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
已经有多久没有听见过他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呢?
那个他取的名字、那个本应明朗的声音,那个即使因为时间流逝而变得面目全非,却仍然能够一眼认出来的脸容。
或许,有些东西永远都无法被时间所磨灭。
既恍如隔世,又彷佛昨天。
以至于──
“是你吗?”
青年如此询问时,少女没有好好地反应过来。
心脏跳得好快,身体彷佛也遭到它撼动了一般,随着体里的脉动一下、一下地颤动着,连嘴唇也没有例外。
她欲言又止,很怕一旦出声眼泪也会流涌而出。
她不想哭,所以没有立刻回答问题。
但是,想着至少不能逃避,不能表现得如此难堪,她抬起了视线,直面踏着往这边靠近的步伐的男人。
“是我。”
待勉强收拾好心情,她从喉间挤出了回答。她的嗓音干涩,像是两根枯木在磨擦的刺耳声响,却又深怀浓浓的哀伤。
明明是自己的声音,却听起来好遥远好遥远啊……
她心想,自己的声音有好好传达到吗?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把那声音难听的话抓回来,好好地再说一次。
然后,她看见了他的刹那停步。
那一刻,好像有一记重拳,狠狠地重击在自己心房之上一样。
北冥有鱼不知道那个停步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只是觉得很难受很难受,不自觉地就后退了一步。她想,想原来即使能够轻易就认出彼端,两人之间还是有一些东西产生了改变。
时间或许磨灭不了刻骨铭心的感情,却能潜移默化地把杂质掺入其中。
大概是见到北冥有鱼后退的那一步,齐归元也收回了抬起的腿,没有踏出下一步,就停在她的五米远处。
五米。
一个就算彼此都极力伸尽双手,也无法触及对方的距离。而最讽刺的是,他们明明只要愿意,立刻就可以相拥在一起,可是他们却没有。
有一堵透明的墙隔绝了他们。
又是很长的沉默──很长很长的沉默。
最后,齐归元收起了剑,把剑连鞘插进了旁边的地面上,终于率先开声打破沉默:
“我找了你很多年。”
“我不知道。”
北冥有鱼淡淡地说,嘴唇微颤。
她可能知道,又可能不知道,曾经如此期盼过的少女已经搞不清楚,自己的“知道”是出于个人的强烈期待,抑或是真的有听说过有关的消息。
记亿是会骗人的。
既然如此,她索性回答不知道,想要看看眼前的男人──曾经的那位青年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看来我搞砸了啊……”
他搔着头,挂出多年前没有两样的苦笑。
这个人总是说着莫名其妙的话,让人搞不懂,但是少女依然低吟一声作为回应。
“但是,你最后放弃了。”
北冥有鱼眯起眼睛,齐归元低语回答:
“……我以为你死了。”
“不,你说谎。”北冥有鱼断言。
齐归元说谎时,视线总是会出现一丁点不明显的晃动,而她刚才看见了。
“哈哈,果然没暪过你啊……”
“因为你一丁点都没变。”
她声音清冷地回答,没有一丝波动。
其实,她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回答是有多么地理所当然,彷佛由始至终都如此坚信并毫不动摇
“那你呢?你变了吗?”
男人穿着与往年一模一样的衣服,手持与往年一模一样的长剑,连笑起来的样子也依然始终。
那么自己呢?自己变了吗?
北冥有鱼的视线茫然地垂下视线,注视着自己的双手。
不知道。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改变,于是摇头。
“你变漂亮了呢。”
原本以为他会说些什么,没想到最后说出口却是这样子的一句话。北冥有鱼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才好,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齐归元淡淡地笑了笑,但这个笑容却在下一刻倏地变得悲伤起来了。
“也变残酷了。”
说话时,他没有看向北冥有鱼,而是半侧头瞥向那个已然身死的少年。
那被真气箭所贯穿的空洞彷佛被加深了数倍般,即使相隔有一段距离,依然难以言喻地清晰倒映在齐归元黯淡的眸子上。
只是如此简单的一句话,便让少女不自觉地揪着袍摆,咬紧了已经破损的下唇。
血的味道更苦了。
心像被什么揪着一般有一种受到挤压的感觉。
她的呼吸渐渐凌乱,喘不过气来,手中的长弓也彷佛突然变得重了许多,重得她都想把它给抛弃在地。
“他是你的目标?”
果然已经察觉到武妖少女和影门的关系,他有了这样子的问题。
北冥有鱼不回答。
齐归元从她的沉默里得到了肯定的答复,神色幽幽地长叹了口气。他的叹息很沉重,也很悲痛。
一直旁观至今的两位影门刺客,还有齐归元的师妹至今没有介入到两人的对话之中。不知为何,他们沉默着,彷佛是不想要打扰他和她这一次的重逢一样。
真正的原因,或许就连他们都不知道。
但是,他们都有一种“插不上话”的强烈感受,彷佛现在开声就会是一种亵溃一样。
“为什么?”
齐归元第二次破冰,这次是一个问题。
“……你是在问我为什么杀他?”北冥有鱼敛着目光。
“不是。”
“那你是问我为什么身在影门?”
齐归元“嗯”了一声,脸上尽是想要知道答案的急切。北冥有鱼自嘲一笑,没有答腔。
“影门……”齐归元迟疑了一瞬间,语气突然坚定,“不是你该在的地方。”
北冥有鱼冷哼一声。
这并不是针对齐归元,而是针对这个世界。
“阿元,我还能待在哪里呢?”
“你……”
齐归元或许想找出一个少女能够接受的回答,但他欲言而止了好会儿,最终还是黯然神伤地闭上嘴巴。
他握紧了拳头,握得很紧很紧。
当指甲刺破了皮肤陷进掌心之进,那鲜红色的液体从中流出,掉落,粉碎时,他似乎终于无法忍受某种心情般,将之透过言语宣泄出来。
“但你也不应该身陷邪道!”
这句话,他是吼出来的。
始料未及的大声量吓得北冥有鱼下意识缩起身体,一如被家长痛斥的孩子。
正因为尊敬他、在乎他,所以才会怕他。
如果对方是自己不重视的人,根本就没有必要在乎他的想法,而齐归元仅是这么大吼一句,北冥有鱼就害怕得不得了。
尽管如此,她所害怕的,绝非对方会危害自己。
她真正害怕的,纯粹是“对方在生气”的这一点。
察觉到自己竟然会在他面前表现得如此软弱,少女忽然就生起叛逆之情,近乎闹别扭似的心情。她暗骂自己的不争气,并鞭策自己直视对方。
“我应该走上正道?”
少女故意嗤之以鼻,彷佛这样子就能够让她鼓起勇气般。
“哪里有我的‘正道’?不,或许说,你眼中的正道哪里有我的位置?天璇宫?道一教?都没有──哪里都没有啊!”
话到最后,少女无法保持平静。最后一句话她是用吼的,就像齐归元刚才一样。
齐归元噤声呆住。
这个世界里能够供予武妖容身的地方极其有限,而且每个都狭窄不己。对此,他肯定也清楚,毕竟很多年前他就已经知道了。
“你只是在说气话而已。事实,你都很清楚。不是吗?”
北冥有鱼挂起笑容,可惜那个是模糊的笑容,像是晕开了的墨水一样。
“阿元,我找不到这样子的一个地方。”
少女自嘲地笑了出来,但很快就敛住,吐出一声无助的叹息。
“而这个世界明明是如此地广阔的呐。”
这是个极其有限的世界。
在这里世界里,有一些存在不被允许欢笑、哭泣,甚至是生存的本身都只能以“苟延残喘”来延续。
这样子的世界里,真有武妖少女的幸福和容身之处存在吗?
或许有,但肯定不在齐归元口中的“正道”里,因为武妖少女才身就是异端,本身就是人们口中的邪魔外道。
邪魔外道能走的就只有邪道。
“都是被迫的。”北冥有鱼用泫然欲泣的声音放声大喊。
“我从来都身不由己。你教我的东西,根本没有一丝作用。即使我变强了,即使我学懂了,我也无法捍卫自己的容身之所。”
齐归元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北冥有鱼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可是,影门接纳了我。”她掷地有声。
少女那对紫色的眸子里有悲伤,又有些许愤怒和无助,但同时也有一种斩钉截铁的坚定。
“虽然我还是无法睡得安稳,夜里也总会觉得有些许压抑,但至少他们没有歧视我的身份。如果我有一天死在影门里,肯定不是因为我的身份而死。”
少女语气平静,甚至缺乏了应有的起伏,像是在照稿念一样。
但是,齐归元仍能在她的神情里、她那仅起的语调起伏里,捕捉到那微不足道的满足。如此一来,他就更说不出话来了。
“你知道吗?我所要求的就只有这么多。”
北冥有鱼垂下双目,白色的前发为在她脸孔上蒙上一阵阴影。那对紫色的眸子半埋没于阴影之下,但浮在其上的惆怅微光仍然依稀可见。
悲伤已经藏不住了。
“真的……就只有这么多而已。”
究竟自我要贫瘠到什么地步,才会把自己的要求降得如此之低?
人们是持续地追求幸福的生物,而丈量幸福的尺子往往是自身已拥有的事物,拥有得越多,他们所追求的幸福就需要更多事物来成就,拥有得越少,他们所追求的幸福往往最基本的生存所需就足以成就。
嗯,经历过越多的痛苦、失去得越多,对幸福的要求就会越来越低。
两人久久没有说上一句话,沉默三度拜访他们之间。
这次的沉默比前两次都来得要前。
但是,第三次驱散沉默的依然是男人:
“还来得及……”
他起初很小声。
北冥有鱼耳朵耸动,稍微花了点时间,才搞得懂他再讲什么。
“还来得及的。”
覆述时,他自沉思里抬起了头,声音变得坚定不移。他显然已经说服了自己如此深信着,但这也意味着他一开始连自己都不相信。
北冥有鱼没有追究,只是呆愣在原地。
一阵夜风轻抚而过,荡漾了两人同围天地的黄金枝,也带起了北冥有鱼纯白的长发。
几缕发丝摇晃于眼前,把少女眼中的画面截成一段又一段。
北冥有鱼睁大了眼睛,不明白自己他的意思。她带着兀自游离不定的犹豫视线,像个天真的少女般,呆滞地开口问道:
“……来得及?”
“嗯,肯定还来得及。”齐归元重新迈开脚步,走到少女面前伸出了手,“现在还不晚。”
彼此之间只剩下触手可及的距离。
“事到如今?”
北冥有鱼苦涩地嗤笑着,不敢看他伸出的手。
“即使事到如今。”他语气有力。
北冥有鱼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只是摇头。
“太晚了。”
──害怕光明。
落身黑暗已久,再度走向光明时,总是不由自主地不安和害怕。而最让人难受和痛苦的是,一旦光明灼伤了自己,自己就只能再度躲回黑暗之中这件事。
“不,你我还活着。”
他又露出了那种明朗的笑容,很耀眼很耀眼,耀眼得少女想要遮住双眼。
“一定、一定不晚的!”
“……”
北冥有鱼后退了一步,齐归元坚定地踏前一步,彷佛不想让她逃走似的。
“你打算带我去哪里?”
“我在那里,你就在那里。”
是要我待在他身边的意思吗?北冥有鱼愕然抬头,一对眸子动摇地晃动着。
“他们会接受吗?”
天璇宫的长辈们,真的会愿意接纳一只武妖吗?少女心底里有一个明确的答案,但被对方明朗清爽的笑容所迷惑了的她,已经把那个答案忘于脑后。
“他们肯定会不同意吧。”
齐归元百般无奈地耸了耸肩,但在下一刻他却换上了坚定的语气,一对眸子充满了魄力:
“以我的性命向他们担保,我会在二十年里成为宗师,而你则在三十年里成为宗师。两个宗师,这样子的条件,足够堵住天璇宫所有人的嘴巴。”
说得理所当然的一句话。
宗师。
那个武者梦寐以求,穷尽一生也很可能达不到的境界,到了他的口中,彷佛只是触手可及的存在一般。
那种强烈的自信以及对北冥有鱼的信任究竟是从何而生的呢?他究竟凭什么能够对少女赋予如此深厚的信任?明明连少女自己都不敢说自己能够在三十年里成为宗师,他又有什么根据坚信她可以呢?
无数疑问掠过脑海,但是少女没问。
──因为都已经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