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之初。
在租来的奢华马车里,雪麒麟倚坐于车窗旁。
她把手肘撑在窗框上,抿嘴托腮地看着窗外不断远去的光景恍神。
已经沐浴过她的散发着些许水的味道,浏海之下的明黄色眼楮荡漾着水气。
一身苍蓝色的长裙盛装长至曳地,铺散在车里的裙摆彷如盛开的花瓣。
她乌黑的长发依附着迷人而亮丽的光泽,一改过去分束两边的发形,部分头发被梳成高耸入云似的简易凌云髻,圆环般的单鬟屹立在头顶上靠后的位置,剩下的则有如飞流直下的墨色瀑布般披散在她身后,铺散在地形成一湖墨色。
这样打扮的她,彷如只在夜里绽放的一朵苍色之花。
只是她不喜欢这样子的发形和衣服,也不喜欢套在脚腕上的青色玉镯。它们不但繁复沉重,而且让她感到局促不快。
突然,雪麒麟感到头上一重。
一只夜未归巢的小鸟从远方飞来,落在她的发鬟上,吱吱地发出啼叫。
“喂喂,这不是你的巢咩!”
雪麒麟没好气地想要赶走头上的小家伙,没想到对方竟然以为她只是想要逗弄自己,反而主动把头凑近女孩的手掌并且磨蹭起来。
躲在雪麒麟视野角落的齐绮琪注意到这边的情况,露出羡慕的眼神,朝鸟儿伸出了手。然而,她还没有触及对方,它就像受到什么惊吓般,慌忙地振翅飞走了。
或许是因为她总是缠绕着相对平衡的五行灵气吧,小动物似乎都特别亲近雪麒麟。至于容易引起火行灵气共鸣的齐绮琪,小动物就不怎么敢靠近了,毕竟怕火是所有生物的本能。
眼见齐绮琪一脸委屈,还不自觉地从唇间泄出“呜──”的低鸣声,雪麒麟咯咯地发笑,最终惹来了一个娇滴滴的瞪眼。
“真讨厌啦,不准笑!”
双颊染上名为“难为情”的红晕,齐绮琪匆匆伸手试图盖住雪麒麟的笑容,但是被女孩一个灵活的闪身给躲开了。
“君子动口不动手!”
雪麒麟挡开对方二度袭来的手掌,噘嘴接着说:
“别咩,要是待会搞乱了发形,烦恼的可是你哦!”
听女孩这么一说,齐绮琪大概也明白到最后收抬烂摊子的只会是她自己吧,她一脸不忿地缩回了手。
雪麒麟把微微歪向一边的发鬟移正,随即瞄向坐在自己旁边生着闷气的齐绮琪。
如果说,那填满眼眸的,是一朵满溢着光辉的红莲,似乎也并不为过。
车里近似茉莉的香味越发浓烈,尤其是源头还缠有水气的现在。
齐绮琪的娇躯被奢华而夺目的红色长裙所包裹,宛如拖曳着深红的赤焰。
微微翘起的细长睫毛下,鲜红的眸子清透明亮得像是正在熊熊燃烧的两颗珠子。彷如由墨水编织而成的丝线般的黑色长发高高盘起,梳成垂云髻并且插上几支步摇修饰固定,露出更胜于雪的白皙颈项。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恐怕还是她端正的脸蛋吧。
她画上了淡妆。
妆容点缀下,她本就惊为天人的姿容,顿时多了几分危险而又神秘的魅力。
在车外驾车的马夫第一次看见齐绮琪时,失神摔下了马车,甚至没有痛呼出声,生怕惊扰了这位落在凡间的仙女般。
即使是雪麒麟也难以鼓起足够勇气,面对面地直视现在的齐绮琪过久,怕一个不留神就在迷失在身旁的红色之中。
太犯规了吧,人们口中的红颜祸水,绝对有小七份儿呀!雪麒麟有点坏心地如此想道。
“你好像在想什么失礼的时候呢?”
齐绮琪瞇起眼睛,一脸怀疑地看向雪麒麟。
雪麒麟一边在心里嘀咕着“我明明没有露出狐狸尾巴咩……”,一边赏了齐绮琪一个白眼,示意“没有这样的事”。
“嗯──真的吗?”
“哎,烦人咩!当然是真的啦!”雪麒麟猛然把脸凑近齐绮琪,“你看看我真诚的眼睛,像在说谎咩?”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
齐绮琪气呼呼地推开近在眼前的、充满灵气的小巧脸蛋。
雪麒麟哼哼两声,坐回原位。
接着,她灵机一动,想起一件事。
“呐呐,那个宫……叫什么来着?”雪麒麟蹙起眉头,“宫越吗?你不是说他不喜欢武者,还叮咛我不要在他面前捣蛋,惹他反感的咩?”
“啊,我是这么说过。怎么了吗?”
“噢,没什么,这个叫宫越的不是小晴的老爸咩?”
“老爸这个叫法真难听,完全难登大雅之堂啊……不过,是这样没错。当朝兵部侍书宫越宫大人就是晴儿的生父。”
“感觉很久没听过‘难登大雅之堂’这六个字了──哎,先不说这个咩。”
雪麒麟摇了摇头,甩去无用的想法。
“既然小晴的老爸这么讨厌武者,为何又会让小晴学武,拜入天璇宫门下呀?这不是很奇怪咩?”
齐绮琪把头扭向窗外。
彷佛有一张薄帘凭空毕下,遮去她身上的“光辉”似的,她的身姿蒙上了一层阴影,表情也突然黯淡起来。
“因为宫大人并不喜欢晴儿啊……”
咦?雪麒麟吐出讶异的声音,这件事还是她第一次听说。
“什么意思?”
“哎,该怎么说给你听好呢?其实也不奇怪吧?父母不喜欢自己的子女什么的……”
齐绮琪顾左右而言他的解释并不能让雪麒麟满意。
“好端端的,怎么会有父母不疼惜自己的子女咩?总有原因吧。”
大概是不想回答吧,齐绮琪撇开了头。
她的侧脸混杂着无数感情──愤叹、无奈、不解。
这一切都是由名为“过去”的事物,所孕肓出来的色彩。
雪麒麟沉默下来。
在她的面前有两个选择──试图触碰这个过去,或是蒙上眼睛和耳朵,将之无视。
如果换在平时,女孩大概会以“不希望追究别人的过去”为由而选择后者吧。
然而,这个时候的她已经认知到自己从未主动深入了解过身边的人,过去只是下意识地在逃避的事实。
原地止步,抑或前进。
继续沉溺在自己理想化的世界里,抑或拥抱残酷而严苛的真实。
不──真正该当考虑的,大概只有“自己究竟是不是真正喜欢着身边的人”这个问题吧。如此一想,雪麒麟似乎就得到了答案。
她瞥向齐绮琪,想起了留在客栈的水云儿、不知所在的宫天晴以及天璇宫的众人。
自己喜欢他们吗?雪麒麟实在答不出“讨厌”两个字,怎么可能会讨厌呢?
如此一来,答案就已经呼之欲出。
嗯,她喜欢他们。
或许,还谈不上爱,但是她的确打从心底希望他们能够幸福。
仅是这样,大概就已经足够。
──不能继续止步不前了。
既然自己已经抬起了腿,除了踏出下一步外,还能做些什么呢?必须前进,雪麒麟下定决心。
所以──
“告诉我,好吗?”
她神色认真地如此请求道。
说不定雪麒麟会表露出如此认真、诚恳的态度实在是非常罕见吧,只见齐绮琪微微一愣,然后才缓缓地转过头来,睁大眼睛凝望着雪麒麟。
“告诉我,你一定知道的。”
“你真的想听……?”
齐绮琪略显迟疑,一定是还在说与不说之间举棋不定吧。对此,雪麒麟坚定地点头,说出“我想”两个字。
不知道是在斟酌用词,还是仍在犹豫,齐绮琪半晌无言。最终,她叹出口气。
“好吧,我告诉你。反正,晴儿的事情本来就不算是秘密。”
不是秘密,纯粹只是难以启齿罢了──齐绮琪的表情如此诉说着。
“晴儿出生时,她娘亲因为难产而死。听说,最主要的原因是她无法得以顺产,导致宫夫人虚脱……最终仍在腹中的弟弟也因此受到耽误,落得一副病弱身体。
原来还有这种事吗?一阵酸楚突然涌上雪麒麟的鼻头。
依照小晴的性格,她一定会对此感到责任吧。
──这真的算得上是小晴的错吗?雪麒麟认为不是,一定不是。
然而,人很多时候都没有逻辑可言。
雪麒麟能如此中立地看待这件事,全因为是一位局外人。如果雪麒麟处于宫越的立场,恐怕只能抱持爱恨交缠的矛盾心态面对宫天晴,甚至会因爱成恨,迁怒于她。
无知并不等于无辜,无奈并不等于无责。
正因如此──
“宫越认为是小晴的错?”
雪麒麟有点惆怅地问道。
结果,齐绮琪摇了摇头。
“我不肯定,但我觉得是。”
齐绮琪的脸笑净是悲伤。那是一种名为“怜惜”的善良。
“我第一次看见晴儿时,她满身是瘀伤。那是伤势,明显是被殴打出来的。而我,也确实目睹了──”
突然,响起了骨头磨擦的咯咯声。
齐绮琪在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握得很紧很紧,连晶莹的指甲都快要陷进掌心之中。而雪麒麟只是无言地、温柔地伸出双手,将少女的拳头牢牢地包裹起来。
女孩掌心的温暖有传递出去吗?大概有吧。
渐渐地,齐绮琪放松了手上的力道。她虚弱地对雪麒麟笑了笑,接着继续说道:
“宫越在我面前打了小晴,打得很用力。当时的小晴很瘦弱,比难民还要瘦弱,她一定是没有好好吃饭吧。那一拳下去,我立刻就在害怕,害怕这个弱不襟风的女孩会不会就此死去……然而──”
齐绮琪稍稍垂下目光,长长的睫毛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笑了。晴儿却笑了,笑得很开心,甚至让人产生出一种‘被打的她其实活得很幸福’的错觉……麒麟,你能想象吗?那种笑容。”
雪麒麟心想,那一定是洋溢着温存的笑容吧,因为只有这种笑容才能配得上“幸福”两个字。
然而──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否则谁能够在遭遇痛苦时,绽放出幸福的笑容呢?
不幸与幸福是一体两面的,虽然紧紧相连却截然对立。
正如能够在黑暗中寻找光明,却无法将黑暗变为光明般,人能够以对不幸的感受,丈量幸福,却永远无法在不幸之中感受幸福。
除非他将黑暗误认为光明,把不幸当成了一种幸福。
“当时,我就在想,不能让她继续下去,一定要带她离开宫越身边。有问题,我觉得有问题……我让她跟我走,一开始她没有同意,还反问我‘为什么’,然而当我说出只要跟我走,你就能帮助更多人之后,她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那时,我终于明白,有问题的并不是宫越,而是晴儿……”
听齐绮琪这么一说,雪麒麟忽然想起宫天晴总是四处奔跑的身影。
宫天晴永远都活在忙碌,似乎有一种扭曲的倾向──
牺牲自己,成就他人。
“直到后来我才理解到。”齐绮琪目光惆怅,“她所渴求的大概是‘被需要’。”
──被需要。
雪麒麟终于恍然。
宫天晴总是欣然答应别人的请求,并且竭尽全力,全然没有考虑自己是否力所能及,或是会不会影响到自己的生活与权利。
她之所以帮助别人,纯粹是想借由这个行为满足“被需要”这一渴求,从而体现自身的价值,而非出于善意。
嗯,这是一种扭曲。
宫天晴是有问题的,雪麒麟首度察觉到这一点,同时稍稍拨开了遮掩着宫天晴的迷雾,让她倒映在自己眼中的身姿更为清晰。
两人的距离似乎缩短了一点。
然而,或许还不够,还得再近一点。
“对于这样子的晴儿,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将她尽可能地留在身边,好好地看着她,不让她乱来。”
齐绮琪以求助的眼神望向雪麒麟,连说话都声音都染上几分哭意。
“我不怕她回到宫家后再度遭到虐待,我害怕的是她扭曲的自我牺牲倾向。因为,我知道她能够为着“我需要你”这一句话,而不惜性命……”
所以,齐绮琪才会如此担心,才会一度发了疯似的寻找宫天晴的下落。
因为性命倏关。
因为宫天晴能够仅仅为了“我需要你”这四个字牺牲自己。
……什么嘛,小晴这笨蛋不是比小青还要蠢吗?雪麒麟心情复杂。
但是,她很清楚自己该做的事情──不,是当下急切想做的事情才对,因为盘缠着心底的情感已经告诉了她答案。
泫然欲泣的娇容近在眼前。
雪麒麟轻轻抱住齐绮琪,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胸前。齐绮琪的身体柔软而温热,却止不住地在颤抖。
她一定是很不安吧。
“小七,别担心。”
“我会把小晴带回来的。”
不知何时,眼角已经挂上泪珠的齐绮琪抬头看向女孩,动摇的表情似乎在问:“真的吗?”
雪麒麟还是第一次看见如此脆弱不堪,彷佛一触即碎的齐绮琪。
心有点痛。
此时,唯一盘缠在雪麒麟脑海里的想法只有一个──
绝对不能让她哭。
雪麒麟抹去齐绮琪眼角的泪珠,然后松开环抱对方腰间的手。
“哼哼,当然是真的咩!”
女孩故意用上不可一世的语气,将齐绮琪推进呆滞之中。她就像只刚睡醒的小猫般好一阵子没有反应。
当回过神后,齐绮琪一脸哭笑不得地撑着雪麒麟,离开了温暖的怀抱。
“真是的,才刚觉得你有点可靠,你就摆出这种样子……你该让我说些什么好呢?”
齐绮琪没好气地给了雪麒麟一个白眼。
因为刚才依靠亲昵的举动而感到难以为情,她脸颊隐约透着红晕,惹人怜爱。
“放心啦!”雪麒麟志得意满地拍了拍胸口,“说到做到咩!”
“真的吗?”
结果她的承诺只换来齐绮琪的怀疑。
尽管如此,雪麒麟仍然没有为此失望,反而重重地点头。
“──因为我是自私的人呀!”
充满灵气的声音乘风传出很远很远,远达边际。
然而,却不知道有没有成功到达宫天晴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