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起火?”孟丽云通过小叶的语气判断问题应该不大,但是眼下是秋装发货旺季,仓库的货品非常之多,她赶紧问:“哪里起火?烧到衣服没?严重吗?”
孟丽云从一开始创业就是产销一体,丽人服装发展十多年成为现在的丽人时装,虽然设备是落后的脚踏缝纫机,但实际上拥有一条完整的生产线,在每年的利润里面自家门店只占小半,更多的是靠批发给别的经销商零售商,这也是孟丽云急着扩大产能的原因。
也正是因为这样,丽人时装的仓库体量不小,用的是城南区曾经的国营手套厂的库房。
和柳副行长约的是上午9点,离眼下还有两个半钟头,孟丽云看了眼手表,当机立断对着电话那头说:“我二十分钟后到。”
从家里到仓库骑自行车一般二十几分钟,骑快点二十分钟也能到,孟丽云挂了电话,推上自个儿那辆二八大杠,小跑两步跨上车座出了院子。
“妈妈,你还没吃早饭呢!”唐棠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迷迷糊糊下楼正好听到孟丽云说“仓库起火”,紧接着就看到她妈妈骑着自行车咻一下出了院子,而饭桌上的豆浆碗是满的,馒头也只咬了一口,显然还没来得及吃早饭。
唐棠一方面担心家里的仓库,一方面惦记着孟丽云饿着肚子,麻溜地洗脸刷牙换衣裳,算上自个儿的饭量,拿铝皮饭盒装上三个白面馒头,夹两快子咸菜,再用水壶灌了半壶豆浆,也骑着自行车往仓库去。
唐棠的自行车是这两年买的新款女士车,比孟丽云骑的二八大杠轻便而且好提速,母女两个几乎是前后脚到达手套厂。
手套厂原先是卖棉线手套的,唐棠记得小时候跟着哥哥们挣零花钱,从手套厂拿线团回家钩手套,钩一个五分钱,兄妹几个暑假的时候每天都能挣两毛钱,够到街口买几支绿豆冰棍。前几年这厂子倒闭,设备按废铜烂铁论斤卖了,厂区清理干净之后招租,孟丽云看上这里离长途汽车站近,于是把生产车间安在这里,也顺道租了这里的仓库。
“哟,甜妞怎么来了?”孟丽云下车才看到女儿,一看唐棠车筐里的饭盒,马上明白这是来给她送饭的,当下心里头一暖,到底惦记着起火的事,摸摸女儿的头,“先进去看看。”
仓库是几间青砖平房,本来就围了三面,孟丽云花钱买砖单砌了一面墙,整个就合围成一个院子。
仓管员小叶站在院门口,两只手不安地绞着,脑袋几乎要低到地面上,“孟总,我,我错了……”
这是怕孟丽云开除他,毕竟民企不像私企有编制,老板要开除人就是一句话的事儿,而且昨夜是小叶上夜班守仓库,按职责来说小叶要负很大的责任。
仓库小院养着一只狼狗平安,这狗的聪明劲儿比得上半大小孩儿,看到唐棠后兴奋地朝她小跑过来,跑两步又原地蹲下,耷拉着脑袋和尾巴,好像也觉得自个儿做错了事。
孟丽云摆摆手止住小叶的话,直奔重点,“哪儿先起的火?”
“昨夜凌晨三点多那会儿我坐着打盹儿,听到平安的叫声醒过来时就看到这里有火光。”小叶赶紧在前头带路,走到离值班室最远的那间库房。
手套厂是二十年前修的,那会儿国家钢铁产量无比吃紧,因此这库房虽然是青砖砌的墙,但是门扇、窗框、横梁、屋檐、屋架全都是老木头。
唐棠和孟丽云顺着小叶指的地方看过去,那扇库房门腰部被烧得碳化了大概四分之一,碳化得最严重的地方是门框挨着砖墙的部分,而那砖墙上原来安着电灯开关的位置也只剩下黑乎乎一团。
损失倒是没多大,也就是坏了一扇门,甚至抠门一些的话这门还能接着用。
这得归功于孟丽云的防患未然,首先库管就请了三个,让他们有充足的时间休息和倒班,然后院子里接了水龙头,屋檐下常备着水缸,门卫室里常备着灭火器,并且人托人地买了一只据说是军犬后代的狼狗。
“不太像人为纵火。”院子里的电闸昨夜发现起火后就已经关掉,小叶用手指抠了抠开关位置黑乎乎的那一坨,“估计是电线老化短路引起的起火,先是这里起火,然后引燃了门。”
孟丽云仔细地看了现场燃烧的痕迹,也倾向于这个结论,出于谨慎又多问一句,“起火之前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没有。”小叶笃定地摇头,“虽然我那会儿睡着了……但是平安的耳朵很灵,它看到人肯定会叫的,起火之前没叫那肯定没人。”
平安刚刚蔫头耷脑地回狗窝了,唐棠正想着狗子是不是生病了,见库房没什么损失就去狗窝看平安。
狗窝是砖砌的小小房子,唐棠半弯腰问:“你怎么啦?”
平安是纯种狼狗,面相长得凶,其实又聪明又尽职,厂里的工人熟了都很喜欢它,平时这个分它半个馒头,那个给它一块水果糖,拿它当小孩子疼。
“呜呜……”平安低低地呜呜两声,没有什么实质的内容,但是透着显而易见的颓丧。
唐棠索性蹲下,伸手去摸平安的脑袋。
这一蹲下,就看到狗窝里有两根带肉的猪棒骨,上头牙印深深而且印横七竖八,显然是狗啃的。
唐棠凑近点想瞧清楚,鼻尖儿闻到一股味道,抽一抽鼻子仔细分辨,唐棠立即警觉起来,扬声喊道,“妈妈,你快过来看!”
孟丽云正在一一检查每个库房,提早排除安全隐患以防再发生事故,听到唐棠喊她,她知道女儿不会故意干扰她工作,于是从库房出来顺着女儿的声音走到狗窝旁。
“甜妞叫我干嘛呢?”孟丽云问。
“妈妈,你看这个。”唐棠捡了片树叶子包着猪棒骨,捏给孟丽云看。
别说孟丽云,就是小叶都觉得不对劲儿了——
厂里喂平安一向是下水、边角肉剁碎了拌饭,职工们喜欢它那也是分点零嘴零食。
这年头大家的菜篮子还是以素菜为主,双职工家庭也不敢天天吃肉,猪棒骨敲断了炖汤就是小半锅油水,又香又解痨,带点肉那就更馋人了,国营菜市场得两三毛钱一根。人都缺的东西,哪个职工会带来给厂里的狗呢?
况且孟丽云稍微凑近些就闻到骨头上有股酒味儿。
怪说不得火燃起来之前狗子没动静,原来是俩泡酒的肉骨头给馋着醉着,别说狗子,就是小孩儿也得上这个当啊。
这分明是蓄意纵火,只是因为孟丽云平时预防措施做得好所以未遂而已。
是,今天这里的确只烧毁了一扇库房门,但是那扇门再烧两分钟就会烧穿,然后火势就会传到室内,而室内是已经定了发货日期要发往外地的秋装新款。又或者火势到达横梁,横梁传到别的房间……那就是整个库房一片火海。
秋装上新的旺季即将到来,工人们铆足干劲干了俩月,连唐文和唐武两兄弟都来车间上了大半个月的拉锁,现在每间库房都堆满了要发往各地的成衣,如果昨夜这火真的烧起来了,丽人时装就无法向部分缴了订金的商家交付,下季度的材料款也会欠缺一部分,损失不可谓不大。
孟丽云从值班室拿两张报纸,将狗窝里的猪棒骨捡起来包好,然后亲自给派出所打电话报警。
趁着警察同志到来之前的这个空档,孟丽云和唐棠先吃早饭。唐棠把铝皮饭盒放到车筐里,缝隙用一件穿旧的棉布衣裳填充,相当于有一层保温层,这会儿饭盒拿出来,馒头还有点余温。
小叶也还没吃早饭,今天暂时不能交班回家,于是孟丽云分了一个馒头给小叶,小叶推辞不过,红着脸接过去了。
没多久,两个骑着侉子的民警同志到了。
侉子就是边三轮,现在很多派出所喜欢配这个当警车,国产的边三轮虽然有仿造国外的痕迹,但其实性能上更优越,每年能创不少外汇呢。
民警同志下车之后先勘验现场,再问询小叶具体的起火时间、前后动静,该拍照的拍照,该收捡的收捡。
“孟同志,我们初步怀疑这是蓄意纵火未遂。”年长的民警同志在记录本上唰唰唰地写着,问孟丽云,“那么首先我们要筛查你的社会关系,你想一想,你们最近有没有跟谁起冲突或者结恩怨?”
孟丽云凝眉沉思,她和唐志华平时的做事风格都是凡事留一线,竞争都是摆在台面上光明正大各凭本事,老爷子唐大彪的社会关系基本不在山岚,几个孩子就更不说了,都不像是会结这种仇怨的。
“没……”孟丽云正要说没有,却想起了一个人,思考几秒钟,说:“我不太确定有没有,最近有这么个事儿。”
孟丽云说的是买厂遇到李学友和娄玉芬的事,那俩人显然是想买厂但是又不想掏该掏的钱。
“如果家人想到别的信息就来派出所,我们这边有进展会通知你们。”老民警同志收好记录本,将钢笔别到口袋上,和年轻些的民警同志两个一前一后坐到骑座上,带着车斗坐着的小叶回派出所再做个详细的笔录。
这会儿陆续有工人来上班,孟丽云和交班的仓管以及几个车间主任交代几句,又和唐棠说:“甜妞,妈妈还有事,你先回家。”
“嗯!”唐棠点头,带上饭盒和水壶,和孟丽云分两头离开。
回到家也才八点的样子,年轻人骑车上班,大爷大妈拎着网兜去菜市场买最新鲜的一茬蔬菜,小孩儿们也吃过早饭滚着铁环、兜着弹珠画片连环画出门玩耍。
路上好生热闹。
来来往往的人里,唐棠看到她二哥唐武的身影,斜跨着军绿色帆布包,身上穿着衬衣,脚下自行车蹬得飞快。
说起来,唐棠觉得她二哥最近不太对劲儿。
家里这四个孩子里唐武是最开朗的,从小就是跟随都能搭上话茬,像兄妹几个小时候捡西瓜皮炮制中药、给手套厂钩手套、帮火柴厂糊火柴盒,这都是唐武去打听和联络的。
和自家人话就更密了,有时候话多起来连狗子都嫌弃。
但是最近,唐武好像沉默了很多。
前大半个月唐武和唐文在丽人时装的车间里打杂,这阵子车间的工作量缓了一些孟丽云就让两个孩子休息一阵,也是难得高中毕业了没有暑假作业。
唐文还是老爱好老样子,没事儿就看书,看爸妈的书、看图书馆的书,唐武呢,最近几天开始早出晚归,好几次唐棠起床的时候唐武已经出门,再见到就是天黑了,唐武一身汗水、嗓子都有些哑,并且肉眼可见地变黑了。
唐武已经成年,又是个从小就皮实聪明的男孩子,孟丽云和唐志华忙起来没有多问,唐棠和大哥唐文倒是问过,一问嘛,就说是和同学爬山去了,爬山也不会天天爬呀,再问呢,唐武就摆摆手一副累得慌而且情绪不高、反正就是不想多说的样子。
唐棠心想二哥这又是去爬山?爬山不能穿着白衬衣去吧,她也不回家了,直接调转车头,追着唐武去。
唐武壮小伙子,把他那辆全身嘎吱嘎吱响的自行车骑得飞快,唐棠两条腿都蹬酸了才远远地跟上,等下车一看,哟,到了山岚市火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