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衍拉住她的手:“难道姑娘就甘心过这般日子吗?皇上生性冷血,那颗阴敏早慧的心谁也捉摸不透,姑娘在这宫里生不如死,孩子在这宫里也是生死难测。”
秋夕苦笑一声:“当初便是一个错误,落得如今的处境,我谁也不怨。”她摸着腕上未好尽的疤痕,“不管皇帝为人如何,对我如何,至少,他对得起天下的百姓,他登基不过两年,天下便已变了样貌,如今四海升平,海清河晏,天下需要和平,秋夕也只希望看到自己的孩子健健康康地长大。”
前尘往事,秋夕已经不想再纠缠其中了。
方衍似是恨铁不成钢地怒喝:“可他们还在等!”
“那便叫他们等下去好了!”秋夕冷冷一眼看向方衍,缓了声音,“直到再也等不了为止。”
“姑娘怎可如此狠心?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啊!”方衍不解,他从小看到大的小主子,从不会这般冷血的,她虽寡言,却温和敦厚,不曾对谁厉声过一次。
秋夕笑了:“杀妻弃子,公公觉得如何?”
“天地不容。”
“可方公公这不是好好地活着呢么?那我又凭什么不可以辜负那群人自私而不切实际的期望?”秋夕看着方衍浑浊又精锐的双眸,再次开口。
“你!秋夕姑娘……”方衍为秋夕的话而感到震撼,却又无奈。
这一刻,方衍才惊觉自己的小主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思维与做派,她不再是那个懵懂年幼、只知利他而不知利己的少女了。
他为此感到欣慰,又觉得恐慌。
“秋夕明白公公只是担心我,但这件事请公公不要再提了。”她转身,“皇上那不可没有公公的服侍,请公公回去吧,秋夕告辞,不送。”
“若姑娘真的不想再起事,该如何在宫中自处,又用什么去保护孩子?”方衍深陷的眼眶中露出一丝执拗。
秋夕停了一下脚步,没有开口,接着便快步离开,没有半分停留。
走至半路,身后有人追了上来,秋夕偏头看见宝蓝色的衣角和修长健壮的双腿便知是谁。
她没有停下步伐。
方询一个快步赶超到她的身前,挡住了她的去路,从怀中掏出一个水白的小瓷罐:“拿着,可以祛疤。”
秋夕绕开了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接手。
“他是唯一真正关心你的人了。”身后响起方询粗哑低沉的声音。
这句话使得热泪顷刻之间涌上眼眶,秋夕转身快步走到方询身前,拿起瓷罐又扭头便走。
秋夕想忍,但她忍不住,眼泪似断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地砸下来,她握着瓷罐的手在颤抖。
她想起养父母,想起秋水,想起方衍将还是孩提的她扛在肩上小跑,想起太后慈爱的抚摸她的脑袋,想起宫乱,想起养父眼中的决绝。
“宫人回避——”耳边隐约有太监尖细的长吆喝,秋夕抬头,看见远处有一顶明黄的轿子,那是皇帝要去上朝了,她慌忙与众宫人一样,退到路边,低头跪拜。
轿子经过时,她感到头顶有一道灼烈和熟悉的视线,她微微抬头,只看见轿子的窗帘轻摆。
皇帝的龙辇远去后,秋夕随着众人起身,她没有回北面的杂役司,而是往南面的银烛宫走去。
是时候去看看孩子与莹嫔了。
银烛宫便是莹嫔的寝宫,秋夕轻而易举便找到了这座庞大的宫殿。
当今皇帝登基二载,是一位年仅十九的少年,没有立后,后宫唯有莹嫔与先皇恩赐的乐嫔两位妃嫔。
秋夕与乐嫔鲜少有来往,但与左相之女莹嫔却极为熟悉。
莹嫔,姓李,名潋华,小字流萤。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三年前的七夕,十六岁的少年亲手誊写了这首小诗,向心爱的女子表达情意,称帝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纳流萤为嫔。
没有贸然进去,秋夕只在银烛宫的外围走动。
知道自己的孩子就在里面,秋夕的目光便不自觉柔软下来,秋风清冷,但秋夕确是感觉到自己的心是跳的,身体是热的。
她已经有太久没有感受到如此强的生命特征了。
“你在这偷窥什么?”手臂被抓住,一个穿粉色衣衫的尖脸小宫女面带狐疑与质问地看着她。
秋夕看了小宫女一眼,平静道:“我只是路经此地。”
“我呸!你已经在这站了快半柱香的时间了,吹牛也不打个草稿。”小宫女拖拽着秋夕,皱着眉头吼着,“走,跟我去见我家娘娘!”
秋夕半推半就地跟着小宫女进入了银烛宫。
进入内宫不久,便听见婴儿的啼哭声,有力且响亮。
秋夕的心颤抖着,她呆呆地往声音的源头张望,目光里流露的,几乎是一种神往。
孩子在哭,是饿了?尿湿了?抑或是被惊扰了?
“看什么看?给我麻溜得走!”粉衣宫女见秋夕呆立原地,不耐烦地吼叫。
秋夕回过神来跟着粉衣宫女继续往前,心里却依旧惦记着孩子。
粉衣宫女拉着秋夕进入了银烛宫的主殿:“娘娘,这宫女在咱们宫外张望了好久,也不知有什么企图。”
莹嫔今日着了一身正式的桃红宫装,挽着繁琐的百花髻,头簪孔雀金步摇,腰配莹润羊脂玉,额间一颗殷红花钿,映着她的雪肌粉腮更加艳丽明媚。
看见秋夕的那一刻,莹嫔抿嘴笑了,娉婷地走过来:“真是命贱啊,两个月前还只剩半条命了,这么快就又活蹦乱跳了?”
“阎王爷不收奴婢。”秋夕低首定定回道。
秋夕这副油米不进的木头样子,平日里看着不觉得,今日再见,莹嫔却觉得分外冒火。
莹嫔的面色瞬间变了:“见了本宫不用行礼的么?才进杂役司当粗使贱婢多久,连礼数都忘记了!”
“参见莹嫔娘娘。”秋夕的面色不变,立即屈身请安。
“给本宫跪下行礼!”莹嫔的火气不消反涨。
没有立即犹豫,秋夕下跪:“参见莹嫔娘娘。”
“你说什么?本宫听不清!”
“参见莹嫔娘娘!”秋夕的声音又大了些。
莹嫔踱步回去坐了下来,自斟了一杯酒,纤纤皓手端起玉润的瓷盏,“此乃西域进贡的红葡萄酒,本宫记得,你十一二岁便会喝酒了,专爱喝这个。”
莹嫔没有让秋夕免礼起身,她便只能跪趴着:“多谢娘娘记挂。”
莹嫔转动着月白瓷盏中晶莹剔透的暗红液体,似是在欣赏,接着便将它们缓缓倒在自己的脚边,对着跪服在地的秋夕冷声命令:“爬过来,舔干净。”
秋夕一怔,不明白莹嫔对自己如此深的敌意从何而来。
“看清楚自己的身份,你再也不是什么清淮郡主,现在你只是一个人人可欺的贱、婢!”莹嫔冷笑着,觉得心情忽然舒畅了些。
秋夕一点一点地爬过去,慢之又慢。
“快一点爬!”
就算是皇帝,也不曾这般辱没过她,秋夕只觉膝盖千钧之重。
从前,她的这双膝盖上跪苍天,下跪大地,中跪君主,便再也没为他人曲过身体。
如今这般,在众目睽睽之下,秋夕觉得自己仿佛被扒光了衣裳,她咬紧自己的牙,额角的青筋突突跳着。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