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辰殿阵法外,一个守殿弟子在黑夜里站得笔直,另一个弯着腰,手抬起仿佛要驱逐腿上的小虫,然而古怪的是,两人一动不动,绕在四周的萤虫也停住不飞,无风吹也无草动。
穿过不合时宜的桃林——
三辰殿中,时间仿佛被冻结住,古遥说了许久都不见外面天明。直到他困倦,蜷缩着开始打哈欠,闭了眼,容寂方才解除被禁锢的时间,收回领域。
守殿弟子手掌呼地落下,一巴掌拍在腿上,继而站起挠挠痒,似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晚过得特别慢。
不需要睡觉的容寂,便是一直抱着这只狐狸,从子时坐到了辰时,目视着将夜结束,虫鸣鸟叫,露湿霜重,日光流泻至森然大殿。
古遥是在他怀中醒来的,睁眼便看见他的双眼。
“师哥,”他爬到容寂肩膀上去,感觉好像睡了很长时间,周身有灵力蕴养,狐狸问他:“你一晚上没睡么。”
容寂摇头:“睡醒了。”
古遥似乎听见本体那边有人在喊他,只得跳下来说:“那我要回去上课了,你若想我……”古遥正打算给他一个没有用过的联通宝镜,奈何狐身没有储物项圈,抬起的爪子尴尬地落在自己的狐狸毛上,挠了两下放下来,端正坐着说:“你若想我,我会知晓的。”
容寂目光垂落:“如何知晓?”
“我们妖也是有心的,如何不知?好了,”古遥默念无极千面诀,“我走了。”
心?
容寂摸了摸那块屠仙石。
接着,小狐狸软倒,被容寂用手接住。古遥再一睁眼,回了茅屋,谁也不知桌上热腾腾的食盒是怎么来的,什么时候来的,分明自己一整夜都跟容寂待在一起。
屋外,有人唤他,古遥推门出去:“张梁。”
“沈遥大哥,我唤了你好久,”少年神色激动,从袖中掏出一白瓷瓶,递给古遥,“这是我用升灵粉加蛇皮配制的药粉,我试过了,虽不及大师傅的药粉威力大,但我灵药空间内的空空果,一夜之间都已开花,怕是这两日就该结果熟透。”
“你真厉害,这么快就炼制出来了。”古遥照例闻了闻,若他养的小骨头蜕下的蛇皮真有这种用处,那真是养了个宝贝。
张梁跟他交代用法,冲水混在土中,栽种前作肥料用最佳:“昨日还有人问我,还有没有果子。”上次卖出余下四颗果,四人蛇没见着,只得把空空果吃了。
青竹山每月只发两颗难吃的辟谷丹,有些弟子难忍辟谷之苦,口腹之欲不是说戒就能戒的,于是自己做饭吃,奈何手艺不佳,勉为凑合。若要味道好的,就得下山去花灵石上酒楼,可一月就那么五百灵石,再无余钱填饱肚皮。
四人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果子,又饱腹又解渴,甚至还有一半回灵丹的作用,吃完神清气爽,灵气回盈丹田。
若二十灵石买颗果来捉蛇,那不算贵,若是自己吃,还真有些舍不得。
“沈哥,我瞧二十灵石还是有些贵。若药粉管用,之前两月一熟,现在七日一熟,不过一月你我二人就能种出三百多颗空空果。”
这一算,就是六千灵石!二人一分,也就是一人三千,半年的月银!
对普通医修而言,赚钱方式便是炼丹带下山卖,带着望霄宗令牌,药铺丹坊的回收价略高一些。
回灵丹在丹坊买十灵石一颗,通常回收价格是五灵石。青竹山弟子炼制的丹药更纯,回收价是七灵石。或者交给青虹丹坊的长老,回收价却更低,只值四灵石一颗。
——这家丹坊是为望霄宗外门弟子所设,价格公道,回灵丹、生血丹八灵石一颗,清蕴解毒丹十五灵石一颗。
因进城不便,大多时候,青竹山弟子炼药后,自己用不着的,就拿去山脚青虹丹坊卖掉。
平日练习所制丹药,用的是药圃出产的灵草,弟子们也要用灵石去换。
若是单靠种药炼丹,再卖给丹坊,算下来一个月也难赚到几百灵石。
古遥顺手从食盒里掏出一只肉包给他:“我有个主意。”
他接过道:“谢谢沈哥,这么早,你在哪里买的肉包?”
古遥没有回答,一边啃包子,一边继续自己方才的话题:“弟子们要捉蛇,要买我们的果子,若是银石不足,便可用丹药来换。比方说最简单的回灵丹,钟灵城丹坊收购价格七枚,我们也照价收,用三枚品质上佳的回灵丹,可换得一枚空空果,我再还他一枚灵石。”
“也就是说,”张梁听懂了,“用丹药换取空空果,我们再拿下山卖?”
虽是同宗弟子,但若是张梁站出,主动提出要帮大伙下山卖丹药,将丹药都交予他,想必没有一个人会乐意。
若是这种以物易物的方式,弟子们不会心存警惕,加上他们回收价和钟灵城丹坊一致,久而久之,也能形成产业链。
这种倒买倒卖的方式,是古遥在落日遗迹门口跟那黄牛学的。
“可……”张梁又想到了不妥之处,“回灵丹在丹坊的收购价为七灵石,我们拿去卖给丹坊也是七灵石,这不算是替人跑腿,一分不赚么?”
“你笨,”古遥虽算数不灵光,想这些事脑子却转得很快,“这怎么是一分不赚,我们的丹药是用果子换的,不是灵石换的,就算是以七枚灵石的价格再卖给城中丹坊,也不亏钱,再说了,不卖给丹坊,也能去卖到黑市去,这是稳赚的生意。”
“沈哥去过黑市?”
“没去过,我听人说过,很多人蒙面在那里摆摊。”这是毕云天掌柜跟他说的,说他需要的东西,可能在黑市可以找到,就算找不到,也可以花钱在黑市悬赏。
不过古遥心里清楚,这种果子生意,一锤子买卖,等青竹山弟子发现买了果子也捉不到蛇,若是不喜欢吃空空果,也就不愿意花灵石或丹药换取了。
古遥自己贪吃,所以喜欢,他没把握让其他弟子也舍得花灵石买,所以还是得让外门剑修也买,这样古遥卖到外面去,还可以说:“望霄宗弟子最爱,望霄宗特产空空果,二十灵石一颗,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上完控火课后,是药草学,授课老师还是方长老,三个弟子坐成一排,古遥托着下巴,眼皮耷拉。他对药草学的兴趣不大,这还不如练剑呢。
封闭的课堂,四面墙都是抽拉的柜子,一格一格的,弥漫着草药香。这堂课不以玉简或医术来教学,而是从第一个抽屉开始识药。
方长老说:“等你们识完这房间全部药材,闻见味道便能辨认,就可以开始学炼药了。”
“第一格。”方长老使唤教学的长竹竿一敲,那一木格子便缓慢地飞了出来,飘在三个学生面前,其间是一株保存完好的银蓝色的细细药草,他考校道:“这是什么,你们可知?”
坐在古遥身旁的十三岁弟子东年答:“回长老,这是银环兰。”
方长老点头,问另一个弟子:“游四,说出银环兰的生长条件,如何采摘。”
“回长老,银环兰性寒,生长条件苛刻,通常只长在冰天雪地,需要等银叶变蓝方才可以采摘。”
“沈遥。”方长老竹竿轻点他面前的地,“说出银环兰的三种用途。”
可古遥依然一副走神模样,“啊”了一声。
方长老脸上胡须一颤,严厉道:“上课不用心听课,你脑子在想些什么?!”
他下意识答:“想人。”
旁边两个小弟子才十三岁,闻言脸色涨红,有些羞,方长老气不打一处来:“难怪你昨日问我道侣,好哇,手伸出来!”
古遥望着他,弱弱地把手伸出。
竹竿狠狠拍下来,手心霎时红透。方长老平日教育年纪小的弟子,便是如此,他抽了好几下:“还走神吗,还敢走神吗?”
“不……不敢了。”古遥从未这样正式的上过课,方长老下手比师哥狠得多,那竹竿约莫是一种法器,抽得他手掌发颤,火辣辣地疼,却不敢反驳。
“东年,你告诉他,银环草的用途。”
“是,这银环草有解毒妙用,亦可成为一种制毒药草,可以炼制清蕴丹,古灵丹,腐心丸。”
“沈遥,你记住了吗?”
“嗯,记住了。”他低头闻了闻这味药的味道,对他而言,记住味道远比记住形态更容易。
紧跟着便是辨认第二种、第三种草,整个药房一共存了上万种药草,全部分辨一遭,恐怕要三四个月。
古遥大多不认识,有些在药圃见过,他闻到味道便能说出来,至于用途,却也是一知半解。
待格子抽到快一百格,古遥闻到了熟悉的气味,抢答:“这个草我认识,可以酿酒,应该叫酒花?”
“什么酿酒,你脑子里除了吃就是色!”方长老被他气坏了,“这是逍遥花!”
“可是……”古遥闻了又闻,笃定道,“以前我师祖,真的用这个来酿酒,用这个加其他的花,就可以酿成酒了。”
东年说:“逍遥花是一种低阶草药,复颜丹的一种原料,不值什么钱。”
“真的可以酿酒嘛……”古遥虽然自认没错,但也不再反驳,把旁人说的都记下来。旁边两个弟子虽然才十三岁,可能被收入青竹山,本领自是不一般,记性好,看过许多医书,识草认草只是医修的基础能力。
“长老,”古遥估摸着时间不早了,忍不住问,“什么时候下课。”
“下课,你今日别想下课,留在药房,把这几味药统统给我记熟!”
“我都记住啦,我闻一闻就知道是什么了。”
这怎么可能?方长老随意抽出一格子:“你若答不出来,我罚你在药房禁闭两日!”
木格飘到古遥面前,他低头一闻:“这是入虚草。”
“……你还真认识?!”
“我刚才有认真听!”
方长老竹竿一点,再次点出一木格:“这是什么?”
“唔……臭臭的,蛇菰吗。”他根本不看,只是低头嗅一下,“毒草啦。”
方长老脸色一变,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一格又一格地抽出来考校他,古遥也答错了几次,他记得味道,但不一定能记得全部名称,可饶是如此,也让方长老觉得惊奇,嗅觉这样灵?
要知道许多弟子,刚开始闻这么多药材,鼻子早就有些失灵了。
所以刚开始,都是从形,颜色,味道,各个方面来判断药材,但古遥不一样,他真是只靠味道来分辨,且分辨得很准确。
东年和游四更是震惊,二人是记名弟子,古遥是编外弟子,还比他们年纪大几岁,虽说一起上课,但二人心里并不拿他当回事。现下才知晓,虽是编外弟子,却也有些本事。
方长老只好点头,宣布:“那下课吧,明日上课,我再考你,你若记不住,我还是要关你禁闭。”
“知道啦!”
古遥一溜烟冲了出去,御剑进内门,这次一个拦他的都没有,统统见了他的那把破剑就放行。进内门时,他再一次碰见遛狐狸的隋忍,古遥停了下来,坐在飞剑上喊他:“隋长老。”
隋忍见他独自一人,有些吃惊:“你怎么自己进来的?”
“我去见…宗主。杨长老忙碌,我不好总是麻烦她御剑载我,只能自己进来了。”
“难道他们说的,拿着尊上贴身令牌,入了剑尊眼的外门弟子,就是你啊?”
“应该是我?”古遥正要掏令牌,手却肿得生疼。
隋忍见了,问他手怎么了。
“方才上课,被老师敲打了。”正因为打了他几下,他后来听得格外认真,不敢再走神,就算是想师哥,也是想那么一下,马上回神。
“……你刚入门,这也是正常的,好好学习。”隋忍怀中抱着狐狸,从自己储物戒中掏出一黑瓷瓶,“这是上好的生腐膏,我以前初学御剑摔得皮开肉绽,便是涂抹这个,如今对我也没有什么用处,送与你吧。你抹在手心,一会儿便好。”
“…多谢隋长老!”古遥忍不住低头闻了闻他身上的味道。也是有股狐狸毛的气味,还有股青草的香味,像是刚从草场遛了狐狸下来。
二人没有多聊,古遥进了玉屑山,守殿的弟子虽然交班了,但听说沈遥昨夜进了三辰殿就没有出来了,都以为他是不是死了,如今又见他来,不免有些糊涂,能从大殿出来而不被他们发觉的,也只有剑尊了。
这外门医修,横竖只是个结丹,还是个境界不稳刚刚结丹的修为,如何离开而不被发觉?
莫不是……剑尊送他回去的?
那阵法甚至不需要他们通报,自动在他面前就打开了。
古遥闪身进去:“师哥!”
对容寂漫长的生命而言,几个时辰听着应该是不难熬的,可今日却分外难过,每一刻钟,他都要看一眼天色,又看一眼他在做什么。
在认真上课。
学些东西是好事。
容寂去看了他几次,又回来,摸了摸不会动的狐狸分-身。
殿外树下置了茶桌,竹席,容寂便坐于竹席上,算了算时辰,知他来了,煎煮了一壶茶,准备了人间吃食,绵软糕点,香气四溢的卤肉,晶莹的糖山楂。
古遥收了剑,除去身上伪装,跑他面前去。
三辰殿的日月同辉阵恢复原状,日光暄妍,渡在他身上,平添了温度。
“上完课了?”
“嗯,上完了,”古遥坐在他面前,伸出红肿的手,“今日长老打了我,他跟你一样,也爱打人手心。”
容寂捏住他的指尖。
方才他已然替他抵挡了几下,不然怕是要皮开肉绽,而不只是皮肉红肿。
古遥将生腐膏给他:“要抹这个,隋长老说,这个抹完就见效。”
“谁?”容寂没有用生腐膏,只用自己的灵力覆盖上去。
“隋忍长老,他是怒剑峰的弟子,是杨长老的朋友,我方才见到他,他人可真好,看见我手受伤了,送我生腐膏。”
容寂不动声色地抬眼,眼黑如墨地盯着他。
手心一层薄薄的有些冰凉的灵力覆盖,红肿平了下去,露出原本的白皙,古遥一下不觉疼了,开口道:“我瞧隋忍长老是个不错的人,我想问他做道侣,我身份低微,隋长老地位高修为高,他恐怕不乐意,师哥你是尊上,若你开口,兴许他会同意。”
容寂蹙眉,脸若冰霜:“不许。”
“为何不许?”古遥望着他,“我也到了可以找道侣的年纪,我的功法你不知么,我练的是师祖传我的欢喜禅,要与人同修。若你不喜隋长老,那你替我寻个合适的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