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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时候,有些小事,往往都预示了一个人的未来与性格。在当时看球的时候,我和险儿有过这样的一次谈话,多年以后,彼此之间,谈论起来,依然是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胡钦,你觉得,今年哪个得总冠军?
不晓得,我还是想艾佛森得。一个小个子,挑战巨人统治的游戏规则,真的是太屌!
老子不是问你想哪个得?是问你今年应该是哪个?
,只怕还是湖人,奥尼尔太狠了。
哈哈,我也这么觉得。
你莫嚣张,又不是科比狠,要是没有个奥尼尔,你再看看?你看是哪个赢?
哈哈哈,不是艾佛森,你不舒服吧。
哎呀,无所谓,看个球而已。奥尼尔总要老的,他老了,天下就是艾佛森的了。
等他老哒,小艾也是一把年纪,就算再出头,也就没得意思哒。
那也是地。
我还清楚记得,说到这里,我们两个突然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险儿坐在床边的位置上,默默喝着啤酒,我则斜靠在床上呆呆盯着电视。
本来,我以为这次的谈话将会到此为止。但是突然之间,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险儿拿起手上的那支啤酒猛灌了一大口,不顾嘴角上残留的几许酒渍,抬起头来,望着我的双眼极为闪亮,里面有着某种让我感到陌生,但是又彷佛有些振奋的东西,
胡钦,其实你也没得什么不舒服的,科比和艾佛森都差不多!真地差不多!
无头无尾的一句话,让我听得莫名其妙,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只得偏过头,瞪大眼睛傻傻看向显得有些莫名激昂的他。
老子告诉你,艾佛森出不了头,科比一样也出不了头!不把奥尼尔办倒,这两个鸡巴没得一个出头的!你以为湖人拿总冠军哒,科比就当大哥吗。狗屁!他一样还是一个马仔!老大只有一个,就是奥尼尔。
那一刻,我隐隐约约的意识到险儿想要说的是什么了,一种奇怪的心情也出现在了我的心头,有些期待、有些兴奋、有些激动、又还有些害怕
险儿重重地把酒瓶往身边的茶几上一放,再次死死盯着我说:胡钦,这么些年的弟兄了,我晓得你一直都想当老大,而今我问你,你想过当哪个样子的老大没有?
你发神经啊?
险儿接下来的话果然应验了我那种模糊的预测,但是他的话太过于尖锐,尖锐到让我感到一丝恐惧。所以,我也只能避开。
你少鸡巴和我讲这些要不要得?胡钦,我给你说。今天只有我们兄弟两个,我险儿是个什么人你晓得。我真的从没有想过会到今天这一步,我根本就不想打流,你也晓得!只是到了这一步,我也不后悔,我告诉你,这个话,我一直都没有说过,平时有什么话,小二爷他们都会说。今天,我也想给你说一下,我要么就不打流,要打流就只有你是我的大哥,其他哪个都不行,其他人要当大哥,不如老子个人搞!
你也莫想歪哒。我只是想告诉你,这次办义色没得错,必须要办!如果不是你,老子可能早就已经动手了!九镇天生就是他的啊?他是大妈妈生的,天生就该当大哥,就该比我们屌些吗?胡钦,要出头,就要办他们,就要扳倒所有坐在大哥位置上的人;如果你坐着等他们退了,新的一批也已经冒出来,这样等来等去,老大的位置,轮不轮得到我们坐,还真的说不好!
我晓得,险儿,这些道理,讲了万把次了,现在还突然提起来讲什么讲!再说,义色搞了也搞了,算哒。不讲了。
胡钦,你什么地方我都佩服。但是有一点你他妈就真不怎么地。弟兄,你搞事不干脆!你看义色这件事,本来早就可以搞了,要是当时你听小二爷的话搞了,也不至于弄到今天这样,你就是不搞,兄弟感情?如果他把你当兄弟,不是把你当马仔,为什么就一定要你付出,要你当小弟,他就当不得?
不讲了,不讲了!再讲没有意思了。
听到我的话,险儿突然安静了下来,坐在那里,半天之后,再次从嘴里冒出了一句话,语气不再有开始的激动和兴奋,变得非常平淡冷静,但是里面却好像蕴藏着比开始更加强大的力量。
胡钦,其实,我今天要讲的不是义色的事,我的意思是你要做好大的事,就要干干脆脆定个好大的目标,拖泥带水,真的要不得!这次还好,万一下次再出事呢?我们是打流的啊。
定个什么目标啊?
定个当大哥的目标!!
我的心再次提了起来,看向了险儿。
不出我所料,不等我开口,险儿嘴一张,直接说出了下面的一句:
当大哥,要当就当最大的!廖光惠就是奥尼尔!
短短的一句话就像是五雷轰顶一样,震得我一动不动呆坐床头,状若木鸡。
在我心底的最深处,最不能让其他任何人看见的地方,今天险儿话语中所想要表达出的这层意思,其实早就已经存在了。
但是我从来没有给任何人提过,甚至连想都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
廖光惠,离我实在是太远太高,太过于遥不可及。
我是一个比较感性的人,不走到势必翻脸的最后那一步,我真的不愿意提前去设想。
所以,我也从来没有直面过自己心中梦想与现实之间的残酷冲突。
可是今天,险儿居然坦率直接到有些残忍的把我一直努力压抑着的最深一面给释放了出来,让我猝不及防,无法面对,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除了震惊之外,我甚至感受到了某种莫名而又强烈的愤怒。
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驴子,永远都被背上那根无形的鞭子催促着向前不断奔走,却无力反抗。
因为,无论是现在的险儿也好,还是以前的小二爷、地儿、武昇、袁伟也好,他们都是我的兄弟,而且他们也的确是真心真意的为我好。
只不过,这个好,是从他们自己看世界的角度出发。
有些时候,他们让我感到无所循形,我一直努力压抑克制着自己的某些阴暗面,却在他们的步步紧逼之下,逐渐显露出来,让我不得不去面对那个我根本就不想面对的自己。
但我却又不能怪他们,他们是我的兄弟,而且是我最好的兄弟。
在这样的压力当中,唯一可以留给我的选择,只有屈服。
极度复杂的心态之下,我低下了一直与险儿对视的目光,耳边却传来了险儿淡淡的最后一句说话:不管你怎么选择,只要我不死,我就站你一边!
自从那次看球赛时的对话之后开始,我和险儿之间就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气氛里面。
我不怪他,更谈不上恨他,就是觉得有些不开心,一种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敏感到略带点神经质的不开心。
现在回想起来,这种不开心也许是因为我的懦弱和嫉妒。
险儿说出来的话,他的某些想法,其实就是我一直不敢面对也不想去面对的一部分自己,在毫无防备之下,他却把这个隐藏的东西血淋淋剥开送到了我的眼前。
让我无地自容的同时却又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
所以,我嫉妒,我嫉妒他活得比我洒脱,比我自在,我给予了自己太多的束缚,却又一直无法解开。也许,当时的我就已经意识到,穷尽自己这一辈子,可能都活不到险儿那样随性不羁,不为外界万物所动的境界中来。
于是,这样的感觉和想法让我在后来的一些天里面对险儿总是不冷不热,爱理不理。
他没有和我计较这么多,还是一如既往的尊重我,或者说是包容我。
这也使得我在日后的后悔与愧疚感,越发加深了百倍。
就在那次谈话之后不久,我们终于再次得到了家里传过来的消息,电话是地儿打过来的。
我可以回家了!
一两个月的时间,让我们归家情节越来越浓的同时,也慢慢抚平了那疯狂一晚所遗留下的许多痕迹。
人们开始慢慢忘却那晚的血腥,坊间的各种谈论也不再像刚开始一样铺天盖地,喧嚣尘上。
在廖老大、樊主任等朋友的活动下,除了胡玮之外,小二爷和地儿几个都出来了;三哥那边的人除了团宝与阿标之外,也基本上出来了。
人们虽然还没有遗忘到了无痕迹的地步,但是在相关人士的大力斡旋之下,大事已经化小。
而我,这个窝在武汉万松园华都宾馆某个小小房间的流子,也终于得到消息,可以回家了。
兄弟、江湖、金钱、大哥,那个无比熟悉的世界在一瞬间又回到了我的身边,但是我却没有感到一丝丝的快活与开心。
因为,在知道我可以回去的同时,地儿也告诉了我们另一个相比之下,要坏上百倍的消息。
险儿回不去了!
也许不是永远,但是短时间之内,他是绝对回不去了。
那两声枪响,就像是送行的钟声一样,揭开了送他远行的序幕,为了给大众一个交代,也为了保住自己的饭碗和形象。
在顾及权衡了各种关系与人情之后,场面上的朋友们把险儿和胡玮、团宝一起定为了此次事件的典型。
而且他还是情节最为严重,应该严惩的那一个。
听到噩耗之后,我整个人呆在了那里,片刻前刚因为得知自己可以回家而涌起的那些快乐,顷刻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原本,我的想法是几个人出来,就应该几个人回去,老天却又一次给我们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
两个人有伴作陪,一起躲灾都是这样的煎熬与难捱,何况是一个人,更何况是险儿那样的一个人。
这些年的江湖生涯已经彻底的改变了我们,从头到尾,我们每个人都早已经成为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流子。
以至于,不管在哪里,什么时候,但凡想要找碗饭吃,除了打流,我们已经做不出其他的选择了。
一个像险儿这样性格的流子,孤身漂泊在外,接触无数大小不一,各不相同,却都是凶狠奸诈的流子们,他会受到什么样的苦,会经历如何可怕的事情。
这是我们都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的。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险儿没有说什么,但是多年兄弟,生死相依,我怎么会不理解他,我当然可以感觉到这个坚硬倔强的年轻人隐藏在心底的失望与失落。
可险儿毕竟是险儿。
当我还依旧沉浸于悔恨、愧疚的纠结情绪中,无法自拔时,他却已经淡定了下来,变得像往日一样潇洒刚硬,毫不在乎。
对于自己的前途,他稍加考虑之后,做出了一个决定,既然回不去了,他想要先去东莞石碣,去卫立康那里看看有没有什么活路,实在不行,今后再说。
我说我陪他一起走,他少有的对我发了怒,严词厉色地说我应该早点回去,家里的事早一天处理好,他就能少受一天罪。
我痛彻心扉的答应了他,卫立康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不错的朋友,广州、东莞那边也有着我们很多其他的朋友,相比之下,这是最好的选择。
三天之后,就在武汉第二十六中学对面一家叫做集美汤包的小馆子里,我和险儿一起吃了七笼汤包,喝了最后一顿酒。
然后在武昌火车站,我送险儿登上了南下的列车。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次,我们居然都没有哭。唯一留在记忆里的,只是两个人相靠坐在长长的凳子上,都是一言不发,一根接着一根的抽烟,一直抽到了嘴里又苦又涩。
最后,险儿紧紧拥抱了我一下,就头也不回地上车而去。
那一天,直到火车早已消失在天际,我却依旧如同孤魂野鬼般,独自站在空旷的月台。
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忘记,车轮滑动,汽笛鸣响的那刻,正是黄昏,湛蓝的天空上,一朵浮云缓缓飘过,落日的余晖斜照在车身上的绿色油漆。当绿色从我的眼眶中渐渐远去,就像是这座灰蒙蒙的陌生城市里,凋谢了一整个春天。
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兄弟,一路走好!
那一天,我和险儿都以为这次分别的时间不会太久,纵然很苦,苦过之后也会是甜。
可惜,世事总是出人意料。
几个月之后,因为要清算一笔老账,我们有过了一次短暂的相聚,可险儿的真正回归,却是在漫漫的四百多天之后了。
这四百多天里面,他吃尽了无数的苦头,受过了天大的委屈,在东莞为卫立康办事,迫不得已又跑到了内蒙古呼和浩特,先在呼和浩特赛马场的军区老干所躲了一段时间,后来又隐居在了鱼龙混杂的呼市火车站旁一个叫做红旗街的地方。
人世冷暖,我心自知。
这,就是打流。
我终于回到了九镇,不曾久别,却也恍若三秋的九镇。
与小二爷他们相见的时候,我发现,这段日子里,不好过的人并不只是我和险儿,每个人明显都瘦了。尤其是留在家里处理一切后事,间中还被抓走关了几天苦窑的小二爷,更是形容枯槁,看上去老了好几岁。
跑路就已经让我感觉如此难受,何况是经历了真正樊笼的他们,更何况依旧被分别关在两个樊笼里的险儿和胡玮。
和三哥决裂,给我们所有人都带来了巨大的冲击,而这种冲击势必还会在我们彼此的生活中继续延续下去,直到下一件扰乱一切的风波出来。
回家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联络各种关系,为胡玮和险儿的事情斡旋奔波,但却无一不是碰壁而回。
就连廖光惠都给我说:小钦,这个事,现在你急不得,它是肯定不可能一下就消除影响的,毕竟是百来人的大规模斗殴,险儿又还当街开了枪,方方面面,明里暗里,不晓得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件事的。风口浪尖上,谁敢插手?你莫急,越急越出鬼。你自己能回来,都要搭帮(感谢)菩萨了。没关系的,只要你回来了,这些人都还定在这里,心还没有散,就没得摆不平的大事,懂吧?我告诉你,胡玮哪怕是真的判了,也没有关系,判了之后才好找人,晓得不?你放心,场面上的事,就是这么回事,它认真的时候你莫要和他犟,等它认真劲一过,没得什么搞不好。中国嘛,只要有人有钱有关系,就没得过不了的坎。时间问题,时间问题。啊?!
经过廖光惠苦口婆心的一番劝慰之后,我心里好歹平稳了一些,不再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求人,乱花冤枉钱。
再后来,有好几次,我想去号子里面看看胡玮,却无一例外都被拒绝了,理由是:刑事案件,不到判定,不许探望。
最终,我们虽然还是没有看到胡玮,但是却也通过一个叔父辈的关系联系上了主管这个案件的县局几位警官,并且一起吃了一顿饭。
在与他们的接触之中,我得知了胡玮被捕的具体经过,以及这段日子以来,他在狱中的所作所为。
胡玮是在我和险儿跑路之后的第四天被抓的。
有些时候,场面上的朋友做事确实是天威难测,让人完全摸不清头脑。普遍来说,抓人都会在第一时间就上门抓捕,免得犯人出逃。
但我们这次却偏偏不是。
在我和险儿刚跑掉之后的几天时间里,九镇地界上面没有任何的动静,小二爷和三哥那边的人都在竭尽全力的打探着各种消息,得来的却永远都是模棱两可,讳莫如深的回答。
不得要领之下,大家先是夹着尾巴度日如年的过了几天,慢慢都觉得场面上也许真的不会有什么大动静了,这才开始稍微有些放松了下来。
谁知道,才刚放松,就出事了。
抓捕是在晚上进行。
最先被抓的人是胡玮,当时,他正在家里上网,听见楼下有人叫他,他下意识的回答了一声之后,转身下楼准备见客。结果刚出门,就被躲在门口两边的警察死死按在地上,枪顶住头,在他奶奶的哭声中,五花大绑送上囚车,扬长而去。
之后,小二爷和地儿、元伯、周波几人则是在我们迪厅里面被捕的,当时他们正在一起商量如何重新装修被三哥砸坏的迪厅的事情。
羁押了几天之后,在朋友的帮助下,小二爷他们交了一大笔押金,都先后被放了出来。只有胡玮,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门路,只得孤身一人被押送到了忘山看守所。
主管这个案子的警察说,在审问胡玮的时候,他们之间曾经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胡玮,我问你,九镇六帅分别是哪几个啊?哪个是你们的老大啊?
老大就是我哦。
你是老大啊?你是不是把我当猪搞?未必你是九镇六帅啊?
是地。
明明是六帅,六个人。你最好给老子老实交代!
不是六个人,张警官,你搞错了,这都是江湖传闻,小流子不懂个屁,乱讲的。是我的外号叫胡六,长的也还帅,别个就喊我是九镇六帅!
!@@@#~~¥¥%%!!好,老子问你,那天砍人的除了你之外,还有哪些人?
只有我啊!哪个讲的还有人啊?
胡玮,你是不是想死?你最好莫要老子发火啊,老子是看见你年纪小,还不懂事走错路哒,想要挽救你,不和你计较,你莫不晓得轻重,给老子老实交代!
哈哈哈,张警官,你又吓我。哈哈,我又没有杀人,打一架未必还枪毙我啊!
你妈的逼,你到底说不说?
老张,你莫发火,胡玮,这个事,那么多人看见,你就算是想一个人担也肯定担不住的,晓得吧。这么多人看见你们打架了。
哦,你是说那些帮我打架的人啊。我晓得哒,晓得哒,李警官你要早讲是这个问题,我不早就回答你了。是这样的,那些帮我打架的人呢,其实都是平时街上的老街坊,你也晓得九镇只有这么点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都是些熟人。有些摆摊子的,有些卖水果的,还有些是喜欢在网吧上网的学生。那真的不怪他们,是义色这个黑社会太招凶了,你们真的要调查下,他们那帮人收保护费啊,杀人啊,什么都搞,无法无天!你们要是看得起我胡尾巴,我随时可以做证的,我可以戴罪立功,给你们当电视里经常说的那个什么,什么乌黑证人,是这么说吧?李警官,那天千真万确,就是我们老百姓看不过眼,引起公愤了才打起来的,也算是见义勇为啊。
做冷场王,可以做到让警察审讯时冷场得无言以对,不是惊天地,也算泣鬼神了。
不久,胡玮就判了下来,三年零七个月。
在他判下来之后的第一时间,我就带着他奶奶一起,来到了关押他的市第二看守所,见面的时候,胡玮面带着得意的微笑,给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钦哥,我就晓得你是第一个来看我的。哈哈哈!
强颜欢笑之下,我悲从心起。
一个人还年轻到未曾真正明了事理,懵懂中,他的未来却已注定就此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