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寻不放心留小丫头一个人在医院陪护,回家洗了澡换了身衣服又折回了医院,还给姜亦恩整理了一些换洗衣物带了过来。她自认作为一个外人,不方便过多打扰,只能有需要的时候进去搭把手。
深夜,办公室里,留了一盏幽光。长夜漫漫,狭窄的沙发,连辗转反侧都是奢侈。
姜学尔的话在安寻心里留下一个烙印,滚烫的铁在她小心包裹好的胆怯上烫出了一个洞。她从来没有对姜亦恩提起过,其实对于她们的感情,她是不自信的。
家人的一再离开,早就让她认清这世上没有什么长久。时时在意着女孩微小的渴求,发现一点点空缺都去尽力补足,是为了救赎女孩,也是为了压抑自己患得患失的恐惧。
半夜醒来,走廊外头一片嘈杂,伴随着刺耳的敲门声,苏问打来电话,说医院突然涌进一群持刀的暴徒,让她待在办公室里,千万别出来。
可是,她已经站在门外了。
走廊黑压压一片向她涌来,不是暴徒,是家属,曾经医治失败的那些患者的家属,全部面目狰狞的出现在她的眼前。
“除颤”,“心肺复苏”,“抢救失败”,“宣告死亡”……一字一句,都化作了碎石尖刀向她乱砸,身上涌动着猩红,不是她的血,是无数死在冰冷手术台上患者的血。
回头,是秦诗捧着玫瑰花望着她,笑得狰狞又狡猾,顷刻,玫瑰花束向她迅猛而来,朵朵散开在脸庞划过,留下道道血痕。
耳旁,像空谷里反复追来的回音,寂寥可怖。
“你没有资格哭!”
“趁早脱了这身白大褂!”
“就是你的自以为是把陈老害了!”
她痛得无助,捂着耳朵蹲下,黑暗漫着猩红滚滚而来,几乎就要吞噬了她,直到走廊的尽头,出现了一道光亮。
“安姐姐!小心!”
女孩,凭着一己之力,把她推回了办公室里,挡在门外,挡在暗涌和她之间。她拼命推着门,却怎么也推不开。她哭喊着,求助着,麻木地一下一下重击着冰冷的门,依然无济于事。
“不要!不要!我求你……不要……”
喉咙喊到嘶哑,撞得力气耗尽,终于,门开了。
黑暗褪去了,女孩的背后赫然立着一把尖刀,浑身浴血地躺倒在她的怀里,奄奄一息。
“小恩,小恩你醒醒!你不可以……不可以!”
抬头,是老人疾言厉色的脸,痛斥她:“安寻!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你就是这样保护她的?!”
“不!不是的……”
她苍白的摇着头,凄惨的泪浸着血水染遍全身,一只手,遏制了她的喉,她挣扎着,抵抗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她几乎要窒息,几乎就要这样死去……
“啊!”
短促一声惊呼,她从沙发上滚落下来,办公室里安静平和,没有猩红,没有黑暗,只有台灯发散的暖色柔光,以及,狼狈又可笑的她。
原来,又是一场噩梦。
身上已经被冷汗浸湿,心跳零落不齐,面色苍白如纸。她大口大口夺着氧气,颈间还有些干涩疼痛,那暗影魔爪,居然能让现实里的她也没有办法呼吸,如果不是身体本能的求生欲,她大概,真的会死于这场噩梦吧。
她迈着颤巍巍的步伐出了办公室,走到姜学尔的病房外,悄悄打开了一道门缝,看见姜亦恩坐小板凳上趴在床前,身子随着气息平稳地起伏,睡得酣甜可爱。
进屋,理了理老人家的被子,给女孩身上披上了毛毯,放弃了满身的骄傲高雅,蜷缩着坐在地上,靠在床沿,在寂静里,费力地寻听着两个轻缓的呼吸声交错,以此来平复心情。
像狼狈又落魄的流浪者,贪恋着这一平方米的温度,来自女孩的温度。
“安姐姐,你怎么来了?为什么要坐在地上……”
姜亦恩醒了,看见安寻还惊了一跳,明明都叫她回家了。可见她眼里忧闷,闭口不谈,也没再追问,扶起她到隔壁空床上一起躺下,学着她平时的模样,揉了揉她的头发,亲吻了她的脸颊,柔软地笑了笑,轻声哄她。
“想我了吧?不怕,我在呢,睡吧。”
轻慢的言语像春风拂过,感受着女孩怀间温热,安寻那颗惊惶的心,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
后来的几天,姜学尔的气色逐渐好转,安寻和姜亦恩偶尔会一起陪着她到楼下花园散散步,一起围在床前谈天说笑,常常逗得她哈哈大笑。
孙美凤一家终于想起来探望,被姜学尔数落了一番,姜学尔也借机让他们当着安寻的面跟姜亦恩承诺,以后姜亦恩随时都可以回家,在家里,也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
对此,姜亦恩受宠若惊,安寻也欣慰不已。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姜学尔也从心底认可了安寻,也知道将来更多的日子,再坎坷再艰涩,也是她们小两口相濡以沫,自己,帮不到任何。
人,固然是要面临生老病死的,再不舍得放手,也终有不得不放手的那一天。
趁着安寻值班不在,她把姜亦恩拉到了床边叮嘱:“小恩啊,我的身体我心里有数,说不定哪次再发病,就撒手人寰了,有些话啊,我想提前告诉你。”
姜亦恩一惊,不知道外婆为什么要突然说这些,削着苹果的手顿住了,猛然间就有一股想哭的感觉涌在心头。但她强忍着泪水,这一刻,她居然也迷信的觉得,现在掉眼泪是不吉利的。
“外婆,您别说这些……”
姜学尔当然希望自己能活得再久一点,可若不趁着自己还有力气的时候计划好后事,姜亦恩不知道会被她精明的舅妈欺负成什么样子。
“好孩子,你听外婆说……我手上呢,还是有些积蓄。你舅舅他们没有房,这二十几年,就一直住在我那儿,我也不能把他们一家子赶出去,他们要,咱们就给他们。至于其他的,就全部是你的,你父母那套老房子也旧了,你要是不愿意再去住,就把它卖了,我算过了,加上我这辈子攒的那些钱呐,也够你在市中心再买套大房子了。”
外婆一言一语透露的真实感,还是让姜亦恩忍不住掉了眼泪。
这一辈的老人似乎都是如此,一生要强,精打细算,倾尽心血为儿女积攒,却从来不舍得给自己买件好衣服。姜亦恩不喜欢“孩子吃苹果,妈妈啃苹果核”的无私,不喜欢人们歌颂的伟大总是伴随着可悲。
苹果,明明就可以一人一半。
爱,明明也可以不必伟大。
她抽泣着摇了摇头:“外婆,您现在想这些干什么呀,我不要钱,也不要房子,我只要你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傻丫头啊……以后外婆不在了,你就真的连可以回的家都没有了……不要房子,你住哪?”
一向严厉的外婆慈爱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她心里更酸涩了。
“外婆怎么会不在呢,外婆还要活好久好久呢!”姜亦恩艰难地挤出一抹笑容:“等您出院了,我带您去旅游好不好?以后不攒钱了,都用来给自己享受好不好?”
外婆摇了摇头,拍了拍她的手,苦口婆心地教导她:
“小恩啊,你要记住,再相信一个人,也绝对不可以依附于他。女孩子,尤其不能想着靠男人,不管你将来结不结婚,跟什么样的人在一起,有一套自己的房子,那是你自由的资本,也是你随时可以选择离开婚姻的底气。”
姜亦恩从前,没听过外婆说的这套老话,现在的女孩子都优秀独立,也少有人再会说女人应该怎么样,男人应该怎么样。
“外婆,我不靠男人,我也不会跟男人结婚的,我已经有安姐姐了,要结婚,我也只跟安姐姐结婚。”
姜学尔知道,这个年代,已经不说什么嫁娶了,现在的女孩,也不需要像她当年一样,强势得家庭事业一把抓,才可能争取来孩子的冠姓权。但她认为,即便无关嫁娶,无关性别,姜亦恩,依然应该成为一个独立的人。
“傻孩子,安寻是个好姑娘,所以你更应该知道心疼她不是吗?事业,金钱,她也都不缺了。可你应该好好思考一下,你能给她什么?你到底,凭什么配得上她,她到底又凭什么要一直爱你。不能永远只知道空持着深情为她拼命,你得足够强大,才能真正保护你爱的人啊。”
姜亦恩怔住片刻,外婆的话,多少有些撼动了她那颗几度想安于现状的心。要努力,不是为了给自己预留离开的底气,而是为了,更好的保护自己爱的人。
是啊,她现在这个样子,到底能给安寻什么。就是不说金钱不说事业,哪怕是再遇到什么地痞流氓,她除了挡刀,什么都不会。更离谱的是,安寻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偏偏学过剑道,根本,也不需要她挡刀。
她咬了咬唇,无力又落寞。
“外婆,我会记得您说的话。但是,钱我会自己挣的,房子,以后我也会自己买。老房子有爸爸妈妈的回忆,我不会卖的。我会靠自己的努力保护您和安姐姐。”
外婆笑得欣慰,也叹得凄楚无力,摸了摸她的头:“好,外婆相信小恩,小恩是个好孩子……”
夜里,姜亦恩一如既往地守在病床边上,却久久不敢入眠,回想着外婆白天说的那些话,心里百感交集。看到熟睡的外婆一动不动,她甚至几次试探鼻息,生怕外婆也会和她父母一样,趁她睡着悄悄溜走。
她曾经以为,那么强大那么威严的外婆,是永远不会倒下的。可这几日她才突然发现,原来外婆瘦骨嶙峋,风一吹就会倒下。
某一个瞬间,她又一次觉得自己长大了,这种滋味,是骨头被生生拔高的痛,是还没有准备好的血肉被无情撕裂,也要咬着牙坚持。
这样的痛,父母走的时候,她也经历过一次。
直到安寻进来,看到那温柔的浅笑,她才像个孩子一样泛起委屈,扑进怀里,悄无声息地把害怕和无助的眼泪流尽。
安寻也没有多问,她心里都懂,沉默不语地拥着女孩,一下下顺着她轻薄的后背,给她支撑,给她安抚。
相濡以沫,大抵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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