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讲究九九归一,这座炼丹房位于九十九层汉白玉铺就的石阶之上,原本洁白的绵延石阶此时已经黑红一片,红的是血,黑的,是大火舔舐过的痕迹。
整座炼丹房已然开始坍塌倾倒,火光冲天,浓烟蔽日。
此时,石阶之上已被救火的军队围堵地水泄不通,整座楚王宫内的水源几乎都被引来此地,然大火竟没有丝毫颓势。
“报——”一名黑衣小将从远处骑马飞奔而来,“禀皇上,骠骑将军的大军已经逼近楚王宫!”
皇帝知晓,此次来南楚,他真正的对手不是楚王,乃骠骑将军景容。
他来了,虽在预料之中,却依旧教人觉得有些突然,突然到他还没有做好准备去迎接他。
“继续救火!”皇帝最后看了一眼火势冲天的炼丹房,隐去眸中深深的担忧,拉过身边的战马飞跨而上,“方询,带上你的精兵随孤走!”
所谓精兵,不过是有武器有铠甲的南楚百姓,而剩下的,几乎皆是一群无装备的布衣。
这些人,或许昨日还在耕田放牛、染布采桑,今日却摇身一变,成为了天子的士兵。
若真打起来,与景容那群训练有素的精兵强将比起,实在是实力悬殊、不堪一击。
“属下得令!”方询迅速集结好自己身后的队伍,跟上了皇帝飞奔离去的战马。
“皇上等我——”身后传来女子的呼喊。
皇帝回首,一身宝蓝长袍的青枣不知何时已然清醒,她一把扯掉面上的人皮面具,运气飞身上了马,追了上来。
“你留在此处寻找皇后,若寻不到,此生都别想征战沙场!”皇帝大喝。
青枣的马瞬时慢了下来,她注视着前方皇帝与方询离去的身影,眼眸中露出极大的惊愕。
“左丘澜便是秋夕,为孤寻到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皇帝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如此时天空的云一般飘渺,却又字字清晰。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青枣浑身一怔,立即勒住缰绳,调转马头。
这般的大火,这般冲天的大火,烧了一天的大火,除了灰烬与残骸,还能留下什么?
她身为女子,自小长在深宫,陪伴在皇后秋夕左右,深受皇后影响,一身侠肝义胆,有巾帼不让须眉之志,皇后也曾允诺她,会给她一展抱负的机会。
青枣此生唯一的希望便是可以横跨战马,厮杀战场,为国建功立业,若是能死于战场,为国而捐躯,人生便了无遗憾了。
颤抖着摸了摸怀中那块磁石,这是那日入绕梁阁前,她家娘娘塞给她的,也正是这块可部分隔绝魔音的磁石,让她捡回了一条命,得以逃离绕梁阁。
青枣的眸中蓄满了泪水,她告诉自己,哪怕掘地三尺,也要将她家娘娘挖出来!
大军压境,景容跨马立于大军之前,一身银白的铠甲流光华彩,手中长枪锐不可挡。
他泛着血气的眸子盯着迎面而来的皇帝,握紧了手中的长枪。
“皇上可知,末将带了多少人马?”景容见皇帝带了一支不足一万人的小队,意外地冷笑问道。
没想到,皇帝竟还能短时内在南楚凑到一万人马?
皇帝淡淡哼了一声:“没有孤的虎符,你可聚集多少人马?三万?五万?”
只有当皇帝的半块虎符与领军人的半块虎符相接,才可调动北燕的千军万马。
“错!是二十万!”景容哈哈大笑出声,“是,末将无法调动皇上的兵马,然,末将带领的,乃自己的人马。”
皇帝偏头对边上的方询静静道:“记下,骠骑将军其罪一:私屯军马、私铸兵器。”
景容眉头一皱,嘲笑道:“此时此刻,皇上竟还有心思去说这些?”
皇帝打量着景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孤给你的俸禄,似养不起这二十万军马,方询,记下,骠骑将军其罪二:搜刮民脂民膏、鱼肉百姓。”
“够了!”景容咆哮怒喝,甩起缰绳,夹紧马腹,长枪拖地,俯在战马之上对着皇帝冲来:“这些罪状,怕吾皇是永无机会回京华清算了!”
皇帝轻轻抚了抚胯下之马的脑袋,勾唇:“记下,其罪三:蔑视君主,欺君罔上!”
景容抬起手中长枪,对准一动不动的皇帝直刺过去。
皇帝身后的众位将士都憋住了一口气,皇帝身边的方询也禁不住有些冷汗津津。
只有皇帝,神色冷淡,勒住缰绳,调转马头。
皇帝身后的众位将士立即让开了一条道,景容追击着皇帝,从那条让出的小道之上飞驰而去。
皇帝率领大军出了楚王宫门口时,曾对众位将士如是开口:“将军从北燕跋涉而来,率领的军队早已精疲力竭,且身后粮草不足,尔等皆是南楚本地子民,虽不曾经历沙场,却精力充沛、熟悉地形。届时,孤引走将军,尔等可分成三队,一小队绕路去勘探他们后备粮草,若可找到,便放火烧了,绝了将军的后路。”皇帝看了眼这帮临时聚集的新兵,“另一队,寻找有利作战地点,利用地形,将那群疲军冲散,各个击破!第三队,埋伏在宫墙之上做弓箭手,静候孤引来骠骑将军!”
“是!”众将士齐齐喊答。
“谁人对此地山川河流熟记于心,可任前锋指挥?”
“草民放羊出生,这闽苏境内,没有草民不熟识之地!”一人站出。
“谁人擅奔跑却不宜疲乏,可探勘粮草?”
“草民在!”一行几百人出列。
“谁人擅射箭?”
“草民在!”数百人上前一步,出列。
“好!”皇帝扭转缰绳,“众位听令,整装出发!”
景容来得实在过于突然,且他无法征调楚王宫内的所有人,他能做的,只有这些,然他不问结果,只求无悔。
皇帝不知身后战况如何,只与景容一面奔跑一面纠缠厮杀,此二人皆是一等一的高手,似乎谁也无法占据上风。
二人很快打斗至楚王宫,皇帝忽然收手,运气急速向着王宫内飞去,景容咧嘴轻轻一笑,皇帝么?面对他的二十万人马不是照样四处乱窜么?
他正想着,飞身追了过去,放眼楚王宫,只见楚王宫的中央湿烟袅袅,满目不见皇帝的身影。
景容一顿,感到耳边“咻——”得一声,他急速回头躲避,一只利箭从他的耳边擦过,破了一个极小的伤口。
此箭之后,乱箭如雨冲着他射来。
“吾皇真是光明磊落之人!用磊落的手段夺人所爱,用磊落的手段排兵布阵!”景容一面迅速格挡乱箭,一面对着空荡荡的王宫嘲讽大喊。
无人回应他。
乱箭如麻,齐齐射之,不多时,他便有些力竭,手下动作明显变缓。
然此时埋伏在宫墙之上众人箭袋之中也已缺箭。
最后一支箭射出,正中景容的胸膛。
皇帝从角落中缓步走出,扔下手中之弓。
“皇上以为,伤了末将,便可以阻止末将那队训练有素的精兵么?”景容握住胸前箭头,“咔嚓”一身掰断,“末将为皇家征战四方、鲜少受伤,谁能料到,这胸前唯一的一箭,竟会是吾皇所赐!”
皇帝没冷漠不语,挥了挥手,从宫墙之上跳下百名士兵,朝着景容逼近。
“就凭你们这群酒囊饭袋?”景容哈哈大笑,笑出满口鲜血,支起身体,长枪横扫,跳下的几百人不多时便倒地不起,鲜血直流。
他一手抓住长枪尾部,一手从尾部将长枪打出,锋利泛着冷光的枪头朝着迎来的皇帝直直冲去。
皇帝出剑格挡,景容趁此时运气飞过楚王宫墙外,不见了踪影。
皇帝血红着眸子盯着他消失的地方,飞身朝着两兵交接之地而去。
皇帝必须节省体力,这南楚的人马之中,无一人可使他安心,他必须亲临战场。
他无法与景容纠缠,能伤到他,便已算达到目的,否则以景容以一当百的架势,加上他的精兵,南楚的这群百姓不消片刻便会化为乌有。
青枣此时在一堆灰烬之中已经翻红了双眸:“娘娘!娘娘!——”
她高声大叫,却无人回应。
她哭喊大叫,却无人安抚。
她跌坐在地,一点一点挖着手下的焚灰,忽然看见一只被烧焦的手,她瞪大了双眸,仔细去拍那只残肢上的灰烬,仔细去辨认。
“青枣姑娘!殿外忽然出现一帮狱卒、一个女人和一群小孩!”从殿外赶来一人禀报。
“一个女人?”青枣瞬时立起身体,朝着殿外飞奔。
九十九层台阶下,人群中站着的那个浑身浴血、细长高挑、乌发披散的女子,不正是娘娘么?不正是她家娘娘么?
青枣泪如泉涌,朝着台阶之下俯冲而去。
“已经支撑不住了。”方询将扑过来的那人一脚踢开,满面的血,对着皇帝道。
皇帝眼前已是满目疮痍,南楚士兵的尸体如山一般堆积。
即使景容身受重伤,却依旧可以坐镇指挥,即使他手下的士兵已经跋涉了千千万万里来到南楚,却依然可以将这群南楚人攥在手心,如捏死一只蚂蚁一般轻松。
皇帝闭了闭沉重疲倦的双眸,眼皮上的鲜血流淌下来,从他的面颊流入颈项,淹没在他饮满鲜血的黑袍之中。
南楚大军已苦苦支撑了一天一夜,此时都已精疲力竭,叫苦连连,士气低沉。
而他,也拼尽了全力。
要败了么?
不……他从未败过!
一抹光亮照在他的头顶,皇帝猛然抬头,看着天边出现的那抹鱼肚白,朝阳的光彩盛满他琥珀色的眼眸,在他的瞳孔中交相辉映,流光溢彩。
皇帝嘴角的弧度微微翘起。
终于,他还是等到了天明。
远方尘土踏踏,灰尘漫天,“轰隆隆”如雷鸣般的响声朝着两军交战之处缓缓压近。
所有人都慌了神。
唯有皇帝从容不迫,露出唯有胜利者才会出现的神情。
千军万马崩腾而来,赵集的嗓音格外响亮且具有穿透力,穿过了黎明,穿过了山一般的尸体,穿过了景容的耳朵,教每一个人都听的清:“臣、赵集、救驾来迟——”
这一战,整整三日,叛军全部被俘,景容重伤垂死。
是无星之夜。
满身血污、披头散发的皇帝出现在左丘澜面前之时,向她张开了自己的双臂,敞开了柔软的胸怀。
左丘澜跳起,疯了一般扑了上去,一言不发,不顾他满脸满身的血腥污浊,搂住他的脖颈,拉低他的头,踮起双脚,狠狠咬上他的唇,泪流不止。
皇帝身体一怔,反客为主,按住她的后脑加深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吻。
“报——”殿门被冒失的士兵“砰”地一声推开。
左丘澜立即推开皇帝,面色染上绯红,低垂着眼,不敢乱看。
“何事?”皇帝的眸色似是要吃人。
“额……报、报告皇上,骠骑将军、逃了。”士兵结巴道,嗓音颤抖。
“什么?”
皇帝即刻出门而去,在殿门之处停了片刻,对着左丘澜轻声叮嘱:“留在此处,待孤归来。”
左丘澜点头。
皇帝走后,左丘澜便端坐在案前翻看一本药理之书,她总觉得这些书中所写,极为熟悉,仿若她曾研习过一般,却又怎么也想不起何时看过。
后腰上忽有尖锐的物体抵着她,左丘澜身体一僵,鼻尖传来阵阵恶臭,这恶臭,是水妃身上的。
“站起身来,跟我走。”水妃的声音没有丝毫的感情。
“你忘了是何人将你从地牢之内救起?”左丘澜冷冷问道。
“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你救过我一次,可否再救我第二次?”水妃将手中的利刃抵得更紧,“否则,就算你将我从地牢之内救起,皇上依旧会杀了我!”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左丘澜沉声道。
“说了你也不会明白,好好配合我,我不会害你,我只想活命。”水妃推着左丘澜,将她往殿门外推去。
“姑娘要去何处?”门外侍卫问询。
“我们出去走走,不必跟来。”水妃对着那侍卫道。
左丘澜感到那把刀已经割破了她后腰的肌肤,她苍白了脸色,对着侍卫眨了眨眼,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企图那侍卫可以机灵点,发现她的异常。
“姑娘怎脸色如此难看?定是在屋内憋久了,赶紧出去转转吧!要早些回来,外头还有些叛军,很乱的!”那侍卫开口。
左丘澜想一脚将他踹在地上,怎会有如此愚笨之人?看不出她面色有异便罢了,明知外面叛军还在逃窜,竟还让她出去转转?
左丘澜在秋水的挟持之下,一路出了殿门,而王宫之内的侍卫与将士大多对她与水妃并不熟识,遇见了,也并不阻拦。
况且他们现在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叛军之上,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水妃看见骑在马背上的皇帝,在不远处的火光之中时,她的身子微微颤抖,左丘澜感到她手中的那把利刃在自己的后腰皮肤中上下剐蹭,疼得眉目皱起,额角直跳。
“走!”水妃推着她向前。
愈往前走,左丘澜便愈来愈惊慌,因为她不仅看见了皇帝,也看见了那个同样坐于马背之上浑身是伤的男子。
她的夫君。
她喜爱了十几年的夫君。
伤她害她的夫君,刺瞎她双目的夫君。
皇帝在回眸的一瞬间看见了左丘澜,也看见了她身后的秋水,他拧起眉目,坐在马背上冷声低喝:“放肆!放开她!”
景容看了过来,他被捆绑于马背之上,见到左丘澜的那一刻,微微张了张口,眸中似有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
“臣妾求皇上放臣妾走!”水妃将拿刀的手抬起,横放在左丘澜的脖颈上,一手将她的双手交叉扣在身后,“只要皇上让臣妾平安离开,臣妾自然也会放开这位姑娘。”
皇帝对于秋水的话充耳不闻,只看着左丘澜,看到她眼神悲伤,却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看着他身边的景容。
皇帝的手无知觉握紧,额头的太阳穴忽然突突跳了起来,他感到自己胸腔之内的怒火正在熊熊燃烧。
“澜儿!”景容带血的嘴微微颤抖,喊出这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名字。
左丘澜的眸中立即聚满了泪水。
“秋夕!”皇帝怒喝,死死盯着她。
秋夕?
水妃全身一惊。
秋夕没死?秋夕没死?她用刀挟持之人竟是秋夕?景容竟然骗了她!
难怪、难怪皇帝对她情有独钟,原来此人竟是她的好妹妹秋夕?
秋水的眉目逐渐扭曲起来,抓住左丘澜的那只手渐渐失去力道,她愤恨地移动手中的刀柄,朝着她的脖颈狠狠刺去。
左丘澜看见皇帝眸中皱缩,露出深深的惊恐,左丘澜疑惑,皇帝向来淡然如水,为何会有这般失措的神情?
她感到脖颈一痛,身后忽然传来一股巨大的推力,她身子不稳,眼看便要跌倒在地,皇帝眼疾手快,从马上一跃而起,将她捞入了怀中,又稳稳坐回马背上。
“方衍?”秋水看着这个将她推倒,坏了她好事的人,满目不可置信。
“娘娘很好奇老奴为何会在此地吧?”方衍颤巍巍地爬起身子,“是老奴引着赵集大人走得小路,赶来南楚救驾。”
“你!”秋水满目不可置信,“你竟然判了我南楚?”
“自从那夜之后,老奴害了秋夕主子,便万般愧疚,秋夕主子说的是,楚王残暴不仁,根本不配登上大宝,也不配诸多之人为他卖命牺牲,当今皇上励精图治,老奴不该再执迷不悟!”
“又是秋夕!又是秋夕!我杀了她!”秋水发疯一般向着左丘澜扑去。
方衍古稀之年,行动迟缓,此时瞪大了双眼,极力仆身上前,想要去拉住她。
皇帝搂住左丘澜,扫了秋水一眼,冷笑,只轻轻伸手,便将她推开,秋水乘此机会急速转身,将利刃深深插入方衍扑上来的胸口。
她血红着双眸龇牙咧嘴,阴恻恻地冷笑:“你这般的叛徒,早已该死!”
方衍瞪大了浑浊的眼眸,看向缩在皇帝怀中的左丘澜,污血缓缓从他的口中流出,他却笑了,近乎是一种解脱的笑:“老奴……此生不愿辜负秋夕主子,如此、如此甚好、老奴的命,便也算还给秋夕主子了……”
左丘澜不识得方衍是谁,然此时此刻,她胸腔剧烈起伏,脑中眩热,一股悲恸从她的心底升起,漫过四肢百骸,她毫无知觉地流下眼泪,从皇帝怀中挣着要扑过去,惨叫出声:“不——”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