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画堂珠帘高卷、锦窗明敞。
窗外蔓蔓花枝,灿放如灼,几要越窗递春入室,可室内一众侍女,却无一人,能有闲心,分暇须臾赏景。
她们喜怒无常的主子,近来尤为莫测,今朝自晨起,面上一丝笑意也无。这使得众侍尽皆提心吊胆,几是大气也不敢出,伺候主子梳妆的动作,一个比一个小心轻柔,生怕自己一个不慎,招了主子不快,轻则受杖,重则一命呜呼。
如何能不提心吊胆,她们的主子,可是被大梁臣民,私呼为玉罗刹的昭阳公主萧容烟,昭阳公主是大梁朝最貌美最权盛的女子,也是大梁朝最放荡最狠决的女子,虽才年方十九,但死在她纤纤玉手下的亡魂,已是不计其数。
春深画堂内,绝代美人蛾眉微蹙,似正凝想心事的模样,是极殊丽动人的,可当那美艳眉峰,如弯刀落下时,会是谁,将用淋漓鲜血,换得美人一丝展颜呢?
忐忑的思量中,侍女们越发将头垂低,恨不能隐匿踪迹。而,被她们视作洪水猛兽的昭阳公主本人,实则并没有在想着,要拿谁人的性命,来换她自己一笑,她现正一边摸猫一边想着的,是自己今日的必走剧情,是她穿书以来,需要去做的第一件事。
十来日前,姓容名烟的她,莫名穿至《君谋》一书中,成了书中梁朝皇帝的亲姐姐——昭阳公主萧容烟。
昭阳公主,是《君谋》中的头号恶毒女配,权欲熏心、好色无度,见书中男主苏珩,风姿湛然、宛如玉人,便欲召之为入幕之宾。
苏珩被公主看上时,尚是十六岁的少年状元,清高不从。昭阳公主见状,直接强取豪夺,以苏家满门性命,逼迫苏珩跪入公主府,做了她的第三十七个面首。
整整五年的时间里,被逼为卑贱面首的苏珩,在昭阳公主手下,受尽了屈辱与欺凌,同时也在暗中,谋划揽权,积攒了足以颠覆腐朽王朝的强大力量。
二十一岁那年,苏珩忍辱负重的面首生涯,终见天光。成功夺权的他,一刀斩杀了昭阳公主,拎着公主被斩下的头颅,入宫造反登基,将昭阳公主风干的骷髅头,做成了他御座扶手上的装饰,于日日临朝之时,将之按在掌下。
被昭阳公主折辱的经历,是男主苏珩不堪的过去,也是他由此生出反心、凤凰涅槃、登上帝座的踏脚石。若非被昭阳公主看上,出身书香名门的苏珩,大抵会如祖上诸贤,科举入仕,做一清流直臣,终老一生。为一贤臣,辅佐社稷,是他家族对他的期望,也是苏珩自己,生来开太平盛世的志向追求。
但,苏珩的风骨与志向,俱折戟在琼林宴上,昭阳公主看向他的那一眼。而今日,三月二十七,就是梁帝赐宴新科进士之日,她这昭阳公主,此刻命侍女梳妆,正是将往梁宫,赴琼林宴。
无声地暗想中,身畔战战兢兢的侍女们,也将为她梳妆完毕。容烟对镜观妆时,透镜见一绿衣少女,捧着鲜花堆簇的漆盘,自外庭直入画堂,履步轻快地向她走了过来。
与堂中诸侍不同,新进的绿衣少女,面蕴笑意,毫无忐忑之色。她快步捧花近前,笑向容烟一屈膝,嗓音清亮道:“殿下,这都是翠翘为您新摘的香花,您今日,要簪取哪一支呢?”
名为翠翘的少女,是昭阳公主府内,唯一伴侍公主长大的侍女,与旁不同。旁的侍女见了公主,大气也不敢出,而翠翘见公主,能谈笑如常。旁的侍女,视公主为蛇蝎美人,而在翠翘眼中,公主完美无瑕。
在翠翘看来,天下第一美的公主,做什么都是对的,公主杀人她递刀,公主御男她铺榻,用现在的话说,这翠翘,就是昭阳公主的头号铁粉,一心向主,至死不渝。
因这簪花,与书中剧情相关,容烟没有随意指选,仔细看向翠翘手捧着的芬芳花盘,拣一粉白的玉楼春牡丹道:“这一支吧。”
身为侍女之首的翠翘,喏声应下后,立以眸光示意其他侍女,速为主子簪花。容烟微抬眸看向接花的素衣侍女,见她柳眉如烟、肤白如雪,在昭阳公主明艳的容色映衬下,宛如山间新开的含露山茶,风致楚楚,惹人生怜。
今时今日,这名名为白茶的侍女,为昭阳公主梳发簪花,而他年来日,昭阳公主的这颗头颅,将被白茶的丈夫斩下,充作其日夜把玩泄恨之物,几能盘出包浆来。
不错,这名雪静的素衣侍女,就是《君谋》一书的女主。侍女白茶,在男主苏珩,沦落为面首、饱受折辱时,于公主府内,暗中对其关怀照顾,鼓励男主振作起来、坚持下去,是救赎男主走出深渊的温暖天光,在苏珩登基为帝时,成为了新朝皇后。
当然,这都是五年后的后话了,今日这场琼林宴,方是一切的起点,她的这颗头颅,还可在她脖子上,美杀四方地,安稳待上五年。
系统在她穿来的第一日,就反复告诫过她,这五年内,绝不可对男主苏珩心软分毫。若她因心软,未能推动此书剧情发展,未能成就苏珩的面首帝王之路,未能令此书依设定正常完结,那她将再也回不到原先世界,回不到她深爱的亲友身边。
她真实世界里,活生生的亲友,自是要比一轻飘飘的虚构纸片人,重上千钧万钧。为了能回到原先的真实世界,她知道应当如何做,绝不会对一书中人物,不必要地手下留情。
稳拿五年恶女剧本,而后轻轻松松回家。容烟决心已定,依照原书,扮演一位恶女公主,对本职为演员的她来说,实是轻而易举。
在众侍女或惧或敬的注目中,容烟将睡在她膝上的花嘴猫儿,抱放一旁,如在现实世界每次开拍前,挑起右手尾指,轻沾些许殷红口脂,于唇际轻轻一划,朝镜中华艳万端的女角,展颜一笑,起身吩咐道:“进宫。”
琼林宴设在御苑春云林一带,新科进士同与宴朝臣,俱已集聚此处。风景绝胜的皇家园林,在晚春时节,青空明湛,花光潋滟,本若人间仙境,可当昭阳公主驾临时,这仙境像立失了颜色,天光敛尽,世人眼中再望不见凡景,唯见昭阳公主倾髻盛妆而来,裙裾迤逦,气度从容,似是王朝盛放的牡丹,芳华绝世。
纵然各人心中,对昭阳公主品性行事,非议不一,但在其容姿倾世一事上,众臣心声趋同,并无争议。文武朝臣等,依仪向公主行礼时,十岁的圣上,欢快地奔了过来。年幼的天子,紧紧挽住公主姐姐的手臂,又似控诉、又似撒娇道:“皇姐已有整整两日,没有进宫陪朕了!”
堂堂一朝天子,一边仰看着女子笑语撒娇,一边扶她走向御座的情形,落在跪望的众臣眼中,仿佛这昭阳公主,才是大梁朝真正的主人。
其实,也已近似了。天子年幼,对唯一的同母姐姐,依恋至极,几是言听计从。朝堂上以霍相为首的一众朝臣,明面忠君,实则俱是公主党,昭阳公主对朝事插手极深,而年幼爱玩的天子,将公主的肆意揽权,视为姐弟情深,认为公主姐姐,这是在好心帮他分担繁重朝务,对姐姐更是依赖感激。
跪望着天真的天子,笑容满面地将昭阳公主,扶至御座旁落座,满朝文武,心思不一地按仪起身。如苏御史等清直之臣,心中忧重,而如霍相等公主党人,则乐见皇家姐弟情深,纷纷颂赞圣上重情,堪为天下表率云云。
容烟是为走剧情而来,不耐听这些无意义的颂圣废话。她轻摇了摇手中的泥金团扇,朝身畔的小皇帝,浅笑着道:“开宴吧。”
小天子对皇姐千依百顺,闻言立即吩咐开宴,令文武众臣入宴坐定,令三十名今科进士,觐见入席。
梁朝礼服制,进士着蓝袍,状元着绯袍。容烟早在系统那里,看过《君谋》一书,知道此书男主少年出场时,是如何风姿清雅、如珠似玉。只是,纵早有心理准备,当真见到苏珩本人,越过潋滟花光,绯衣灿烈地向她走来时,容烟仍不由缓停团扇,如原书女配,微微怔住。
不是为其书中容颜,而是为其清绝气质。十六岁的少年状元,如是明焰袭裹着的雪玉,身上一袭绯袍明烈,似要随春光灼燃,而人却似冰雪化就的美玉,骨清神秀,眸若琉璃。
今科进士,俱是人中龙凤,在人前,都可称一声神采英拔、相貌俊朗。可,当他们同苏珩站在一处时,世人看重的容貌,立皆成了灰土尘埃。凡夫俗子,如何能与谪仙人相较,少年冰肌玉骨,神如明月,俗世的绯红明焰,非但不能融其雪月之光,反愈衬得其清寂无瑕,不染纤尘。
原书里,不仅昭阳公主看怔住,与宴众人,除苏珩生父苏御史外,皆因这少年状元,恍了恍神。就连年幼的天子,都在怔愣一会儿后,方想起来要按制赐花,令宫人捧来一早备好的花盘。
当世男子有簪花之俗,琼林宴上,天子当赐状元簪点翠银花,赐进士簪翠叶绒花。宫人奉命捧着花盘,向状元等走去,却听上首昭阳公主,一声清令:“慢着,状元郎的簪花,用本宫这支。”
众人齐望上首,见昭阳公主微抬玉指,一边拔下鬓边那支粉瓣金蕊的玉楼春牡丹,一边含笑注视着少年状元,神色是漫不经心的慵懒,而清艳的眸光,则蕴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与昭阳公主狠绝手段齐名的,是她对男色的热衷沉迷。不仅在公主府内,豢养了大量面首,昭阳公主在外,还有许多不记名的裙下之臣,风流无度。
众人见昭阳公主,似是看上了这位少年状元,要与其春风一度,无言互换眼色,多是看戏心态。而状元之父苏御史,则因对自家儿子了如指掌,心中担忧,难以抑制地浮上面庞。
他这孩子,天生品性至清,洁身自好,定不愿与昭阳公主这样的人,有丝毫牵连,可昭阳公主的性情……担忧地想着时,苏御史已见爱子,婉拒了公主的“美意”,在公主悠声问“为何”时,不卑不亢地回禀公主道:“此花为公主私有,男女授受不亲。”
其声琅琅,如玉石相击。苏御史见昭阳公主,闻言神色微冷,正暗感不安,又见公主忽地一笑,如春雪初融,似是宽宏道:“且罢。”
似是宽宏,眸中兴味,却更是深浓,容烟依原书剧情,嫣然笑看着下首的少年郎道:“现既生疏不受,便待来日。来日,方长。”
此处剧情,苏珩没有接受公主的赐花,昭阳公主也没有强求,只是在不久的将来,在逼得苏珩跪入公主府后,令其宽衣入罗帷,在他身上,细细勾勒画纹下了这支玉楼春牡丹。
落笔虽是浅粉近无,却会因身体发热充血,转深为炽|烈的绯红。日后的许多个夜晚,昭阳公主的香闺中,都有会绯红牡丹,隐忍挣扎着盛放在旖|旎夜色里,冶艳妖娆,不可方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