亲担心,并未提及其他。画屏跪在地上磕了个头,“给先生添麻烦了。”她虽已脱了奴籍,可心里明白,眼下的身份跟以前也差不了多少,不过是换了个主子伺候罢了。易郎中并未预料她会行此大礼,连忙起身,虚扶一把,“无需如此客气,既然你无处安身,先跟阿楚同住即可,”又吩咐易楚,“好生照顾画屏姑娘,不可怠慢客人。”易楚笑着答应。正要离开,忽听易郎中又道,“你屋里少张床,待会将我书房那张搬过去。”画屏连忙推辞,“不用,我在阿楚姑娘床边打个地铺就行,再者,罗汉榻上也能将就。”易楚也想到这个问题,劝道:“地上潮湿哪能睡人,罗汉榻太短,既不能伸腿又不得翻身,还是听父亲的。”闻言,画屏不再坚持。以前,她也睡过地铺,平常还好,若是下雨阴天的,就算铺上两层褥子,也阻挡不了地上的潮气。而潮气极伤身,尤其对女子更加不好。画屏便对易郎中生出几分感激之意。从医馆出来,又到西厢房拜见卫氏。知道易郎中答应留客,卫氏眸光一亮,笑道:“安心在这里住着,正好也给阿楚做个伴,”又拉着画屏夸赞,“一看就知道是个心灵手巧的。”摸着画屏细嫩柔软的双手,目光就暗淡了些。易楚并未注意这些,陪着画屏与卫氏寒暄几句,就回屋整理物品。画屏疑惑地问起易齐,“怎么不见二姑娘?”易楚支支吾吾地说:“去了个远房亲戚家,过段日子才能回来。”远房亲戚还真是好用,愿意细说就可以说什么表舅家的表妹,不愿意细说的完全可以闭口不谈。画屏极有眼色地不再追问。易楚住得东厢房是三间屋子,靠南那间是卧室,中间隔着屏风,又挂了道帘子。其余两间是通开的,很敞亮。靠北墙原本放了个架子,摆着布匹等不常用的东西,易楚将它移出来,腾了个地方把床放进去,又拉了道帘子,这样画屏就能够有个相对安静的空间。屋子比以前拥挤了许多。画屏歉然地说:“没想到给你添这么多不方便。”易楚笑笑,“没什么,也就三个多月的工夫,凑合凑合就过去了。”婚期定在腊月初六,不管杜仲能否回来,她都是要出嫁的,以后画屏就跟她一道住在白米斜街。归置好,已到了晌午,易楚便要去厨房做饭。画屏本能地想叫住她,临来前,赵嬷嬷特地嘱咐过她,要好好地告诉易姑娘公侯家的夫人小姐都做什么,都喜欢什么,尽量地培养出符合贵人圈的爱好习惯。至于女红烹饪,对于未出阁的姑娘来说,可以在找婆家的时候多个筹码。而已成亲的妇人只要会看会吃,各种绣法流派刺绣大家能说出个一二来,足以显摆好几年。至于烹饪,有哪个千金小姐贵族夫人会亲自生火下灶,最多就是站在厨房门口指点厨娘几句,或者临出锅前撒上把葱花,再端出去就是她的手艺了。易楚针线活还凑合,烹饪也足以拿得出手,缺乏的就是见识。所以完全没有必要再亲历亲为地做饭,免得身上沾了油烟气,手也变得粗糙。经年累月下厨的人,油烟会渗到骨子里,即便熏过衣服擦了脂粉,那股烟火气一时半会也散不掉。平常人闻不出来,可被上等香料养刁了鼻子的贵妇却是一下就能闻到。易楚算是讲究的,身上油烟味虽然很轻,毕竟还是有。画屏就想以后切不可再让她进厨房,也不好再出门买菜,跟那些乡野村夫混在一处讨价还价。只是转念思量一下,易家就三人,易郎中是男人,卫氏是长辈。易楚总不能干坐着,等着另两人伺候。除非这些事,都由她来做。画屏不假思索地跟在易楚后面进了厨房。卫氏已经淘好米,准备做米饭,易楚则切了条五花肉,打算炖豆角。画屏自小被卖到杜家,在杜俏院子里当个跑腿传话的小丫头,长大了先是做洒扫的三等丫鬟,后来到屋里管着衣物首饰,算是二等丫鬟。以前除了要水端菜,再就没进过厨房,灶上的活计基本不会。别的事情她插不上手,寻思着烧火虽然脏但是简单,就自动请缨烧火。卫氏客气几句就由着她去了。岂知烧火也是有讲究的,尤其做米饭,火慢了米饭不熟,火急了就夹生,要先大火,约莫着八成熟之后,用小火焖上片刻,然后将柴火灭掉,靠锅底的余温就将饭焖熟了。画屏不懂这些,开头费半天劲没生起火来,后来终于点着了,就撒着欢儿往灶底塞木柴,等易楚闻到锅底的焦糊味儿,将木柴取出来灭掉,已经来不及了。小半锅白米饭,下面糊得发黑,上面还是硬邦邦的米粒。卫氏忍不住念叨,“可惜了的,糟践这东西。”画屏脸色顿时涨得紫红,忍着泪水赔不是,“对不住,我以前没做过饭。”声音小,卫氏又顾着把上层还能吃的米饭用铲子铲出来,便没应答。易楚在另一口灶前,一边烧火一边炒菜,顾不得说话。画屏觉得有些委屈,就默默地退到了院子里。易郎中也闻到了糊味赶过来,看到踯躅不前的画屏,温声问道:“怎么回事?”画屏不好意思地说:“我把饭做糊了。”“糊点没关系,凑合着吃就行。”恰巧卫氏将锅底黑焦的米饭铲出来,看见易郎中,又念叨一遍,“看糟蹋这些米饭。”易郎中看糊得不成样子,知道米饭是没法吃了,便道:“我出去买包子。”画屏闻言,忙着拦阻他,“易先生,我去吧。”易郎中一看她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我去就行,你打点水洗把脸。”画屏回了东厢房往镜子里一瞧,左腮边上赫然两道黑印,要多滑稽有多滑稽,想到这副窘态被易郎中见到了,脸色更红,急忙打水擦了擦。不多时,易楚将两个菜炒好,易郎中也买了包子回来。画屏自觉地留在厨房吃饭。易楚笑着劝她:“你来便是客,哪有让客人在灶间吃饭的理儿我爹在书房里吃,不妨事。”画屏一听急了,“哪能让先生独自在书房用饭,我本来就是个下人,在厨房是应该的。”易楚正色道:“我们家不讲究这些,以前你来,我也没把你当下人看,现在都脱了籍,还说什么下人不下人的……以往家里有女客来,父亲也是在书房用饭的,饭菜都是先尽着父亲盛过去的。”画屏没办法,跟在易楚后面进了饭厅,心里对易郎中越发感激。卫氏已经坐下了,见两人进来,招呼道:“快吃吧,待会凉了。”画屏又道歉,“老太太,实在对不住,都是我手笨,害得大家没吃成饭。”卫氏淡淡地笑了笑,“没事,也怪我,没想到你不会烧火……这女人啊,应该学点灶上活计,要不以后成了家有了孩子,还能让男人下灶?”画屏点点头,很诚恳地说:“老太太,要不我跟您学着做饭?”卫氏脸上的笑容便有了几分真,“你要不嫌弃我手艺差,往后做饭的时候就在旁边看着。”画屏连忙应了。她是真想学做饭,一来可以把易楚替换下来,二来正如卫氏所说,她以后总是要嫁人的,她这种身份能嫁个殷实点的人家就已经是烧了高香了,不指望会有奴仆伺候。如此一来,三人聊得倒挺投机。画屏不笨,也是伺候人伺候惯了,给卫氏端茶倒水很是殷勤,吃完饭又抢着收拾桌子刷了碗。刷碗这种小事,她还是能做得的。卫氏对她的印象大为改观,悄悄打听易楚,“这人是什么来历,家里有什么人,怎么认识的?”易楚不想把杜俏牵扯进去,就避重就轻地说了说,“从小被拐子拐卖,现在主家开恩放出来,以前给她看过病认识的,人挺好,没什么弯弯心眼。”卫氏暗自留了心。画屏倒是记着杜俏的吩咐,闲下来的时候,一边陪着易楚做针线一边唠叨,“……将军兄妹共四人,只将军是赵夫人所生,其余杜妤、杜旼还有杜嫱都是章夫人生的。杜妤嫁给平凉侯的三儿子梁诚,梁诚现任行人司的司副,杜旼娶的是章夫人的侄女,杜嫱嫁了章夫人父亲一个门生的儿子,现在是大理寺的右寺正……”易楚听得一塌糊涂,问道:“我知道大理寺是管案狱的,那行人司是干什么的?”画屏解释道:“行人司管着传旨册封的事儿,并不是个要紧的职位,不过平凉侯的长子在五军都督府任都督佥事,这可是个了不得的官职。”易楚长叹一声。画屏接着道:“章夫人的父亲曾是翰林院的侍读院士,听过他讲学的人不计其数,虽然他过世多年,但昔日的门生如今身为朝廷肱骨的有好几个。这些人之间,要么是姻亲要么是同科要么是故旧,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易楚默默听着,一言不发。到底是落了心事,易楚夜里便睡不踏实,翻来覆去地想,假如杜仲娶个门当户对的妻子是不是以后承继杜府会容易得多?至少别人不会分不清太仆寺、太常寺、光禄寺还有什么鸿胪寺大理寺。也不会分不清什么是堂官、属官,哪个职位高哪个职位低,谁见了谁需行礼,谁见了谁需避让。朦朦胧胧中,似乎见到了杜仲,是在护国寺的后山,他抱着她像抱着婴孩般轻柔温存,他贴在她耳边说想她想得紧,要早点成亲。又似乎在汤面馆的书房里,他一边替她绞着头发一边柔声地说,以后多生几个孩子,孩子们在院子里打闹,他们在旁边说笑。阳光从糊着高丽纸的窗棂间投射进来,柔柔地扑在他脸上,他眸中满是深情与爱恋……四目交投,他突然俯身,吻上她的唇……啃咬,吸吮,研磨……易楚一个激灵醒来,下意识地摸了摸唇,唇上似乎还带着梦中亲吻的痕迹,滚烫炽热。想起梦中情形,易楚不由哂笑,自己是魔怔了不成?从杜仲认识她的那天起,她就是这个样子,除了晓望街周遭不曾去过别处,除了女红针黹也只会点粗浅的医术。杜仲爱她娶她,从来不曾因为助力不助力。想到细雨朦朦中,数十名身穿红色飞鱼服的锦衣卫策马奔来,而其中最耀目最不容忽视的就是戴着银色面具,如天神般威严的他,易楚忍不住微笑。这么一个气势逼人傲视天下的男子,怎可能会依靠妻族的力量来复仇?他绝不会另娶他人,而她也绝不可能将他拱手相让。此时此刻,相隔不远的画屏,也辗转反侧难以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