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午间,异常闷热,夏蝉吵闹,宫里的绿叶花草都蔫蔫的没什么精神。
听青枣说皇帝正在金銮殿与群臣议事,且商议的对象好似是关于秋夕的,她便与青枣悄悄跑了过去,从金銮殿的后门进入,藏在龙椅后的帷幔中。
青枣跟在秋夕身边多年,自小便是服侍她的,自秋夕被贬为宫婢离开晨夕宫后,整座晨夕宫便一直由青枣一人守着,皇帝曾多次想要调她去别处,皆被青枣拒绝。
对于青枣,秋夕是有着骨子里的信任的。
她看见皇帝抱着手中的小太子坐在金銮殿的龙椅上,轻轻抖着手臂,在哄他入睡。
两边侍女分别拿了把大扇子,就着新运来的冰块徐徐地扇风。
小太子躺在父皇的怀抱里,享受着徐徐的凉风,倒也惬意,砸吧着小嘴儿吐出泡泡。
龙椅下聚集了一帮的大臣,多是些文臣,七嘴八舌地讨论商议,却又不敢高声,个个压着嗓子。
“方衍,再拿块布来。”皇帝嫌弃地看着小太子流出的口水,对着边上的方衍发号施令。
“老奴遵旨。”方衍躬身又递了块布上去。
皇帝将那布仔细地折叠好一个角,轻柔地去擦拭小太子的嘴。
擦了许久,皇帝将布随手放在奏章上,眯着眼往下打量,一副刚注意到那些大臣的模样:“那个谁,你。”
指了指下面的一个人。
一个白面无须的青年文臣走了出来,面色恭敬,对着皇帝作揖:“回、皇上,臣赵集,是刚擢升的、宗正府卿。”
赵集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豆子似的,虽说话吃力,倒也是从容不迫。
皇帝眯了眯眼,一副了然的神态:“哦,爱卿方才在下面议论什么?”
“微臣、说,皇上后宫、空缺,皇子、稀少,微臣建议、皇上选些、新秀入宫,以便皇家、开枝散叶,保我社稷、安稳。”
皇帝继续摇着臂弯里的小太子,伸手点了点他微翘的小鼻尖,被赵集一长串不流畅的话弄的有些意兴阑珊:“言简意赅些。”
赵集顿了一顿,清了清嗓子道:“臣、请皇上、选妃,扩充、后宫。”
“什么?”皇帝似是没听清。
赵集擦了擦额头的汗,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的,颇有些硬着头皮的味道:“选、选妃。”
“选什么?”
“选选选选选、妃。”
“什么妃?”
赵集吸了一口气,酝酿半晌:“选、妃。”
“哦……璇妃,孤的璇妃。”皇帝点了点头。
闻言,秋夕心中一堵,又一暖。
“皇皇皇上……微、臣……”
“爱卿担任何职?”
“臣,赵赵……赵集,宗……正府卿。”
“着什么?”
“赵、集。”
“哦……着急,孤不着急。”
“皇皇皇皇、皇上……”赵集一个劲儿地猛擦汗,腿都有些发抖。
“你个大舌头!话都讲不清!”边上有位大臣实在看不下去,上前两步将赵集挤开。
秋夕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是听说过赵集此人的,此人说话天生含糊不清,平时还好,紧张起来便又结巴又说不清话。
他几年前因一篇分析时下政局的文章而名誉天下,皇帝惜才,很快赵集被收入中央。
这些年来,皇帝最爱看他的奏章与报表,却从未喊他答话,在一众大臣的眼中,皇帝怕是连赵集是谁都不知晓。
如今皇帝这一出,显然是用赵集做挡箭牌。
“孤的昭儿醒了?”皇帝忽然朗声道,“是饿了么?”
说罢便起身,眼神一直定在小太子身上:“众卿散了吧,天气闷热,回去纳凉岂不是美事一桩?”
“皇上!”那站出来的大臣正是接替左相位的石焚,“皇上宠爱安宁侯之逆女便算了,毕竟她是太子生母,然皇上不该独宠那逆女啊!选妃之事,迫在眉睫!”
皇帝抬头,神色突变,眸色幽深:“石爱卿是嫌相位坐的太稳了么?”
自李玢被罢黜,李氏家族瓦解,短短半年以来,左相的位置走马灯似的换了三人,最少的只任了三天。
石焚“噗通”一声伏跪在地,痛心疾首:“皇上!”
“孤听闻,石爱卿的第九房小妾昨日横死府中,而石爱卿的三子,与那小妾似是关系匪浅?石爱卿的相府尚且如此,却催着孤选妃,不知爱卿安的是颗什么心?”
石焚闻言浑身一哆嗦,“咚咚咚”地给皇帝磕了三个响头。
众卿也是跪了一地,冷汗涔涔。
枪打出候鸟,皇帝已经表明心中只璇妃一人,对于纳妃之事不着急,也给了台阶,他却偏偏不肯下。
“天气闷热,众卿回去纳凉岂不是美事一桩?”皇帝微微一笑,略表宽宏,抱起小太子往殿内走去。
“臣等,恭送皇上!”
一干大臣这次学了乖,顺着皇帝给的台阶麻溜得下了,出了金銮殿,三三两两地搭伴儿离开。
秋夕感到心脏在微微颤动,眼眸也有了些湿意,怎能不感动,怎能不爱这个为她空置后宫,与群臣对战,拒绝纳妃的男子。
她拉着青枣的手悄悄又原路返回,没有出现在皇帝的面前,怕他看见自己此时眸中的水渍。
崇政殿。
“方衍,将今日刚入库的两罐西域葡萄酒送去晨夕宫。”皇帝正在给蹬着腿的小太子换衣裳,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对方衍道。
“遵旨。”方衍点了点头,转身便要离开。
皇帝叫住了他:“你亲自去。”
“老奴……遵旨。”方衍的声音明显顿了一下。
当方衍站在晨夕宫满是药香的院子里,脑中不断出现秋夕的脸,从一岁到十九岁,笑的,哭的,愤怒的,怨恨的……
自半年前那夜之后,他便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方公公。”秋夕看见了他,轻轻唤了他一声。
方衍放下手中的两坛酒,双膝缓缓接触地面,跪在秋夕面前。
他越发苍老了,面上的皱纹石刻一般,满头白发,脊背也较之前佝偻了许多。
秋夕眨了眨眼中的湿意,方衍已是古稀之年了。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既不想唤他起身,也不愿他便那么一直跪着。
良久之后,方衍开口:“一直以来,老奴对姑娘的心从不是假,那一夜,老奴是真心想助姑娘出宫的。然,老奴是南楚王为秋水主子安排的接头人,秋水主子在那一夜醒来,老奴便只能唯她马首是瞻。”
对于方衍,秋夕没有多少恨意,她知晓他对她的真心,也理解他的难处。
那一夜,方衍教会了她,越是不加防范全心信任的人,或许会在某一刻,从背后伸出手,一刀封喉。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