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绕了一圈,大堂哥最后看着孟听枝说:“你现在怎么还是像小时候啊,都是大姑娘了,老忍着憋着不委屈死了,有想法要讲啊。”
孟听枝感念地“嗯”一声,点点头。
大堂哥指着车,“真喜欢?”
好像随着年龄增长,人会慢慢丧失去纠正错误的能力,小孩子才较真呢,成年人只会一点点地被磨掉棱角,越将就,越习以为常,能令人柔软心热的部分也会越来越少。
孟听枝长久地看着那辆车。
命运的馈赠往往是缺乏被赠者调查的,有时候无端端会得到很多,身心却并不会因此而丰富充盈,但会洗脑自己该知足了。
“还行,我其实不太挑。”
大堂哥叹了一声,笑着揉一下孟听枝的脑袋,“傻丫头。”
“大学谈男朋友没有,记得找个对你好的,知道吧?”
话题一下跳到男朋友。
孟听枝倏然愣住。
几秒后,脸色肉眼可见地不自然起来。
好在这时阮美云走过来,问孟听枝选哪个颜色的脚垫,问题一下带过去,大堂哥也没有继续追问。
十月末。
寒流南下,一连下了好几天雨,整个苏城陷在阴云阵雨里,泡得湿漉漉的。
女生宿舍楼下桂花打落半条道。
踏一路湿泞浓香,结束大学最后一节课的孟听枝走进檐下收了透明雨伞,甩了甩水,从教学楼到宿舍,一路打着伞也没拦住铺天盖地的降温秋雨。
旁边同进楼的周游拍拍衣服,望着天发愁。
“这雨总算停了,果然是天要我执着,或许这就是真爱的指示?枝枝,你说对不对?”
孟听枝把包里震动的手机掏出来,临晚的路灯好巧地跟她的手机屏幕一起亮了,刚入夜的校园忽的亮了几个度。
小臂上挽着包,她用手指抹去屏幕上的水迹,看着信息,唇角微微上扬。
“枝枝?”周游推她一下。
“嗯?”
孟听枝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周游刚刚说了什么。
大学最后一节课,班里人都没到齐,有实习早的同学已经离校,刚刚在阶梯教室,班里戴黑色圆框眼镜的生活委员很有仪式感地拿出一副塔罗牌,给班里女生算未来。
周游也去凑热闹,要算她跟施杰。
最后得到一个结果,如果雨停了她就去找他。
没想到,这会儿雨真停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命运的指示灵了。
孟听枝说:“那你去吧,你其实就是想找他。”
周游扑上来抱紧孟听枝的胳膊,呜呜呜地假声哭叫,“知我者,枝枝也!”
“枝枝,你陪我好不好?不然那个死木头又问我来干什么,我能干什么,不就是为了泡他,非要问!搞得我还怪没面子,我想说我是陪你去的,然后高贵冷艳地摆脸子给他看!嘻嘻嘻。”
说完周游没忍住脑补,嘚瑟地晃了下脑袋。
她先甩哪边脸子都想好了,只见孟听枝替她尴尬,委婉指出设想中的不合理。
“你确定……他会关注你的……脸子?”
周游愣一下,想到那个死木头估计看都不会看她,就别提看她高贵冷艳的摆脸子了,于是更大声地呜呜呜,差点当场真哭。
“我不想当舔狗了,凭什么啊,我哪里差?”
周游晚上有没有去找施杰,孟听枝不知道,她也没法陪同,因为程濯发了消息给她。
他回来了。
她就见色忘友了。
整个十月,他行程都很忙,听徐格说,程濯这趟是去法国拍他妈妈很喜欢的一幅画。
认识这么长时间,孟听枝从没有听程濯说过他家里的事
而她高中对程濯家庭的了解也不多。
只知道他爷爷是个很厉害的商人,老城区新建的万竞广场开业那天,场面盛大,是他爷爷和几个政要一同过来剪彩。
当年十八岁的程濯也陪同,但是没有下车。
孟听枝跟着邻居一家去新商场看热闹,众人都看着红毯铺就的台子,只有孟听枝挤在人海里,频频回头望着车窗里的少年。
那天没有下雨,灰青天色里蕴着浊光,他面无表情,却看起来湿漉漉的,接着很快合上窗。
杜绝了外界的一切。
孟听枝没忍住去问徐格:“他去买画是因为他妈妈喜欢收藏画吗?”
徐格没答,眼神暗了下说:“阿姨去世很多年了。”
“这事儿你最好别在程濯面前提,他跟他妈……”
程濯和他妈,徐格一时没形容上来,孟听枝却很自知地没有多问。
所以她也不知道这一趟程濯去国外为他母亲拍画是什么心情,这几天的行程,她没有打扰程濯半分。
七点半,黑透的天色衬得校内灯火越发明亮,孟听枝走到相对偏僻的西校门,远远看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路边。
没看到司机,程濯本人坐驾驶座。
她上了车,拂去开衫袖子上一层水雾,满脸惊喜地看着他问:“怎么这么快回来了,徐格不是说还有好几天么?”
“懒得应付了,”他一言带过,看着孟听枝放在腿上的包,很大,露出一角书脊,“今天有课?”
“最后一节,今天刚上完。”
刚刚临时去老师的工作室交策划,她忙着来见他,没回宿舍,还拎着上课用的帆布包。
他朝她伸手,“我看看是什么书。”
孟听枝不知道他怎么忽然对她的书感兴趣了,也乖乖把包递过去。
里头一本《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指南》,还有一本尺寸小些的《就业指导》。
他表示惊讶:“没了?”
“没了啊。”
孟听枝有点懵,不然呢,他是想看他们专业的其他书吗?
程濯把书放回原位,像看天资愚笨的后进生一样担忧不已,长长一声叹气。
“那怎么办,孟听枝,你都快大学毕业了,也没人教你怎么主动联系男朋友,那你男朋友就这么一直等着,等你哪天无师自通?”
孟听枝先是在他的一本正经里忐忑,最后哭笑不得。
“我,我以为你很忙,怕打扰你。”
程濯从驾驶座倾身过去,捻起一缕她黏在脸颊上的湿发,轻轻勾至耳后。
话音也随之拂来。
“如果真的到打扰我的程度,我会告诉你,先别怕,放心大胆地打扰我。”
孟听枝几不可查地将屏住的那一口气小心呼出去,她为刚刚自作多情——以为他是要吻她而感到丝丝羞耻,将他抚过的头发,自己又抚了一遍。
没说话,她直了直腰,在副驾坐好,用鼻音轻“嗯”了一声。
事实上,她大可不必觉得羞耻,因为程濯就是要亲她的,甚至不仅仅是亲她,只是地点不在车里。
枕春公馆。
玄关处的感应灯才刚刚亮起,她刚放下包,一转头,被人往柜子上扳身一推,还没来得及说话,嘴唇就被猝不及防的温热感贴上。
他动作又轻又柔。
开衫在不知不觉间就被剥离肩头,只在唇齿间泄露一丝强势和急迫。
在抱起她之前,那双向来淡漠的桃花眼撩起灼灼的光,用近乎沸腾的克制,不动声色烫到她眼睛。
最后他哑着声音问:
“可以吗,孟听枝?”
她口舌干,喉咙吞了吞,他留在唇上齿间的气息仿若被咽进心肺,低软应一句。
“可以。”
他双手交叉抓着衣摆,朝上一掀,利落脱掉,随意扔在在地上,接着将孟听枝胳膊上半挂半垂的开衫扯干净。
孟听枝在一声低呼中被打横抱起,由他来跨过地上的衣服,仿佛剥离世俗遮掩,赤诚相待之前的礼仪,他做得周全又细致。
这一夜,来得意料之中又有点猝不及防。
比孟听枝之前多次惶惶的设想都要自然顺利,她在潮红扑颊,不得喘息的时刻,被人渡以温柔刻骨的氧。
漫长的破碎后,是更漫长的盈满。
许久,余韵渐歇。
她一身汗热被人细致地抹去,睡了很沉很倦的一觉。
醒的时候,天还没有亮,空无一人的身侧叫她睡意骤退,猛然撑起身子来。
即使休息了一觉,还是有点难受。
她下床的动作比寻常慢。
衣服是程濯脱的,不知道被他乱甩到哪儿了。
地上干干净净,孟听枝裹着被子找了一圈,什么也没找到。
之前有换洗的衣服丢在这里,只是深夜爬起来穿紧身牛仔裤有点奇怪,所以她只翻出一件程濯的睡衣当短裙穿,光着脚下楼。
料理台位置亮着明亮温暖的灯。
程濯在灯下,只穿着一条居家裤,弯腰研究一个马卡龙色调的卡通电器,圆瓷碗旁边可怜巴巴躺着几瓣蛋壳,
像闹不明白怎么用。
“你怎么玩我的小玩具啊?”孟听枝故意悄悄走近,猛不丁吓他一跳。
他侧过来,露出被抓红的另一侧肩,“怎么下来了?不舒服?”
这个问题,孟听枝不知道怎么回答,不适感有,但羞于启齿,她走到他身边,转移注意力地指着这个小玩具。
“这个是做热狗蛋卷的,你确定要吃吗?”
他似乎在想热狗蛋卷大概是个什么东西,眉间一道浅褶,然后忽的转身朝黑色的大理石岛台上指去,好奇地问:“那些呢?”
孟听枝买的一堆厨房神器,大多是颜色可爱的动物造型,排排坐放在一起,像个卡通动物园。
跟他这栋冷色调的别墅,形成巨大反差。
孟听枝给他介绍一遍。
见他一副被幼稚到的表情,故意叫他选:“喜欢小脑斧还是发福蝶?”
他果然被逗得忍俊不禁,笑够了问:“喜欢什么就可以吃哪个?”
“嗯!”
孟听枝自信点头,这些小玩具她都完全可以胜任操作!
他从她白皙脖颈间的几处绯红上不动声色移开目光,俯身凑近她耳际,“那——”
“我选孟听枝。”
用发福蝶做热狗蛋卷前,孟听枝因为下意识回头收到一记长吻,本来应该浅尝辄止的,偏她有大进步,竟然只愣了一秒就很主动地回应,叫程濯很惊喜。
程濯拿来拖鞋给她穿。
想起什么,他手臂搭在膝盖上,蹲她身前,仰头认真地看着她说:“如果有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讲,如果觉得不好意,可以小声讲,再不行,我们打个商量,你哼一声也行。”
光着的脚丫本来冰凉,如今往毛绒拖鞋里一踩,脚趾一下就暖起来了。
她红着耳朵尖儿,细弱手指搭在台沿,悄悄攥了力,垂睫点了点头。
然后在他站起来的时候,朝前一步,一把抱住程濯的腰际,程濯以为她要说话,没出声,任她抱着。
好半晌,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就等笑了。
“抱上瘾了?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
孟听枝没松手,高高抬起下巴,脖颈收出一条纤细的弧,望着他,“我说了,是你没听到。”
“什么时候说的?”
“在心里说的!”
孟听枝俏皮地一转身,去冰箱里拿食材,程濯跟来,她回头问他:“好像没有热狗,换成培根可以吗?我可以切碎放在蛋液里,或者午餐肉?”
“随便吧,凑合吃一口,明天我带你出门吃吧,朋友推荐的一家淮扬菜,私房菜馆,听说味道不错。”
孟听枝鼓起两腮,将培根片取出,声音低糯地说:“你是怕明天中午继续吃我做的吧?”
程濯愣一下,矢口否认。
“怎么会?你对自己厨艺这么不自信吗?”
他竟然还笑,好像她猜中了似的。
孟听枝声音小小的抱怨,“是你从来都没有夸过我。”
这话程濯不认。
“我不是说过‘孟听枝可真厉害’,这还不算夸?”
不说还好,一提这个,孟听枝更气更羞,这是什么夸?仿佛企图跟人讲理的时候,什么黑历史被挖出来。
手起刀落,案板上培根遭殃,粉身碎骨。
“你那根本不是。”
孟听枝后悔了,这话说的好小家子气,像在等他夸,他也的的确确听出来,倒没有借此笑话她,而是从身后把她抱住。
下颌轻磕她发顶。
“搞不懂你,想要什么讲出来对你来说很难吗?怎么跟忍成习惯似的,什么都闷在心里?”
孟听枝抿住唇。
听到他循循善诱的声音,在这个静谧的夜晚,在一盏孤灯下,在她耳边。
“讲出来,我有的,都给你。”
她动作停下的那几秒,足够热泪盈眶的情绪无声无息地缓过去,松开抿住的唇,她微微侧首,和他贴着脸颊,“那我想让你去拿两个盘子,还有餐具,可以吗?”
他轻啄她脸颊一记,“可以!”
孟听枝将东西分好摆盘,没有再折腾去餐桌,两人就靠在岛台边。
程濯这会儿才盯着她身上的衣服,忽然露出一点懊恼又好笑的表情。
“你们女生,是不是会期待男人做饭?”
孟听枝嚼完食物,咬着餐叉,水润眼底被灯色映得晶亮,“唔”了可有可无的一声。
“高中徐格偷看过乔落的本子,她有一个心愿单,有一个是什么,穿男士衬衫,然后对方做好早餐端到床边。”
程濯和乔落如今的接触,好友界限分明,孟听枝从没多问过什么,她现在和乔落关系也不错,乔落还是高中那会儿大大咧咧的讨喜性格,她也一直记着她那时候抽纸巾给自己擦泪的好。
她自宽地想,也许是和平分手,再加上青梅竹马,他们就是可以继续做朋友的吧。
“那你帮乔落实现过吗?”
“我?”他很惊讶孟听枝会这么问,唇角微微翘起,哂笑道:“我怎么帮她?”
她觉得到了避无可避的时候了,大大方方地讲着:“你是一个很好的男朋友,给女朋友做一顿简单的早餐应该也不难。”
“我知道你跟乔落在一起过,我理解。”
“我也喜欢乔落。”
闻声,程濯面露疑惑。
“你怎么知道的?”
问题不需要孟听枝回答,他自行找到罪魁祸首,笃定地嗬笑了,“徐格!他跟你说的是吧?他跟你讲了哪些?”
孟听枝张了张嘴,又没来得及回答,就被程濯截断。
“不管他说了什么,你只需要明白,那都是假的就行了。”
“……”
程濯:“乔落的心愿单,没有人可以帮她实现,她喜欢的是别人,我跟她之间,除了从小一起长大,没别的情分,高中跟她在一起,是误会,后来也不知道弄成什么乱七八糟的谣传,总之不是真的,明白?”
“明白。”
她反应淡淡,忽的叫程濯多了想法,这一想就想深了,他蹙住眉宇,探究似地凑近过来,深深不解地喊了一声。
“孟听枝。”
“嗯?”
过往旧账一下翻出来,很不得了。
“觉得我会同时有两个女朋友,又觉得我跟前女友分手后当朋友,我在你心里,挺不堪啊,还有什么,你一次性说完。”
孟听枝摇头:“没有了。”
“真的?”
孟听枝眼神真诚,“嗯。”
程濯没再追究,但还是有点气她什么事都不讲,拇指食指环一个圈,朝她额上轻轻一弹。
“刚刚说我是一个很好的男朋友,评价不错。”
吃完这顿不知道算很迟的夜宵,还是很早的早餐,孟听枝又来了一点困意,歪靠在台子上,朝外头望。
落地窗外已见灰蒙蒙的一丝天光,玻璃外的树被风温柔地摇,耳边是哗哗水声。
程濯在冲洗餐具和瓷碟,修长有力的一双小臂沾满了水珠。
她手掌搭着台子,轻弯起嘴角。
灯光柔淡,恍然有一种和他彻夜长谈的亲密无间。
程濯洗好盘子和餐具,孟听枝递去一次性擦手巾,问他以前有没有吃过路边摊。
“以前?”
他大学在国外读的,孟听枝说:“就是你在国内读书的时候。”
从十四中南门到秀山亭那段路,早年没城管巡,下晚自习时,各色小摊夹道而设,滚油猛火,一整路都是煎炸烹煮的香气。
他说不太喜欢。
除了有时候会跟徐格他们一起去网吧,他高中基本放学就会回家。
他今晚各方面的探索欲都出奇高。
“路边摊都有些什么?”
孟听枝说,刚刚的热狗蛋卷就是路边摊会卖的东西之一。
他恍然一笑,将碟子归位:“那我高中错过不少。”
灯光一晃刺目。
孟听枝心湖倏然皱起。
舌苔有些泛苦,她睫毛短促地扑闪,低头看自己掌心不甚分明的纹路,也分不清是“高中”和“错过”,哪个词先戳到她心里的酸柔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