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去了。
天空于午后放晴,厚重的云层慢慢地飘散。
一望无际的雀蓝穹苍自那背后露出,日轮的焰光也从枝叶间透洒了下来,荡起一阵裹带泥土、青草芳香的水气,窜进了树洞之中,也调皮地缠绕在女孩的鼻间,让她觉得鼻头发痒。
还来得及。
眺望深遽的湛蓝之空,女孩雀跃不已。“还来得及……”她欣喜地呢喃着,从树洞里爬了出来。
──“小姑娘,雨后的天空,可不一定放晴哪。”
还记得森林外村子的赶牛大叔那曾经的感慨。
怎么就不会放晴了呢?听你在说谎!
只要努力地紧盯着眼前的黑暗,光明终究会如约抵达。女孩真想立即跑去质疑那位大叔,指称他在胡说八道,看见他因而懊脑成怒的模样。
──“那里来的娃儿!敢质疑大叔我,赶紧给我滚。”
回想起早阵子那大叔气得满脸通红的模样,女孩就觉得趣味横生了。不知道大叔今天有没有出来赶牛呢?她不禁有点期待,想要尽快见到大叔──不,她真正想见的人,是那大叔的孩子。
村里的孩子们。
自从半个月前在森林边缘和他们相遇以后,每天到村里找他们玩耍似乎就成为了女孩生活的一部分,因为那会让她感到温暖、感到快乐、感到无法忘怀。
这座森林实在是太冰冷了。名为“孤独”的冰冷总是让她每个晚上抱住膝盖躲在树洞之中,不断汲取自己身上的温度,像只自舐伤口的野猫般瑟瑟发抖。
是的,孤独。
这座森林里住满了各式各样的飞禽走兽。它们与普通的野兽不同,更富有“灵性”,或多或少能懂得女孩所表达出来的意思,而这并不能满足现在的女孩。
不足够。
远远还不够。
因为,她是与众不同的。
──她是一个传说。活生生的传说。
一开始,她和它们的一部分并没有多大的分别,也是依靠四足行走,身披毛发,拖着长长的尾巴,有着一双毛茸茸的尖长而挺的耳朵。
而这一切都在某天发生剧变,改写了女孩的命运。
仿佛是天之眷顾,她终于绽放光辉。
那一天,在水的倒映里,漂亮的毛发化为一袭同样亮泽柔顺的长发,不再被毛发包裹的躯体发生惊天覆地的变化。雪白的肌肤,柔和而精致的脸庞,女孩不再是野兽的模样,获得了“人之子”的躯体。
她明白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什么,起初很不适应、很不适应,以为自己是病了。过了好长的一段时间,她才发现不是这样的,自己只是变得不一样而已。
──“身乃天眷所铸成,故曰,天成武妖也。”
这是她的存在本质,是女孩后来从那个人口中听说的。
获得人身的女孩很快就掌握了“语言”,学懂了以双脚行走,也知道了所谓的常识,穿上了衣服,越来越变得像一个“人”。
如果不是那毛茸茸尾巴和和头上的一对狐耳,她看起来就和一个普通人没有分别。
她成为了一个人──她以为是。
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和人终究有些不同。
森林外的人们似乎很讨厌她,每次她鼓起勇气走出森林,人们看见她的尾巴和耳朵时,总会拿起手旁一切可用的东西对她又打又闹。
──“不祥的东西,滚一边去!”
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呢?女孩不明白,只能跑回森林里痛哭一番。
她是后来才发觉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尾巴和耳朵所惹的祸。
于是,待她学会了以自己的天赋──幻术──将那些人们口中的所谓不祥异物隐藏起来之后,她再度走出了树林。这次她去到稍远的村子,畏畏瑟瑟地在外面窥探了好一会儿。
这次还会被唾骂、恶打一顿吗?她很不安,丝毫没听见背后逼近的脚步声。
那是一群孩童。
他们应该是村里的,穿着布衣麻服。
这几个不到十岁的孩童已经观察了这个陌生的女孩好一阵子,直到现在才在领头的那个男孩主张下才敢靠近过去。
“喂,你是哪里来的?”领头的男孩率先开口。
“咦?”
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情况的她吓了一跳,刚回头就见一群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孩童蜂拥地围了上来。
“你不是村里的人吧!”“你是隔壁村的?”“你长得好可爱!”“头发是白的耶!你该不会其实是位老奶奶吧?”“你身上的衣服好不合身呢!你应该找我娘给你做一件合身的。”
对于眼前独特的女孩,孩童们表现得很兴趣,七嘴八舌地发表各自的感想和疑问。他们的双眼都闪着亮光。
──跟以前不同,都不同。
女孩还是第一次从人们的身上感会到温度。
“我……”女孩不知所措。
我该回答吗?可是怎么回答?回答谁比较好?
她太笨拙了。
尽管从来没有与他人交流过,她还是知道自己必须说点什么,否则这得来不易的事物就会从手中漏走。她不想这样,所以想要抓住它。
可是,该怎么办?
就在她急得都快要哭出来之际,那个领头的男孩终于再度开声,中止了其他孩子的乱嚷。
“好了好了,都让我来!你们都快吓人家了!”男孩如此喝斥。
待在场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巴,目光纷纷在女孩和男孩身上来回时,男孩咧嘴笑了起来,显得神气不已。事后,女孩才知道男孩是这群孩子们的小头目,叫作虎子。
“喂,新来的,要跟我们一起玩吗?”他朝女孩伸出了手。
一起。
那是多么动听的字眼啊。
女孩不自觉地一阵激动,内心的感情澎湃得难以压抑,使她瞪大了眼睛,心跳得剧烈,连呼吸的节奏都乱了。
然后,等意识过来时,女孩已经握住了对方的手。
“嗯。”女孩重重地点头,“我们一起玩。”
自此之后,女孩至少在白天里不再孤独了。
她有了属于自己的一群小小伙伴,每个晚上都在期盼着早上来临,以及明天会有一个好天气,自己能够再次和他们相见。
一起玩耍,一起去私塾墙外偷听学习,一起冒险。
女孩觉得自己幸福极了,真的是幸福极了。
每天都在欢笑的她渐渐就忘记了不久之前,自己还遭到喝骂毒打的过去,忘了自己流过的泪水,忘了自己只是每天使用幻术将自己身上的异物隐藏起来的虚假之物。
今天的她也一样。
女孩小心翼翼地用幻术藏好自己尾巴和耳朵,理了一理已经满是补丁、早已脏得不行的衣服──衣服是她还没步出森林前,从某个死人身上扒来的。
再三确定无误后,“好!”她高兴地笑了笑,迈步走出了森林,往约定的地点笔直地前进。
她的小伙伴们已经等在那里了。
目力超然的女孩远远就发现他们的身影,而他们注意到她的时候双方距离早就拉得很近。他们天真地以为女孩没有看见自己,突然藏了起来想要恶作剧地吓女孩一次。
女孩决定装作没有发现他们的意图。
走到了那块约定的大石前,她刻意摆出很沮丧的样子,还低声说着:“明明约好了今天要去河边玩的……”让藏在大石后面的朋友们以为自己获得了成功。
她其实早就听见他们忍笑的声音了。
然后,趁着孩子们交头接耳地悄声讨论什么时候才出去吓女孩一跳之际,女孩以惊人的脚力跳上了大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他们没有发现。
“我发现你们了!”女孩扯开嗓子大喊。
“哇!”
孩子们受到惊吓,全都猛地缩起了身体。
“哇,小鱼,你是怎么发现我们的?”
正如相遇时一样,虎子最先发现大石上的女孩。小鱼这个名字是当初虎子询问女孩名字时,女孩正好看见旁边河流里的鱼胡乱取的。
看着高高在上的女孩,被将计就计的虎子有点懊恼成怒了。
“你明明──咦?”忽然,懊恼被好奇所取代,虎子连眨了好几下眼睛,“……你是怎么爬上去的!”
那块大石足足有两个成年人那么高,而且非常陡峭,没有什么可用于攀爬的凹凸位置。
就连村子里最高的一颗大树也成功征服过的虎子试过好几次不借外力地想要登顶,却屡屡都没有成功,而那个比他还要矮上一点,看起来很是娇弱的女孩却成功爬了上去。
对此,孩子们都表现得相当惊讶。
“对呀!小鱼,虎子哥都爬不上去呢!”“你该不会是找来绳梯了吧!”“小鱼,赶紧教教我呀!”
──糟了!
为了不让他们深究下去,惊觉不妥的小鱼立刻从大石上爬下来,希望可以尽量让他们误以为自己真是爬上去的。她其实暗暗地用上了那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才能勉强依附在大石的表面上。
“这是有技巧的,我下次再教你们。”小鱼姑且安抚了众人一句。
接着,她滑溜地躲开虎子不服气的视线,连忙转移话题说:
“我们不是要去河边吗?赶快去吧!”
说到这里,她故意挂出迫不及待的表情。
“虎子哥上次不是说要表现他秘藏地捕鱼技巧吗?”
孩子终究是孩子。
他们很容易就被转移了注意力,纷纷起哄说要看看虎子所谓的秘藏技巧是如何厉害的。
“这个……”
虎子有点不好意思挠着头,口吻讪讪地问着“小鱼也很想看吗?”视线几度瞥向女孩,却硬是没有直接落在对方身上。
孩子们见状,都偷偷地窃笑起来。
他们都知道虎子哥是喜欢小鱼的,毕竟他表现得很明显,恐怕也只有意外地迟钝的小鱼不知道而已。
而事实上,女孩是知道的。
只是她还不明白所谓的爱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所以才一直装作不明白,认为这样可能会比较好。
“是呀!我想看看呢!”小鱼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兴趣。
她觉得小伙伴们的玩乐方式都有点过于幼稚,实际上也不太喜欢。她纯粹是在迎合对方,因为只有如此作态,她才不会显得格外地异于常人。
嗯,她根本就不享受玩乐的过程。
真正能让她满足的,纯粹是和他们待在一起时那种温暖的感觉。
这是森林里的同类所不能给她的,它们“灵性”都太低了,无法理解女孩的言语,思想里也只有很简单的本能和思维,完全无法满足女孩的交流需要。
而这些孩子比他们更能满足自己,她因而选择和他们待在一起。
“那我们就去河边吧!”
虎子展现几分舍我其谁的气势,大手一挥就定立了小团体之后的去向。孩子们也纷纷举手叫好,似乎是要去征服某处不知道的地方一样。
然后,他们没有动身。
“虎子,赶紧过来!”
远处传来了一声焦急的大呼声。
无数脚步声正不断朝这边逼近,更多的呼声夹杂在其中,似乎都是在呼唤孩子们回去。
是村子里的大人。
领头是赶牛的大叔,他是虎子的父亲,刚才的第一声呼喊就是源自于他。他和他身后的大们都手持着各种能当作武器的常见工具,菜刀、木棍、锄头、镰刀,不一而足。
明明摆出仿如面对强盗的阵势,他们手持武器的手却在颤抖。而小鱼察觉到了,心底有股未明的不妙之情油然而生。
“爹,怎么了吗?”还是虎子最先询问。
他朝自己手持赶牛鞭的父亲隔空喊话。
“兔崽子!赶紧给我过来!”赶牛大叔既焦急又愤怒地喝斥。
他停在了距离孩子们十米远处,用手上短鞭指向小鱼。他身后的人也跟着停下,摆出一副警戒万分的模样。
“──赶紧从那个‘怪物’身旁离开!”
咆哮声贯穿了天际。
怪物。
他在形容谁?自己现在可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呀!
答案其实很清楚,但是女孩仍然抱着侥幸之心,期盼着对方所指的并不是自己,直至她注意到了那位于视野角落里的老人。
那满头花白的老人是上一条村的村长。
换言之,他是目睹过女孩半人之貌的目击者,也是曾经驱赶个女孩的、对她施以恶意的其中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