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在碧海方舟,纪悠之压根没有追上顾澜,眼睁睁看着她开车带着meggie扬长而去,把他一个人扔在了江泽予家门口。
再上楼看那两人卿卿我我、互诉衷肠更是要命,纪大少爷只好憋屈地徒步二十几分钟才走到小区门口打车。
然而祸不单行,他刚到办公室便接到了来自顾澜的好几个谴责电话。
顾澜为闺蜜鸣不平,更恼怒他办事儿不靠谱,俩人拌了几句嘴之后尘埃落定——之后几天进家门是不可能了,办公室的沙发他纪大少爷得被迫包场一周。
这惩罚实在是太过惨烈,以纪悠之睚眦必报的性格,怎么可能罢休?他恨恨地想,这亏可不能让他自个儿一个人吃了,得他妈找个人跟他一起受苦。
他思来想去,打电话问庄孰要了谢昳的手机号码,撒气般发了两条短信。
【是谢昳吗?我是纪悠之,好久不见,哪天要不要出来聊一聊?】
【聊一聊关于江泽予的眼睛,我想他大概没有告诉过你,他为什么受了伤。】-
谢昳收到这两条短信的时候,着实怔愣了许久。
在她的印象里纪悠之一直是个吵闹又不正经的人,和庄孰两个人就是他们一众发小圈子里的一对活宝,都是插科打诨、油嘴滑舌的纨绔子弟。所以在她收到纪少爷规规矩矩的两句完全不带脏话、语气相当客气的短信的时候,便是还没有看完全不内容,她也察觉出了事情的严重程度来。
严重到手机从微抖的手指缝里溜出去,掉在司机座椅下面,她费了好大劲才够到。
手头没有纸巾,她把蹭脏了的手机屏幕用裙边胡乱擦了擦,看了一眼时间,正好下午一点钟,离和周导约好的试镜还有一个小时——哪怕再是迫切地想知道事情的全部原委,现下也来不及了。
没有太多考虑的时间,手机忽然铃声炸耳。
谢昳接起来,对面是操着美国混上海口音蹩脚汉语的林景铄。
“喂,sunny吗?周子扬把一会儿的试镜取消了,定了今晚的飞机飞温哥华。这傻逼拍的广告是还可以,但本人就是个疯子。他之前定了广告的主题是星河和极光,不知道听谁预测了今年黄刀镇的极光就这两周最佳,非要剧组有加签的马上飞过去,sunny,你有加签吧?”
乱七八糟的事情接踵而至,谢昳按了按太阳穴,稳了下心神,语气很有些疲惫:“嗯,有是有,不过……什么时候出发?”
林景铄那边正在焦头烂额地打包行李,闻言靠脑袋和肩膀夹住手机:“晚上八点的飞机,我也过去。他周家少爷发疯我们也只能跟着兜底。你要是去的话,赶紧回家收拾行李,我让秘书给你订票。”
谢昳听到他开头的时间,算了一下,离现在还有七个小时。她恍惚间没有注意到林景铄的后半句,只点头道:“好,到时候机场见。”
她挂完电话,想了一会儿,给刚刚那个陌生的号码回了条短信,带了些许与她风格不符的示弱。
【纪悠之?你现在有空吗,我晚上八点的飞机去加拿大出差,要是有空,我请你喝酒。】
那边消息回得很快,好像专门守在手机旁边等她的回复,但语气实在算不上友善:【喝酒就算了,我没那闲情。择优总部十七楼,我的办公室,不见不散。】
谢昳锁上手机,脱力般靠在汽车后座的靠垫上,好半天才想起来让司机掉头去择优。
车子行驶的时候,她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她隐隐约约地觉得,江泽予的受伤或许和她有关系,或者说,和她当年的离开有关系。不然他没有必要一而再再而三隐瞒,不然纪悠之也不会给她发这样的短信。
难道当年,真的是她做错了吗?
可是如果她不那么做,周子骏栽赃给他的无端指控就不能洗清。他一辈子都会被人看不起,永远都得背着见不得光的案底,艰辛又毫无希望地活在黑暗里。
保不上研,拿不到大企业的offer,进不了体制内,甚至就连创业他都不可能拿到银行的贷款。
似乎最好的结局就是她不管周家的事,不帮他翻案,逃离谢家后执意和他在一起,两个人做一对平凡又贫穷的夫妻。
可是那样的话,他真的会甘心吗?怎么可能呢?
他当年可是北京城的理科状元;大学四年,他除了陪她就是泡在图书馆;他夜以继日挑灯夜读,四年里修了自动化、金融的双学位。
这样勤奋又上进的少年人,怎么可能甘愿平凡呢?
在谢昳的价值观里,和自由、财富与尊严比起来,爱情实在是飘渺又可有可无的东西。
不说别的,她的妈妈当年便飞蛾扑火般投奔所谓的爱情,东窗事发后,出轨的对象一走了之,而她和谢昳则被赶出谢家,过了几年相当苦困的生活。
就连娘家为了脸面对她置之不理,于是这位出生名门的上海小姐不得不为了生计在北京城郊外摆了个早点店,最后去世也是因为心有积郁再加上劳累过度。
她死的时候告诉过谢昳,爱情不能当饭吃,爱情连个屁都不是。
谢昳很小的时候就铭记于心。
多年后,自以为做出理智选择的她在北京城繁华的市中心的车水马龙里头疼欲裂、几欲窒息。
她百思不得其解,恰好听到的车司机吐槽了句:“今儿个天气真是怪,您看啊,咱背后是太阳,前方又是大片儿的乌云,特像我前两天搁电影院看的灾难片。”
谢昳恍恍惚惚地抬起头。
车窗外晴朗依旧,她的小臂被暖橙色阳光照耀,然而车前方不远的天空乌云盖顶,狂风大作,梧桐叶子被风卷起来几米高,还真像是电影《2012》里渲染得极其逼真的世界末日。
她忽然想起当初在s大旁边的公寓里,她和江泽予一起看了这部电影。
电影里,末日来临的特效迫人,世界各地不同肤色的人们忙着哭泣、逃生、告别,但所有的一切在骤然来临的灾难面前显得那样脆弱。无法阻止的地震、海啸、火山爆发,在一切人类赖以生存的物质基础崩溃之后,这世界上像一座巨大的坟墓,所有的人类文明被毁灭,人类的意志也被击垮。
谢昳还记得那个时候,宽大的沙发上盖着条灰色毛毯裹住两个人,她靠在他腿上,咽下一颗他喂她的小番茄,被酸得牙疼又困倦非常:“啧,末日,如果地球都毁灭成这样,那世界上真是什么都不剩了。”
彼时的少年低下头,轻轻抚摸她的发丝,很久之后在她额上亲吻了一下:“不啊,还剩很多东西。”
谢昳实在是困极,丢了句含含糊糊的“剩了什么啊”,便沉沉睡去。
她没有听到答案。
几年后依旧是北京城,朝阳区的出租车里,谢昳看着车前翻涌的乌云和云里头偶尔亮起的闪电,虽然还是不知道他当时的回答,但她脑海里忽然冒出了一个与从前截然不同的想法。
如果,如果真的末日来临,房子毁了、公路不再、世界上的一切都消失殆尽。什么喜马拉雅鳄鱼皮,什么布拉迪跑车,什么昂贵的香槟晚宴,什么尊严什么自由什么贫贱或是富贵,统统在不可避免的自然灾害下全都成了齑粉灰飞烟灭。
那她还是会爱着他的吧。
谢昳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狠狠吓了一跳,心脏错跳间,额角出了满头的冷汗。
这五年来的每一天,她都好像在演一部没有观众的谍战片,孤独、想念、害怕像是活埋过程的一抔抔泥土,下一秒就要把她压垮。她自己都想不明白,是何等信念让她独自一人支撑到现在的呢?
如果那信念崩塌,那她又该怎么办呢?
谢昳脑袋突突得疼,只觉得太阳穴的血管快要崩开,幸好这时候的车司机好心提醒:“小姐,车子到了,麻烦给个好评?”-
市中心,写字楼十七层,秋风一直从香山吹到这里,好像把红叶的红也带来半分。富丽堂皇的cfo办公室里摆着一张躺五个人都绰绰有余的浮夸沙发,纪大少爷翘着二郎腿一脸酸爽地等着人来。
要问头铁的纪悠之怕不怕?
那肯定还是有点怕的,他绝对清楚,这件事儿被江泽予捂得死死的,五年来不再提起一个字,要是被他知道他告诉了谢昳,那他这小命难保。
可痛失城池的纪少爷又恨恨地想,跟媳妇儿的被窝比起来,小命算什么?凭什么他得睡“冰冷狭窄”的沙发,而她谢大小姐这个始作俑者就能高枕无忧地飞加拿大?
何况,这人五年前一个屁都不放一走了之,他看她不爽很久了好吧?
几分钟后,办公室门被敲响,秘书小刘恭敬道:“纪总,有位谢小姐说和您有预约,我把人带上来了。”
纪悠之没有想到人来得这么快,立马正襟危坐,提了提气势这才“嗯”了一声,让人进来。
窗外阳光洒进来,谢昳跟着刘秘书走进办公室,她摘了口罩和墨镜,银灰色长发在头顶绑了个高马尾,鬓角边毛茸茸的碎发蜷曲。巴掌大的脸未施粉黛,额角青筋毕露,看着精神很差。
她大概是来得很匆忙,微微喘息,胸口起伏剧烈着,一双平底鞋白色的鞋帮发灰,黑色的裙边竟然也有些醒目的污渍。
很狼狈的模样。
五年不见,纪悠之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和他记忆里的那个谢昳,似乎有些不同。当年他们这几个人里,最让人看不透的就是她谢大小姐,她自信、骄傲、目中无人,每次出门必须打扮精致。
从妆容、首饰、服装到香水,她每每都是最讲究的人,哪里有过像今天这样的狼狈模样?
纪少爷一向是吃软不吃硬的主,到嘴边的找碴立马压下去,他咳了两声,有点心虚地不敢看她:“谢昳,你来了?”
“纪悠之,好久不见。”谢昳走到沙发近前,短暂和他寒暄,“抱歉,今儿时间紧迫,我一会儿还得去机场,咱们就切入主题吧。江泽予五年前受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纪悠之听到这里,逼迫自己把方才软下去的心肠硬起来,板着张脸走到奢华酒柜旁边一个小的密码箱里,输了几个数字后从里面翻出来一个u盘。
“跟我来。”
他的办公室比起隔壁江泽予的那一间,实在豪华得不像样,书桌后那扇门推进去,竟然是个完全密闭的私人影院。
纪悠之把幕布降下来,点开u盘里的视频文件,顿了会儿又有一点不忍心,大发慈悲道:“你要是很急,也可以从加拿大回来再看。”
谢昳有些疲惫地坐在沙发上,摇摇头,本来没有想说话。
但想起来这几年,纪悠之对江泽予真的算够意思。她于是冲他礼貌地点了点头,带着谢意道:“不用了,你今天能让我过来告诉我事情的原委,我已经十分感激。”
纪悠之便不再多说,走出去的时候还给她带上门。
房间里唯一一点光线随着门缝关严实消失殆尽了,那投影仪开始运作。
视频的前几秒,白幕布上还没有什么内容,投影仪运转的声音“呜呜”作响,诡异阴冷像是临刑前来自鬼门关的风声。
谢昳的心脏“怦怦”跳动起来,死死盯着那屏幕,手指头抓紧了沙发上随意搭着的毛毯。
十七秒的沉默之后,屏幕一闪有了画面。那画质不算清晰,背景是个审讯室模样的房间,一胖一瘦两个戴了手铐的黑人坐在桌子对面,没有什么表情。
屏幕左下角的细小英文标注显示,这是单独审讯之后的第二轮审讯。
画面近乎静态了几秒钟后,视频里忽然传来一个非常年轻的声音,口音很美式,大概是一个美国警察。
审问很标准:“把你们发现他的地点、时间再陈述一遍,还有,为什么把他当作目标?”
几秒钟的沉默后,那个瘦点的黑人先开口,大概因为这是第二次陈述了,他回忆起来非常流畅:“……我们是在威尼斯海滩附近发现的他。下午五点多,我和mike本来想去附近的酒吧喝两瓶,便看到他一个人走在街道上,时不时向附近的人打听着什么。我当时就觉得这个人是我们的目标,孤身一人的中国游客,年纪看着才二十来岁,肯定有钱又怕死。”
警察严肃发问:“他在打听什么?”
那个瘦子嘴里的mike抬起被拷在手铐里的两只手,用大拇指盖挠了挠脑袋:“他在打听一个女孩子。这个中国人可能脑子不太好使,洛杉矶这么多人,谁能认识他说的人?再说了……”
警察不耐烦听他多余的评价,语气冷硬地打断:“那他为什么后来会跟你们到巷子里去?”
两个黑人对视了一眼,最后还是名叫mike的那个开口,语气颇有些沾沾自喜:“……我和aaron告诉他我们见过那个女生,撒谎说那个女生和我们是大学里的校友。他不太相信,我们就故意翻了一下手机,然后骗他说照片不在手机里,我们公寓的相机里有和那个姑娘一起在party上的照片。”
aaron紧接着补充了一句,回想起来骗人得逞的过程竟然还有点得意:“亚洲女孩儿都长得差不多,和美国本地的女孩儿比起来,大部分都很腼腆。我就随便比划了个身高,问他是不是眼睛大大皮肤白白的,留着黑色长发、不爱笑的女孩儿。没想到大概是蒙对了,他没有再犹豫,跟我们走到了巷子里。”
他们说话的间隙,视频里还有细微的“沙沙”声,大概是另外有警察在做笔录。
那个年轻警察又继续发问:“所以……你们把他骗到巷子里,目的是实施暴力?”
mike听到这里有点慌,声音提高了许多想要为自己辩解:“sir,我和aaron真的只是想要抢点钱,没有想要伤人的。”
aaron此时面色也有些难看,粗鲁地骂了句脏话:“我们真的不知道他会反抗得那么剧烈,一般的中国游客,被抢了都不敢反抗。而且我们拿了钱,通常会把他们的护照、证件扔在旁边的垃圾桶里,他们最多就是损失一些现金。但这个fugese非常奇怪,发现钱包被抢之后没有逃跑,反而死死追着我们不放,整整追了两条街。”
“是啊。”mike很不甘心因为一次无关痛痒的抢劫进了局子,“再过几条街有巡逻的警察,我们俩不想惹事儿,就直接跑进另外一条巷子。我们想要打开钱包拿钱,那小子突然就发了疯,像是不要命一样充过来抢他的钱包,我以为他是要上来打我,就……正好那巷子里有截废弃的钢管。”
他说完,又骂了句脏话,有一点后悔:“fuck,我应该把钱包还给他的,我后来才发现,他那个破钱包里竟然只有二十刀……就二十刀!还他妈追了我两条街!”
他陈述完,视频里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许久之后,年轻警察把一个被血污染透了、已经看不出原来颜色的钱包扔在两个嫌疑人面前:“是这个钱包吗?”
mike笨拙地扯开折叠钱包的按钮,看了眼里面仅有的一张二十元面额的美金,点头:“sir你看,出了事情,我连这二十刀都没有敢拿,这钱包里除了这张纸币,就连一个钢镚都没有。所以我是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拼了命一样过来抢这个钱包。”
他话音落后,审讯室里陷入了很长的一段缄默。
许久之后,那视频的斜下方伸出一只手来,修长的手指头重重点在钱包右下角放证件照的透明格子上。
那里面放着一张女孩子的照片,被已经干涸的鲜血掩盖了大半张脸,却还是能依稀看出漂亮的面孔。
昏暗的私人影院里,不论是皮质的沙发还是绒质的毛毯都异常冰冷。
谢昳的嘴唇抖得实在太厉害,耳鸣声“嗡嗡”作响,震耳欲聋。
可她还是清晰地听到了那位年轻警察指着那张照片,带了一些愤怒的声音。
“这是他喜欢的女孩儿的照片,就是你们嘴里瞎编的那个留着长头发、不爱笑的女孩儿。这位年轻人从中国千里迢迢到美国来,到洛杉矶来,他得靠这张照片找到他的女孩儿。”
原来他来找过她啊。
二十七岁的谢昳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听到心脏里面响起的巨大轰鸣声,她仿佛穿过了漫长的时间隧道,看到五年前,黄昏时候的洛杉矶。
黄金海滩边海风味很咸,椰子树随着风摇晃,年轻的中国男生在街头无助地走着。这样聪明的一个人,却用了最最笨拙的方法,他竟然企图在洛杉矶这么大的城市里,靠着一张照片找到她。
可是他们怎么能打他呢?
那个人还说,他用钢管了,他们用巷子里生了锈的废旧钢管打了他,他躺在地上,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吓得他们连钱包里的二十刀都不敢拿。
谢昳仿佛闻到了幽深巷子里的铁锈味,是钢管上的更是他额角喷涌而出的鲜血带来的。她仿佛看到了那个不要命一般的少年,捂着额角痛苦又绝望地倒在异国他乡冰冷的地面上。
他那个时候肯定很疼吧?怎么可能不疼呢?
被打得眉骨骨折、头破血流,以至于险些双目失明,以至于五年之后额间的骨头都有一处凹陷,以至于双侧视力受损到看不清楚路、时常摔得青一块紫一块。
……是她错了啊。
谢昳忽然弯下腰,脱力地跪在地上,一声又一声地干呕着,又绝望地嚎啕出声。
这一切,都是她做错了,是她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我感冒了身体不好,而且这章这么粗长,你们不能骂我啊。
接下来肯定会有甜甜甜啦,昳昳总算是醒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