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气息微弱,古遥还是捕捉到了那一丝残留的气味,他使出白颜教他的妖术,一呼一吸能瞬移十几丈远,但也最多这样了。
可白颜的道行远超过他,古遥很快就被她抓住。
“你在做什么?!你不知离开我你身上的妖气会立刻被人发觉吗?”白颜气得脸皮都歪了。
古遥被她提了起来,像个可怜的小鹌鹑,伸手帮她整理了下脸上的皮,给她贴平整了,口中说:“我看见城里没有道士,都是衙差。”
“我听小二说,衙门的人都在抓他。姐姐,你带走我,却不曾让我跟他说一声,单是告诉我人不可信,告诉我你用妖法抹除了他的记忆,你现在满城的屠杀道士,你又岂能不知他并非是你想象的那种人。”
“是你见的人不多……”白颜很难跟一只这么小的妖解释人的复杂,是如何的朝不保夕,她本以为那沈不容,和小妖不过是主宠情分,情谊再深也早该忘了吧,没想到他重情义,一年之间杀了不少皇城道士。
“罢了,”白颜摇头,“你一定要见他,我就带你去,不过,你看一眼就得跟我走,别忘了还要杀国师。”
古遥点点头,“嗯”了一声:“我跟你走。”
“下次别到处跑,这城中看着没有道士,谁知道暗处有没有……”她说着要拽着古遥去找沈不容,岂知这一下,半空中传来一道声音:“你说的没错,暗中还有道士了。”
“白姑娘,别来无恙。”说话的是个身材高瘦健壮,模样英俊但带着阴邪之气的男人,身穿红色华贵麒麟服,腰间系着黑色龙凤纹金带,那身红红得扎眼,乌黑的发与眉,只是隔着十几丈远,古遥已经感觉到了压抑和不舒服。
这种兽类本能般的直觉叫他意识到,这个道士和路上看见的那种不同,绝非善类!
白颜脸色一变,二话不说,拽着古遥就跑:“国师?他竟在此?!”
“白姑娘,这次你可逃不掉了,本尊跟了你几日,没想到你还带了个小妖怪。”他那犹如竖瞳般的黑色眼眸钉在了古遥身上,舔了舔嘴唇。
这动作让古遥联想到吐信的蛇,散发着惊人的危险之意。
白颜此前在他手底下输过,还被打成重伤,今日手里还提着个小狐狸,不敢同他一站,只能提着古遥就跑。她使出浑身解数地跑路,速度快到古遥睁不开眼,但国师依旧不紧不慢地跟着。
“姐姐,我师哥……”
“这时候还想着你师哥??小花,你我已自身难保了!”
“可是,国师不是凡人么,为何他速度那么快。”
古遥回头认真地看了一眼,发觉国师脚底下的靴子有古怪,所以他速度才那么快。
“那靴子是……”
“用狐狸珠和鸟兽尸骨炼的,”她闭了闭眼,语气里有说不出的恨,“是用我两个弟弟的狐珠炼的一对靴子,能让他乘风起。”
国师已经不能称之为凡人了,他早就从这些妖怪的身上体验到了剥夺的快-感,这狐狸珠更是宝贝,能让人变得和他们妖一样,甚至超越妖,成仙。
不过之前采的两只狐妖,一只五百年道行,小妖一个,一只八百年道行,他用千百只幼小的狐狸为祭,激出那狐狸珠的凶性,才刚刚服下,滋味曼妙,真妙不可言,恍若羽化登仙。让他变得像大妖一般,只需要闻一闻,就能分辨出同类的下落。
原来那只一千五百年道行的狐妖出世了。
所以他不紧不慢地追上去,追到了狐妖老巢外面,临近了,才拿出一个金光闪闪的钵体,这钵和之前古遥在其他道士手里见到的类似,但其气息要强大出数倍!
“凶秽消散,道炁常存。急急如律令!”他手里的不是银铃,而是金铃,那铃声一作,加上强大的法咒,立刻让白颜痛楚地叫了一声,从天上掉到地上。
可古遥只是觉得有一点点头疼罢了,这种法咒对他这样的妖作用不大,他受佛荫,防御力强,意志力也强,且从未杀害过人,称不上妖邪。
见白颜痛苦地在地上乱滚,三只雪白长尾从衣衫下伸出,已然要现出原形,古遥立刻一个谷神咒下去,单手印在她的眉心穴。
这一下叫她当即神台清明,睁眼气喘地看着他,眼底映满红光。
而不远的国师更是吃惊,他没拿着小孩子当一回事,这么小的妖,不受自己道术影响,竟还会这般法术?
古遥小脸板得严肃,意识到眼前的敌人并非他可敌,双手结印,掐了一道复杂的佛决。这佛决不容出错,他满脸都是汗,国师一击过来,被旁的白颜挡了一下。她迅速用尾巴裹住自己,国师的那道攻击竟然被反弹回去,击中了他自己!
这道攻击是由他手中金铃发出的,类似修界的法器攻击,古遥施展这一佛法需要一定时间,通常要用他的佛珠配合,可眼下没有佛珠,只能拼命一搏!
白颜难以抵挡国师一波又一波的攻击,渐渐弱了,忽地妖形毕露,人皮脱开她身,白颜顶着一张白生生的狐狸脸,纵身扑过去,长甲猛地一抓!
国师拂袖躲开,袖袍一挥,也化作一阵法法器,将这两个妖孽笼在其间:“今日,你们一个也别想逃,都是我的囊中物,吃了白姑娘你的狐狸珠,本尊就有千年道行了,要提前多谢你的狐珠哈哈哈哈哈。不对,是你们俩的狐珠。”
古遥见白颜落在下风,指间飞出一张定身符,隔着老远一下拍在国师身上。
国师还从没见过这种手段,避之不及,一下凝固住,直接摔在地上,白颜猛地伸手一抓,扑上去兽-性大发地狠狠撕咬,她咬下了国师的血肉,但古遥的定身符对于国师这样的敌人,效力只有那么几息,很快,他手掌一拍,掌中蕴含的法力透在白颜的腹-部,她倏地飞出去老远!一口鲜血喷出!
与此同时,古遥手里的佛决掐到最后一步,口中喃喃有词,他虽是长发小儿,声音稚嫩,却身染金光,那通体笼罩耀眼菩提佛光,佛荫庇护下,竟比少林寺的得道高僧还要纯净!
“世尊地藏,摩诃萨力,至生死时,俱不得安,克施地嘎诃颇!”注解1。
经咒念完,他倏地睁眼,不是黑色的双眸,也并非碧绿妖瞳,更像是金色的佛眼。佛眼一开,竟有佛音萦绕,叫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直指国师这个修道之人,但见他浑身冒起白烟,皮肤凭空无火地烧了起来!
国师惨叫一声,被一种灭不掉的火光炙烧全身,这种经咒对国师这种阴邪之辈最是管用,古遥虽是朝着他施展的,旁的白颜也横地遭殃,不过比起国师这浑身冒烟的惨状她要好得多,就是脑袋疼得像裂开般,三条尾巴在地上打来打去。
此地藏咒对古遥自身伤害也颇大,他念完那一下,便是浑身脱力,全身灵力耗空得一干二净,后退两步,古遥脸色苍白地靠在大树上。
白颜忍耐过后,见国师似已没有了抵抗之力,意识到诛杀他的机会来了,她就说!自己带走这小孩没有错,小花的道行远超她的想象!他自己便是妖,念的咒竟能克制妖邪鬼怪!
国师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小孩在一旁瞎念了半天的经文,竟有这般效果!
而白颜朝国师扑过去时,古遥脸色大变,高声喊她:“不可,会伤到你!”
这却迟了一步,白颜根本不清楚那地藏经的威力有多大,她刚碰到国师,便是浑身被烫了下,毛发一下开始腐烂冒烟,古遥立刻迈开短腿朝她跑去,体内灵力已空,谷神咒效果微乎其微,他的手按在她的额心,白颜痛苦扭动,旁的国师已是一滩烂泥,却开始哈哈大笑,仍是不忘摇铃收妖:“你们今日跑不掉了,跑不掉了……”
古遥尚未明白他的意思,就在这时,忽闻几声铁蹄动响,几个道士齐齐冲进来,围住古遥和蜷缩的白颜。
“把他们,都抓起来。”地上的烂泥道。
“是!大人。”
白颜推开古遥,嘴里喃道:“你跑,快跑……”
但那几个道士,几根漆黑的魂钉打了下去,把二人钉住,一张鲜红的、浸过血的大网洒下,可还未将两人锁住,就见白雾一现,古遥和地上那只三尾白狐通通消散如烟了。
“大人?!”
国师万分痛苦地在地上蠕动:“他们跑不远,还不快去给我追!那个小畜生,捉拿他,一定要捉拿他!”
古遥身上已然没有灵力,他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办到的,将那比几个他还大的三尾白狐带走,瞬移两下,回到狐狸洞那一瞬,双眼沉沉一闭,他便晕了过去。
这一次,耗空了他的全部气力,古遥亦能感觉自己睡了很长的时间,他听见滴答的水声,嘴唇干渴地裂开,似乎有人在照顾他,抚摸他的额头。
“师祖……”他痛楚地呢喃。
一会儿叫师祖,一会儿叫师哥。
不知过去多久,古遥听见狐狸叫声,缓缓掀起眼皮,眼前是一张毛茸茸的狐脸,他辨认了一下,是狐狸洞的两百岁老人。
虽是老人,却还未能化形,还是未开智的小兽。
那两只狐狸爪子,捧着半个果皮,果皮装着小半碗的水,喂到古遥的嘴边。
“谢谢……”他声音干涸,嘴唇被水润泽,“…白颜姐姐呢?”
“嘤嘤嘤嘤,嘤嘤嘤。”
古遥点点头,撑着起了身:“我去看看她。”
这两百岁的狐狸说,白颜在旁的洞中,还活着,但伤势很重。
两只狐狸硬是要搀扶着他,古遥是个小孩,这一下竟也没什么不对,他被狐狸搀着到了旁的洞中,看见了化为原形,伤势惨重的白颜。
古遥问旁边狐狸:“我昏迷多久了?”
狐狸掰着爪子算了算:“嘤嘤嘤。”
约莫七日。
七日?!
古遥蹲下查看白颜的伤势,她身上有多种不同的伤口,这些狐狸年岁不大,却懂得一些治疗的方式,用了一些干草药,覆在她的伤口上。
“姐姐。”
他一唤道,白颜就动了动尾巴,睁了眼:“小花……”
古遥摇头说对不起:“我不该让你碰国师的,那佛经威力太大,我也没用过两次。”
“不怪你,是我贪心,是我作恶太多……”她声音弱得如狐狸洞那狭窄缝隙里透出的微光,仿佛下一刻就要逝去,“你可看见国师的模样,他害怕你,你是他的克星。”她伸出爪子,做了个手势,旁的两只狐狸就退了出去。
“我命不久矣,”她说,“下面的话,你要认真听。第一,你答应我,取国师项上人头,替我族人报仇。”
古遥现在自是她说什么都答应,连连点头:“我答应你,我会杀了他。”
“你还未曾杀过人吧?第一次杀人都很难,”白颜那张苍白的狐狸脸,似是露出了笑,“我第一次杀人,是为了一张皮,慢慢地我就不再害怕了,人类罪该万死,不过,兴许如你所言,并不全是恶人,我已行将就木,死前,我要教你最后一个法术。”
这些妖法都是他们狐族世代相传的,和古遥的术法是全然不同的类型,过去一年,白颜也曾教会他许多,她抬起爪子,将法术传授与他:“此法,名为金刚不坏。可反弹敌人法术攻击三次,让你周身防御似金刚附身,是不传之秘。”
古遥在脑海里领悟这项法门。
狐族怎会这样的法门?
但此刻却不是思考这个的时候,他眉心蹙紧,摇头道:“你不会死,姐姐,我带你出去,我认识一个神医,他很厉害,被称为活死人神医,他是个心善之人,定会愿意救你!”
“没用的,外面一定全是道士,你带我出去,马上就得死。”再者言,人类会救她这个妖吗?她不相信,等带她过去,她还熬得到那时吗?
白颜拍了拍他的手背,让他坐在自己身旁。
又是一日过去,白颜感觉命数到头了,用尾巴扫了扫古遥。他抬起头看,看见她吐出一个通红的狐狸珠,不明其意。
白颜说:“你吃了我这颗狐珠,国师也不会是你的对手。”
古遥摇头,不肯。
他没有吃别人妖丹的习惯。
“这不是我的血肉,只是一颗珠子,你若嫌弃,拿去清水里洗一洗,这狐珠在我死后,只有交给你最为合适不过,”她比昨日精神一些,声音平缓,“切记,你有了狐珠,决计不可吐出来,就是有人害你,也不可。狐珠离体,你就会修为全失,变成一只再普通不过的小狐狸……”
“我才不要吃你的狐珠,你自己留着。”
古遥不同意,白颜也不能强迫他,等他睡着了,再一把塞他嘴里。
这珠子稀里糊涂地下肚,古遥是疼醒的,肚子里烧灼的疼,他本是火系,不怕火,可这种火并非常规的灼烧,更像是在锻骨,锻他的体魄!他不记得偷吃师祖的狍鸮天丹是什么感觉,依稀觉得是差不多的、将死未死的感受,古遥疼得蜷缩在地洞里,化作原形,几近奄奄一息。
又是一年隆冬,千门开锁万灯明,正月十五的盛京城内,游人如织。
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走马灯,连属不绝。微风一至,锵然成韵。
这两年里,容寂已将天师府杀得元气大伤,百姓为了活命,也不敢加入天师府捉妖阵营,他来了盛京天师府探了三次,只见到了一堆死去活来的狐狸,其中有没有他家小花,不得而知。
容寂上次放了一些出去,但以他一人之力,不可能全部救出,天师府有重兵把守,是皇都内守备森严程度仅次于皇宫的府邸。
摘了面具的他和戴上面具的他是两个人,加上容寂进盛京前乔装打扮,戴了一张□□,换了个面孔,更不会被人发觉他就是那个第一通缉犯。
满堂湖上,一派盛世夜景,画舫游船如织。大家闺秀,高官尊爵,那些不能进宫赴宴的,都在此处观看花灯与礼花。
容寂行至湖边,湖面起了波澜,一盏花灯被吹翻,临近他的脚边。
他弯腰将熄灭的花灯翻一面来,重新点了火,却瞥见上头一行字。
“想回家。”
很少有人能把这么简单的字写得这么难看的,歪歪扭扭,像是孩童的字。
一张薄薄的、看不出表情的□□贴在容寂的面上,下面是他变幻莫测的神色,眼睛死死地钉在这三个字上头!他拿着花灯转身,沿着游廊寻找。
他拨开人群举目四望,有些脸上戴着面具,这是习俗,尤其是大家闺秀。但他的眼睛并未落在这些人身上,他专看那些小孩,矮个子,看见一个孩子,就要大步上前看看人家长什么模样,整个候船的游廊被他找了个遍,岸边放灯的人也被他挨个看了脸,见一小孩身形圆润一头黑发如瀑颇似小花,脸上还戴着类似狐狸的面具,他一把抓住那小孩子的肩膀,摘下他的面具。
不是小花。
小孩无措地看着他,旁的侍从怒然推开容寂:“你做什么?!”
“失礼。”容寂拱手示歉,在湖边漫无目的地寻了许久。今夜十五,全城不再宵禁,而是“放夜”,故此夜深至戌时,临近亥时,仍是人声鼎沸。
湖边找不到小花,容寂再次看一眼那花灯上的三个字。
回到满堂湖旁的主街,他穿梭在人群中,却也离于人群,忽地,目光所至的地方,见一红衣少年,弯腰立于一糖铺前,看那糖制什锦和糖人。
他有一双极亮的、翦水似的眼睛,睁大是圆圆尖尖的杏眼,眯起时则狭长,像狐狸般。
古遥刚离开狐狸洞,这是来盛京的第一天,身上什么也没有。没有银子,嘴却馋。
他变出几枚铜板来:“能给我吹一个狐狸糖人儿吗?”
制糖师点点头,虽说本朝捉狐妖狐狸,但狐仙文化在民间却很盛行,就像今夜,也有戴着狐狸面具出来游玩的少女。
少年拿着糖狐狸走了,制糖师收了他的铜板。
古遥爱吃肉,偶尔也吃糖,明日他就要杀到天师府去取国师的项上人头了,今夜这小糖人就当是犒赏自己。
他走在盛京街道上,并不知晓周围有多少人看他。在皇都,容貌昳丽的少女有许多,男色却极少,又是一身惹人注目的绯红颜色,看着十六七的年岁,像是皇都某达官显贵家中小公子,但身旁却无一侍从。
一搂着小娘子的官人扭头去瞧他,瞬间觉得怀里的美人不香了。
古遥不甚在意,舔着手里的小糖人,琢磨着今晚睡哪里,住客栈?他没钱。难不成,又要用障眼法骗人了么……若是师哥在,定要训斥自己。
这时,他忽地闻见了什么味道。
古遥猛地扭过头去,贴着游廊柱子激动地嗅了嗅。
美人再美,做出这种狗一样的举措,还是像个傻子。
看来是哪家府上的漂亮傻少爷跑出来了。
有人动了歪心思,有人却注视他,目光落在那张长大了的少年面庞上。
古遥到处闻来闻去,闻着闻着,闻到别人身上去,这味道……他手里举着碎糖人,仰头去瞧,是个不认识的男人,穿着一身很朴素的灰袍,身材高大熟悉,面孔很陌生,又很僵硬。
可古遥不是靠着脸认人的,他又闻了两下,仿佛确认了什么,仰首眨了眨眼,眼睛看进对方那泛起波澜的漆黑双目中,轻声唤他:“少侠是不是姓沈?”
“你是我家师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