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中的鬼王钟馗,刚正不阿,文武全修,不惧邪祟,祛邪除魔,豹头环眼,铁面虬鬓,相貌奇丑……”陶景口中啧啧,用魂体碰了碰十烨的肩膀,可惜没碰着,“如今看来,不但不丑,还颇有几分俊俏呢。”
十烨:“传说罢了,自然不可信。”
陶景:“也是,传说中的鬼差是何等阴森恐怖,可你看眼前这帮不靠谱的,哎呦——我真为我死后的生活深感忧心。”
“老钟,手下留情!”不靠谱鬼差代表白煊大人吊着嗓子扑了过去,两只手死死握住了钟馗的刀柄。大约是动作太急太大,他伤口的血浸湿了整个后背,湿哒哒的。
十烨皱了皱眉。
钟馗的刀锋一动不动:“厉鬼归捉鬼部管。”
白煊:“她还不是厉鬼。”
“只有一线之隔。”
“就算只有一线生机也不能放弃。”
“她伤了你。我若不处理,回去无法交待。”
“有什么可交待的,我又没有魂归大地。”
夜色中,钟馗冷目如刀,白煊神色凝重,一个不让一个,众无常躲在一边,噤若寒蝉,甚至连黑无常手里的锁魂锁链都没了动静。
十烨看着白煊,他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抿着嘴,微仰着下巴,目光坚定不移——原来,他也有正经的时候。想不到,冥界的鬼差也有拯救苍生的悲悯之心。
钟馗狠狠瞪了他一眼,撤下刀。“一次机会。”
“谢啦,老钟。”白煊长吁一口气,绕着陈继祖转了两圈,
陈继祖似乎被钟馗镇住了,鬼爪老老实实垂在身侧,红嫁衣仿佛凝在半空的一团血,一动不动。
白煊朝十烨招手,“来来来。”
十烨双手拢袖,目不斜视。
肯定不是叫他,这里这么多鬼差,甚至鬼王都出场了,怎能轮得到他一个凡人出去现眼。
“十华,发什么呆呢?”白煊又道,“快来。”
陶景用半透明的肩膀撞了撞十烨,“指名道姓叫你呢。“
十华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何事?”
白煊:“你觉得她的执念到底是什么?”
十烨:“白无常大人,贫道只是一介凡人,如何能知晓?”
也不知道是这句话的口气太冲还是什么原因,旁侧钟馗的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让十烨如芒在背。
白煊压低声音道:“这次若再无法化解陈继祖的执念,老钟肯定就要砍了她,老钟一动手,陈继祖只能魂归大地,再也不能转世轮回了,你想想她这一生这么惨,难道你忍心看她就这么没了?你们七星观不是一堆乱七八糟的观规吗?难道就没有一条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
白煊说这些话的时候,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的,明明是恐怖的赤色鬼目,却让十烨看出了委屈的味道。
十烨有些无奈:“我不是不帮,而是不知如何帮。”
“横竖你也算个人,帮我分析分析人的想法呗。”白煊说。
十烨瞪眼:什么叫横竖他也算个人?!
“咳,我的意思是,我当鬼差太久了,实在是不理解人的想法。”白煊摸着下巴道,“之前她问我她是谁,我照着生死簿上的一字不落读了一遍,可还是不对——”
十烨:“莫不是你识字不多,读错了?”
“噗!”鬼差中有鬼喷笑。
白煊:“怎、怎么可能?!我可是凭实力通过白无常考核的,成绩是上等!”
众无常鬼差:“切——”
“总、总之,生死簿上的记录不是陈继祖要的答案,你赶紧想别的辙。”白煊呲牙,“只有你和我看到了她的回溯,你要负责。”
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怎么他就要负责了?十烨想。
他又感觉到了钟馗的目光,慢悠悠在他身上转了一圈,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就仿佛他幼时跑到后山挖了竹笋烤来吃,却烤得半生不熟,吃在胃里反酸水。
突然,陈继祖动了,鬼爪缓缓抬起,白煊吓得忙攥住她的袖子又硬生生拉了下来。“快快快,她真的要成厉鬼了!”
十烨叹气,上前一步望着陈继祖。陈继祖还盖着大红盖头,依然看不到她的脸,更看不到她的表情,不过,估计看到也没什么用,他根本想不出陈继祖的执念是什么。
白煊真是高估他了,他的确是人,但恐怕比陈继祖更不像人。从记事开始就住在七星观,与他相伴的只有符咒、古籍,他每天就做四件事,画符,练剑,打坐,看书。有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和观里那些蜡烛,香炉、钟鼎的死物没什么区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是一成不变。大约是他平日里生活太过无聊,甚至睡着之后连梦都很少做。
他这样的人,活一日和活百年又有何区别,无执着更无念想,又如何能明白他人的执念?
钟馗冷笑,“还是让我来吧。”
白煊扭头呲牙:“你别打岔影响我家十华。”
十烨侧目:何时他又成他家的了?
“我信你。”白煊握拳。
不过是萍水相逢,为何要信他?十烨实在是不明白白煊的想法,明明是鬼差,言行举止却如此不着调,甚至连请他吃饭都只吃馒头。
十烨一怔:对啊,馒头。
这么一想,他似乎也并非无欲无求,偶尔观里变个花样做个素斋,他也会高兴几日。这次下山,也是想着能有个机会尝尝肉,难道他的执念就是——吃?
不会这么简单……吧……
不,也许……就是这么简单。
“白煊,你再问一次。”十烨道。
白煊:“你想到了?”
十烨:“或许。”
“别或许啊,万一不行麻烦大了……”
“废话怎么那么多,快点,地兵部还一堆奏文没看呢!”钟馗抱着刀不耐烦道。
众无常锁链扯着魂体呼啦啦撤离老远。
“行,赌一把!”白煊松开陈继祖的袖子,退后一步,声音带出了明亮的金属音,“陈继祖,你的执念是什么?”
陈继祖红衣幽幽飘动,她又问了一遍:【我——是——谁?】
钟馗皱眉,众鬼差哗然,显然都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十烨静静看着陈继祖,她嫁衣的颜色太红了,刺得他的眼眶隐隐发酸。
是啊,她的执念很简单,她只想知道,她是谁?
是男?是女?还是不男不女的怪物?是陈家用来传宗接代的儿子?是死了还要结阴亲的女儿?还是连魂魄都必须贡献给家族的一个物件?
“你不是谁,”十烨轻轻说,“你就是你,你是一个人。”
一片死寂。
钟馗、众无常全呆了,白煊脚下一晃差点摔倒。
“喂喂喂喂,你胡说个啥?!这是什么狗屁倒灶的答案?”
阴风骤起,飞沙走石,钟馗神色一凛,刀欲出鞘,却在最后一刻停住了。鬼火骤然大亮,绿色的火焰连绵烧成一片,陈继祖飘在鬼火中,大红嫁衣随风激荡,红盖头高高吹了起来,飘进火里被烧成了灰烬。
鬼火化作无数火星飞散在空中,如繁星满天。十烨终于看清了陈继祖的脸,眉清目秀,介乎少年和少女之间,有着少年的英气,又有少女的温柔,她微微笑着,像一束迎春花。
她的身形缓缓变幻成一团澄明的半透明魂体,好像光球轻轻飘到十烨面前。十烨听到了她最后的声音。
【原来,我就是我啊。】
十烨喉头微紧,轻轻“嗯”了一声。
果然,她只是想被当成一个“人”罢了。
“不客气,这都是我们该做的!”白煊跳过来,双手小心翼翼捧住陈继祖的魂体,吸了吸鼻子,“老钟,看到了没,这可是我凭自己本事净化的厉鬼!”
钟馗的脸色不太好,“知道了。”
“那下个月的考核?”
“俸禄提高三百斛。”
“怎么才三百,不是说净化厉鬼能有五百斛吗?”
“你刚刚也说了,她还不是厉鬼,给你这些已经不少了。”
“太过分了,你们这是压榨!”
“不服?去找五道将军申诉。”
白煊脸皮抖了抖,突然把陶景拽了过去,“那这个呢,超高功德值魂体,我跟了两个多月了,也算是我的业绩吧!”
陶景:“喂喂?”
“不好意思,此魂体已经超出了冥界的管理范畴,自然不能算你的业绩。”钟馗说。
“凭什么?!”
“凭这个。”钟馗手指一扬,亮出一张金灿灿的符咒。符咒材质十分特别,笔挺单薄,就仿佛是金箔做成的一般,上面咒文的颜色也异常华丽梦幻,仿若用毛笔蘸了晨曦画上去一般。
“天庭召魂符?”白煊脸垮了,“难道——”
不等他说完,钟馗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金符贴在了陶景的脑门上,陶景整个魂体骤然绽出亮如白昼的明光。
“怎么回事?这是什么东西?!谁来给我解释一下啊?!”陶景尖叫声中,身上的光刷刷刷射了出去,在黑暗里照出了一条蜿蜒的长路,路口立着黑色的牌坊,牌坊上挂着牌匾,写着“奈何桥一路”,两侧还挂着黑色的对联:“一入黄泉无归路,奈何桥上叹奈何”。
“陶景仙友,先随我去冥界走个流程。”钟馗做出请的手势。
陶景:“啊?这就要走了?等我交待两句,小徒孙你一定要记得答应我的事儿,别忘了诶诶诶?!”
他头顶的金符嗖一下飘了起来,牵着他的魂体飞进牌坊,身后余光照亮了幽幽的长路。
众鬼差兴高采烈跟在后面。
“太好了,抄近路!”
“省了一笔法力!”
“白煊你努力啊,我们先回去了。”
众无常互相招呼着,稀里哗啦拖着魂体飘进牌坊,瞬间就看不到了。
钟馗回头,摊开手掌道,“走吧。”
陈继祖的魂体从白煊手里飘了起来,落到了他的手心,莹莹的魂光映着鬼王的英俊的眉眼,看起来竟是多出了几分温柔。
白煊却好像傻了,一动不动。
钟馗似乎笑了一下,旋身震袍,黑色的斗篷犹如漆黑的幕布哗啦啦遮住了黑牌坊。
一眨眼的功夫,一切都恢复了正常,只剩下寂静的星辰在青蓝色的夜幕里无声闪耀。
半晌,十烨才从震惊中回神,“陶景前辈这是——去冥界了?”
“去个屁!”白煊扯着头发大叫,“他要成神了,要去天界了!大爷的,我跟了他两个多月,还以为这次终于能勾到一个超高功德值的魂体,升迁有望,结果居然被天庭横叉一杠子截了胡,我这两个多月白忙活了!”
十烨:“……陶景前辈……成神……了?”
“幸好陈继祖这一笔单赚回来一点,否则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天庭也太过分了,居然克扣鬼差!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十烨听着白煊嘴里叽里呱啦骂了半天,总算理出了个条理:“……难道,你拼命要净化陈继祖的魂体是为了……俸禄?”
“我算算啊,这两个多月的法力消耗,哎呀,才涨了三百斛法力,能不能补上赤字啊……赔了赔了赔了……”白煊蹲在地上,捡了根树枝一边勾勾画画一边嘀嘀咕咕。
十烨闭眼,心里冒出一股无名火。
他居然还阵以为这不着调的货能有什么悲悯之心,他可是鬼差,是勾魂的白无常,能有什么慈悲心。嘴上说得漂亮,心里全是生意!
十烨扭头就想走,余光又瞄到了白煊肩上的伤口,滴滴答答的还在流血,他脚步一顿,从褡裢里摸出张止血符啪一声贴在了白煊的伤口上。
白煊:“诶?”
十烨转身就走:“告辞。”
“喂喂喂喂,一起啊!”白煊屁颠屁颠跟了上来。
“道不同不相为谋!”十烨施展九天八风步飞速前进。
“谁说的,我们明明顺路!”
“你能多读点书吗?!”
“我可是阎罗殿殿试上等,你知道什么叫上等吗?一百个鬼差里才有一个上等,正儿八经的百里挑一。”
“别跟着贫道!”
“上等可难考了,要背山一样高的阴律,你肯定想象不到那上面的话有多绕口,我背了五十多年呢!”
“……”
“那段日子真是腥风血雨不堪回首,本想着考上鬼差吃公粮能过几天好日子,谁曾想更苦更累,更惨的是他们给我配的几个黑无常没一个靠谱的,我只能自己单干,一个鬼干两个鬼的活,呜呼哀哉,怎一个苦字了得!”
“……”
天边亮起一抹鱼肚白,沿着黑暗边缘缓缓滑开。灵堂里陈家三个媳妇和小厮丫鬟纷纷醒来,看到早已僵硬的陈家三子尸体,尖叫一片。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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