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白泽第一次是白泽察觉的,她来提醒你们。你们听了就去探查过剑冢,但是没有任何发现……是这样吗?”
“是的,完全没有任何发现。”
雪麒麟把眉毛皱得更紧了。
她觉得白泽没有理由欺骗天璇宫众人,所以第一次剑冢里传来的动静很可能是只有宗师才能捕捉得到,极为微小的动静。
与此同时,她有不好的感觉,因为叶震在提及齐绮琪时一直有种避重就轻的感觉。
“第二次呢?”
“第二次是琪儿最先到场的。”
叶震不自然地顿了顿,稍显艰难地开口。
“那个人盗走了师兄的剑,我没能拦住。实力在我之上,但不知道是不是宗师……”
宗师?雪麒麟眉心紧紧地拧起,脑海里闪过现在已知的宗师们的名字。
珈蓝和苍凛远在千里之外,也没有有关她们进入华朝境里的传言,基本可以排除。北冥有鱼和自己关系不错,不可能会是她。
剩下的,就只有玉耀和墨未央两个人,他们都有能力闯进剑冢,但是动机是什么……还是说另有其人?大供奉?
──不对,现在凶手是谁并不重要。
雪麒麟连忙甩去这些接连冒出的想法和疑问,深深地吸了口气。
“……小七,她人呢?”
“琪儿她……”
叶震状似自然地别开了视线。
雪麒麟没有看漏对方眼里的悔恨,心顿时重重地往下一沉。她看不见自己的脸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色彩,被苍白渐渐侵染,呼吸也变得困难沉重。
她强撑着,不让自己就此倒下。
叶震目露忧心,但是雪麒麟相当勉强地用视线催促他说下去。
“……她被抓走了。”
经过不知道长短的沉默后,叶震最终异常谨慎但清晰地如此宣告。
“小七……被抓走了?”
尽管早有所料,也自认为做了相应的心应准备,但事实对自己造成的冲击还是比想象中大得多,雪麒麟几乎是呆住当场。
而这一段向叶震确认的话纯粹是下意识地说出来而已。
“是的……”
叶震艰难地点了点头,眼里尽是苦涩。
那一瞬间,有种像是心被挖空的强烈窒息感自胃底上涌,紧紧地捏住心脏,雪麒麟眼前一黑,差点昏晕过去。
嗡嗡嗡──
不知从何时起,那个耳鸣声自远处传来,烦人地缠附在耳边,加剧了她的晕眩感。她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清楚了,像是倒映在湖面上的影象般浮浮沉沉。
叶震见状似乎紧迫地说了些什么。
雪麒麟呆呆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哪怕一个字都没有听见,也没有任何回应。
为什么呢?为什么偏偏是小七呢?老天爷,你能别对我这么残酷吗?雪麒麟心里空荡荡的。
这种强烈的丧失感很快就演化为黑暗的火焰,将她脑海里的思绪烧成灰烬。
──唯有愤怒和悔恨剩下。
受此所累,她的脸容渐渐里曲,眉宇火热且沉重,胃里滚烫烫一片。
“罪该万死罪该万死罪该万死罪该万死罪该万死罪该万死罪该万死罪该万死罪该万死罪该万死罪该万死罪该万死罪该万死罪该万死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着了魔般不断覆述着这四个字的雪麒麟身旁迸发出狂暴的苍雷电涟,狂乱地、暴走地轰向四方八面,击碎了家具和屋顶,甚至是门扇,也贯穿了自己座下的罗汉床,甚至有些不讲理地袭向叶震。
“小师祖!”
叶震大惊失色,强行驱使自己的虚弱不已身体往旁边闪躲,但又有雷电接二连三往他呼啸而去。
他单是闪避就已经费尽全身的力气,连呼醒雪麒麟的机会都难以觅见。
这一切她都看见了,但也仅此是“看见”。
意识拒绝认知眼前的光景。
尽管身体幸存下来的“冷静”部分发出“不可以”的呼声,但是她压抑不住体里不断冒出来的怒火,狂乱的情感已经夺去了她身体的控制权。
她此刻就像是个乱发脾气──比那更甚──的孩子,任凭毁灭的冲动为所欲为。
──为什么?
“……为什么要如此残酷?为什么一次又一次?”
呻吟般的声音,却有如呐喊般叫人心颤。
然后,有光──
有光在如星芒般绽放,那最初只像是黑暗中的一点光明般微弱,却有着不可思议的吸引力。
它像是心藏般在鼓动,掀起一阵涟漪。
是谁的光?
雪麒麟抬头寻去,却在恍惚间听见了她的声音。
“──因为痛苦总是与幸福相随。”
青色的声音。
青色的身影轻轻摇曳,在狂风暴雨般的苍电里前行,带着柔和以及笑容,将雪麒麟拥抱入怀。
那是个温暖的拥抱。
由心底涌出的暖意足以融化所有的事物。
本应朦胧的视野里,少女抓住女孩的手,抓住了女孩的灵魂,轻声吐息间驱散了黑暗。
一切不可思议的沉静下来,身前的触感是如此地令人怀念。
雪麒麟难以置信地缓缓扭头,看向近在咫尺的少女,那只手却抢先一步抹去她眼角不知道何时渗出的泪珠。
“……小青?”
倒映在眸子里的面容,雪麒麟曾发誓绝不会忘记。
少女松开了女孩,挺直身体往后退去,一步又一步,直接退到就算怎么伸尽手臂都不够到的距离。她负着双手浅笑着,身影渐渐变得模糊。
那是道别的笑容。
“等、等等!”
察觉到的时候,身体已经作出了行动。雪麒麟往前扑出,试图抓住那抹青色的泡影。
她穿过了逐渐透明的身影。
她什么都没有抓住,扑倒在地上。撑起身回头看去时,她眼睁睁看见那抹身影如支离破碎般的玻璃般,瓦解成一堆光点消失在虚空之中。
唯有──
“请你擦干眼泪,去往她的身边,一如从前。也请你救救他,救救我们的父亲。”
声音、思念以及话语残留下来,刻在了女孩的思绪之中。
呆呆地凝望着那少女消失的地方,雪麒麟温柔地敛下眼睛。
“……去往她的身边吗?”
沉默中,轻声细语的她抹去剩下的泪光,抬头眺望天际至深处。
“对,无论是以往抑或是未来,自己都必须如此,以死亡为终点。”
缓缓地吟唱的一句祷文。
那定是雪麒麟必定要放在心里的星点灯火。
**
──再一次。
雪麒麟再一次来到来到那孤立的黑色墓碑前。
墓旁,长满了含苞待放的鲜花,像是要拥护着、哀悼着被埋葬的少女一样,其中那把剑经历岁月──尽管仍不长──仍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你啊,真是大笨蛋。果然一直在看着,没有移开过目光呢,你不累的吗?”
雪麒麟不熟悉鲜花。
她只是将生长在天璇宫里,自认为最漂亮的漂花都摘下一朵,笨拙地织成花圈并注入敬意和思念挂在墓前之剑的剑把上。
在法术的信仰里,凡是圆环的东西都有着生生不息地“循环”的意思,而花园更是寄托着“希望能够再度相会”的纯粹思念。
“给你看见难堪的一面了啊……”
一边苦笑地在墓前蹲下身体,雪麒麟轻抚墓碑。那“洛青”两字让她指尖一阵发麻,让她沉默,也让她有点想哭。
她忍住没哭。
她叹了口气:
“不过,你也真是大笨蛋呢……为什么还要待在这里‘不走’呢?到头来,你真的要履行自己的承诺,在这里守望天璇宫一辈子吗?”
那是一份纯粹的思念。
那是不惜以自己的死亡,来成就的思念。
──唯一而纯粹的思念。
雪麒麟半转头,视线落在洛青的遗剑上。剑身彷佛是在回应她般,闪过一丝青色的光芒。
“我能够看见你,听见你的声音,或许都是托了玉耀的福吧……尽管我不知道她的动机,但能够再见你一面,已经是小小的奇迹了。”
是的,那肯定就是奇迹了呢,雪麒麟恍惚间听见了洛青的回答。
追根究柢,还是无法割舍。
重要之人即使逝去,雪麒麟仍然偶尔受之束缚,止不住地去到思念。这就是所谓的哀悼、怀念吧。
有些事情再短暂,再如何微不足道,但在经历无尽的岁月依然难以忘怀。雪麒麟在想,在想自己和洛青的邂逅一定就是这样子的事情了吧。
“……小师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鞋子的尖端闯进了视野。
雪麒麟抬起视线,看见叶震就站在面前,居高临下的注视着自己。他的目光里透露着不解。
“……你也跟来了呀。”
雪麒麟歪头苦笑,站起身来,重新面向墓碑。叶震的目光也跟着移动,落向了同一地方。
“洛师侄她……一直都在?”
雪麒麟摇了摇头。
“已经不在了,死亡毫无疑问就是一个终点。”
“那……”
我看见的是什么?叶震的表情诉说着这个问题。不过大概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询问才能不涉及那段悲伤的往事,他好一阵子欲言又止。
这个笨拙的男人,雪麒麟叹了口气。
“是思念。”她笑着吐出了回答。
“……思念?”
叶震不解地蹙眉。
“不对。”雪麒麟再次摇头,“应该说是执念、眷恋比较正确吧。”
“小震,你知道幽灵咩──呀,就是鬼啊、亡灵啊之类的东西啦。那其实是在指我们最纯粹的灵性部分。在人们死后,它们会重归于万物之源,融进灵脉之中,环循于世界的每个角落,然后再度衍生出新的生命。”
雪麒麟望向若有所思的叶震,展露轻巧的笑容。
“这就是所谓的轮回哦。”
轮回。
这是多么充满有望的字眼,那意味被死亡所分离的人们,终有一天能够在遥远的彼方再度相遇。
“所以,我们都会供奉花圈,希望能够借由‘圆环’所意味着的循环之意,期待着下一次的相遇。”
挂在剑上的花圈首尾相接,没有任何断接的地方。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说法。”
“是啊……”
雪麒麟的视线越过墓碑,眸子里倒映出不知名的遥远之乡。
“因为那是我家乡的说法呢。”
或许是听到雪麒麟罕见地吐露自己的过去,叶震静默无声。在这个时候,他愿意担任一个倾听者。
“人在死后,也会留下自己的心绪。那种名为思念的东西如果足够强烈,逝去者的‘灵性’就能存在更长的时间。但,那是不完整的,是残缺不堪的。”
有风自远方吹来,带起雪麒麟如墨般的黑发。
“她对天璇宫的眷恋还徘徊在这里,念念不忘地不愿离去。”她指着洛青的遗剑,“我们看见的,大概就是那份思念所化身的幻影。”
雪麒麟静静地望向叶震,过了一会儿才开口:
“这个时候我在想什么,你知道吗?”
“……恕徒孙愚钝。”
雪麒麟拨开撩乱视野的侧发,将之绕到耳后。夹挂在耳朵上的耳坠清铃摇晃,映着幽幽的微光。
“我在想啊,如果我们足够地坚强,她是不是就不用为我们继续操心,可以安心地离去呢……”
迎着雪麒麟苦涩的目光和笑容,叶震呆滞地呢喃:
“我们都让她操心了啊……”
瞬间,气氛变得有点沉重。
雪麒麟心想着不能再让洛青看见他们难过的表情,自己本身也不喜欢这种彷佛连空气都能冻结的沉默,便装作随意地返回之前的话题:
“哎,不过我们能够看见她,大概是玉耀做的手脚。一般而言,思念终归是思念,无法拥有‘形体’,我们也认知不到。”
“为什么小师祖如此肯定是玉耀的所为?”
“只有‘玉目之瞳’才能感受到这些残存的思念,也有只‘天师府’的玉耀有能耐赋予这些思念形体。”
雪麒麟意味深远地勾起嘴角,视线斜睨着墓碑旁边长满的花骨儿。
“而且,这些花可不是普通的花呢。”
“对吧,吃书的羊?”
雪麒麟忽然看向山峰的角落。
叶震微愣了一下,发现白泽不知何时就站在某棵大树的阴影下,静静地凝望着这一边。她手上有那柄片刻不离手的灯笼,在透着极其黯淡的光芒。
女孩和她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