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来到凌水渡酒肆已经接近子时。之前在酒肆里吃酒的凡人早已离去，酒肆外又是另一番热闹景象，上百只孤魂野鬼聚在酒肆紧闭的大门外，这次品类更齐全了，没头的，缺胳膊少腿的，叽叽喳喳的还挺热闹。
十烨挤在一堆溺鬼中间，湿乎乎的水草屑在眼前飘来飘去，有股发霉的味道，搞得他很不舒服，白煊的脸色看起来也不太好，但明显是因为其它原因。
“大爷的，怎么这么多孤魂野鬼，负责这地界的城隍属干什么吃的？”
十烨悄悄放出聚奎盘，七曜剑意颤动的幅度大了一些，应该是距离怨晶更近了。
“道爷您这东西太吓人了，能不能别拿出来。”溺鬼书生道。
十烨收起聚奎盘，“他们为何聚在此处？”
吊死鬼：“这附近十里八乡的孤魂野鬼都被老树妖召来去寻人做替身，每晚子时来上缴新死鬼。”
“我只听说过妖族吸活人精气，从未听说过吸鬼气的，”白煊道，“这树妖的修炼方法倒是特别。”
“听说不是吸鬼气，而是让那些新鬼帮她做什么事儿，”溺鬼书生道，“柳树妖亲自面试，要求可严格了，鬼体外形有损的不要，胆小的不要，样貌不好的不要，死前有不良嗜好的不要。”
白煊挑眉，看了十烨一眼。
十烨：“何事？”
白煊：“觉不觉得这故事耳熟？”
十烨摇头。
“聂小倩啊，那可是风靡三界的人鬼虐恋超级话本，你没看过？”
“贫道从不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有一本初版珍藏，等你死了借给看啊。”
“不必。”
“无常大人，道爷，有动静了！”溺鬼书生提醒。
酒肆大门缓缓开启，黑黝黝的门洞中吹出一股阴风，四周温度飞速下降，地面结了一层薄薄的霜花。
“门开，入——”
苍老的声线响彻天地，震得天上的云团簌簌发抖，十烨不觉打了个寒战，就在此时，白煊把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白煊的手冷如冰玉，却神奇般驱散了十烨骨髓中的冷意。
“有感觉吗？”白煊问。
十烨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白煊问的是聚奎盘和七曜剑，凝神测了测，聚奎盘的震动加强了。
“怨晶应该在那扇门里。”十烨道。
十几只野鬼乘着阴风飘了起来，绿莹莹的鬼火幽幽照着他们的前路，每只新鬼前方都有一只老鬼引路，他们犹如飞蛾扑火般涌入了门洞。
“怕是只有鬼才能进去。”十烨推测。
“那有何难？”白煊轻轻一笑，竖起指尖，一道紫色符咒在他指尖绽放，亮起一串银色字符，就听他低声说了一句“障眼咒——启”，啪一声把符贴在了十烨的脑门上。
十烨只觉一滴冰水浸入了皮肤，再摸上去时，符咒已经不见了。他的身体变得半透明，道袍无风而动，飘动的幅度明显更为优美和缓慢，明明能感觉到双脚还踩在地上，可低头看去却只能看到空荡荡的道袍，道鞋被隐去了。
原来这就是做鬼的感觉，好像还不错。
十烨挺满意。
“无常大人，道爷，你们真的要去啊？”溺鬼书生小声问。
“带路吧。”白煊摘下吊死鬼的鬼火栽在了十烨的头上，“借我用用。”
吊死鬼敢怒不敢言，只能连连点头：“随便用随便用，记得还我啊。”
门里是一条又黑又长的甬道，四周墙壁上时不时闪过发光的根藤，那些根藤仿佛有生命般涌动着，发出沙沙的响声，前方长长的鬼火队伍幽幽照耀，时远时近，十烨已经无法分辨溺鬼的位置，只能紧紧跟着白煊的背影。
白煊的头顶也燃起了一朵鬼火，猛一看去和其他鬼火并无区别，但若细细看去，不难发现火心隐隐发红，就如同一块晶莹剔透的宝石在燃烧。
十烨虽然现在外表是鬼，但实际还是人，五感皆在，渐渐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犹如数万根冰针扎入皮肤，他强忍着没吭声，却看到白煊向后伸出手掌，还勾了勾手指。
十烨决定无视。
可随着越来越深入甬道，痛感越来越重，疼得他手指不由紧紧蜷缩起来，甚至出现了耳鸣。
突然，一抹冰凉扣住了十烨的手腕，耳鸣消失，周身的刺痛仿若退潮的海浪般缓缓退了下去。
十烨一个激灵，第一反应是挣脱白煊的手。
“别动。”白煊低声道，“我没想到区区一个百年柳树妖居然有能力创造妖境，是我大意了，抱歉。”
十烨一怔。
他为何要道歉？
“凡人进入妖境，必遭万箭穿心之痛。我暂时用治愈咒替你撑着，忍忍，快到了。”
十烨这才发现，白煊手掌和他的手腕间还隔着一道嫩绿色的符光，仿佛春日的第一片嫩叶，向他的身体源源不断输送生机。
原来这就是治愈咒。十烨想起白煊之前被厉鬼贯穿的肩伤，他好像并未用此咒为自己治疗过，为何——十烨心里浮起一丝奇怪的感觉——他如此跟着自己、照顾自己，难道真的只是为了勾他的魂涨俸禄？
甬道前方隐隐透出光来，一只又一只的鬼被白光淹没，消失了，出口到了。
十烨闻到了花香，轻柔得犹如羽毛扫过鼻尖，似乎夹杂了些许果子的味道，有些发甜，视线渐渐开阔，眼前出现了一片翠绿的草地，四周飘荡着丝般的白雾。鸟儿扑棱棱在雾气中穿梭，好像一只只灵巧的钩子拉起了账幔，一棵苍老的柳树立在草地上，柔软的柳枝随风飘荡，柳絮绵绵悬浮在空中，若飞雪连天。
十烨感觉全身犹如被清凌凌的泉水洗涤了一般，身心一片清净，竟是有些难以言喻的享受。
似乎不仅是他，群鬼们也纷纷露出享受的表情，头顶的鬼火渐渐熄灭，化作粼光落在鬼体上。
“有些本事啊，居然能净化鬼气。”白煊摘掉十烨头顶的假鬼火掐灭，顺便一巴掌拍灭了自己的鬼火，“七曜剑如何？”
十烨感应了一下，摇头：“和在外面并无二致。”
白煊：“有点麻烦，这妖境看起来不小，难道要一寸一寸翻找？”
十烨没回话，他感觉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脚下草地沙沙作响涌动波涛，成片的野花竞相开放，柔嫩的花瓣迎着白色的柳絮飘落在上面，仿佛在享受来自母亲的抚摸。
阳光直射下来，柳叶飘摇泛起金箔一样的光芒，簌簌垂落形成一面美丽的珠帘。一只手撩起了帘子，手指纤细，指尖青葱，指甲圆润泛着油光——群鬼不禁屏住了呼吸，虽然他们早就没了呼吸——这般漂亮的手主人也定是美人。
十烨听到白煊吸了口凉气，心道难道鬼差也会被美色所惑，岂料白煊突然露出了惨不忍睹的表情，紧接着，四周群鬼同时惨叫，抱头鼠窜。
珠帘后的人是一名身着翠衣的女子，看年纪大约三十多岁，挽着简单的发髻，眉眼清雅，虽然算不得倾国倾城，但也不至于让群鬼惧怕至此。
“太可怕了，”白煊眼珠子凸了出来，好像一只惊恐万状的青蛙，“这女妖居然长了张阎罗王的脸！”
十烨有些意外，“阎罗王长得还挺清秀。”
白煊：“啊？”
十烨愕然瞅着白煊，白煊骇然瞅着十烨，下一瞬两人同时反应过来，白煊亮出一张紫符贴在眼皮上低呼“天眼咒——启”，紫符亮起白光融化在他的眉眼间，白煊的眼珠闪过一道金光，变得愈发精亮。
“大爷的，原来是心障术！差点吓死我。”白煊嘀咕。
十烨：“什么——术？”
“妖族幻术的一种，施术者能操控人看到心中最恐惧或是最渴望的东西。”
十烨睁大眼睛：所以，他是怕阎罗王还是喜欢阎罗王？
“你看到的是什么？”白煊问。
“绿衣女子，”十烨道，“应该是她本来的样貌。”
白煊看着十烨的表情仿佛看到了什么濒临绝种的妖魔鬼怪。
“这边的，那边的，胆量不合格，全部退出！”柳妖一甩长袖，空中劲风四起，将那些吓得屁股尿流的小鬼们吹走了，树下连同白煊和十烨在内，只剩下三五只小鬼。
柳妖手指一抓，十烨只觉一股劲里把他拽了过去，白煊啧了一声，也装作身不由己飞了过去，齐齐站在柳妖的面前。
柳妖的眉眼都和柳叶一般纤长，细细了十烨和白煊一圈，点头：“这两只小鬼不错，是谁送来的？”
“是我，柳大人。”溺鬼书生忙上前道。
柳妖：“他们生平如何？”
“这个……”溺鬼书生额头冒出一串串的水豆子，频频看向白煊。
“回大人，我姓白，家里穷，得了重病，实在活不下去就投了河，恰好被溺鬼大哥捡了回去，这才来了这里。”白煊道。
柳腰又看向十烨：“他是个道士？”
白煊：“是个假道士，就是他骗了我治病的钱，害得我——我生无可恋，所以死的时候就把他一起拉上了，俗话说得好，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嘛。”
柳妖挑眉：“他长得可不像会骗人的。”
“骗子当然都长得好看，要不然怎么骗人呢？”白煊说道，“你说是不是啊，小道长？”
十烨：“贫道从不骗人。”
白煊狠狠踩了白煊一脚。
十烨又补了半句：“人心贪念，不必骗也会自投罗网。”
此言一说，莫说溺鬼书生和柳妖，连白煊都惊了。
“果然是高手！”柳妖十分满意，“溺鬼，你推荐有功，这是赏你的。”她挥挥手，一串质地温润的白蜡烛飘到了溺鬼书生怀里，溺鬼千恩万谢跑了。
十烨和白煊对视一眼，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
怎么感觉他们被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你们两个，随我来。”柳妖长裙曳地走在前面，所到之处，步步生花，花又结出一串串的紫色小果子，噼里啪啦掉在地上，散出令人垂涎的果子香。
十烨只看了两眼，白煊就一脸紧张提醒道：“这些不能吃。”
十烨：“你当我傻吗？”
“我觉得这事儿不对，这妖境里灵力充沛，远超这柳妖的妖气，”白煊警惕四望，“这里怕是有大妖坐镇。”
正前方是一处山谷，四周环山，河水如白练绕过山脚，虽说是山谷，但谷中却是十分广袤，绿茵茵的青草都长了半人身高，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一群人——不，应该是一群鬼在草地里忙碌着，有的在割草，有的在平地，有的在搭桥，还有挖坑、砌墙、刨木头的，显然是在盖房子。一团一团的草精乘着风滚过地面，它们都是拳头大小的小精怪，最喜欢在水清山灵的地方出没，模样和夜游鬼有些相似，看起来都是毛绒绒的，只不过夜游鬼的毛是细腻的阴气形成，草精的毛是更像是刚出土的嫩草芽。
草地的最中央，有一所已经建好的宅院，面积不大，两进院落，黑瓦白墙，是江南最常见的建筑。一队队身着长裙的侍女在宅院里穿梭，十烨注意到，这些侍女都拥有实体，显然不是鬼，但也不是人。
“是花妖。”白煊低声道，“这里恐怕就是大妖的老巢，你跟紧我。”
说着，竟是又想来牵十烨的手腕，被十烨卷袖躲了过去。
“七星观不仅擅捉鬼更擅捉妖。”十烨道。
白煊：“……”
十烨觉得挺有趣，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白煊这般表情，瞪着眼，抽着眉毛，看着可比之前顺眼多了。
柳妖引着白煊和十烨一路来到宅院的主屋，敲了敲门。
“小姐，今日溺鬼送来了两只新鬼，您看看是否合适。”
“好。”门吱呀一声开了，十烨只觉一股异常浓郁馨甜的香气铺面而来，就仿佛漫山遍野的果子全都熟了噼里啪啦砸向了他的脸，眼前一花，竟是被白煊挡在了身后。
白煊后背紧绷，从这个方向看过去，能看到他脖颈上爆出了青筋。
十烨歪头，越过白煊的肩头看到了一个女人。
是个异常美丽的女人，身上穿着洁白的长裙，裙子上缀着春日里最明媚的百花，她有着一头红发，柔软地披散在身后，头顶戴着碎花果实编织的草冠，她的皮肤牛奶一样散发着清香，眼睛像星空般纯洁干净，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如同一个巨大的旋涡将世间所有的天灵地秀都吸了过去。
十烨倒吸一口凉气，他曾在古籍的诗中见过她。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是山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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