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这日清晨的朝阳很红,如小姑娘羞怯的脸庞,娇滴滴地隐藏在漫天的风雪中。
左丘澜是有个家的,家中有弟弟,有父亲,还有一个早年失散的母亲。
她的家便是秋夕的家,她的亲人,便是秋夕的亲人。
秋夕与皇帝手握着手,头顶一把油纸伞,在幽深的小巷中慢慢往前走,雪花纷纷躺落在那伞面上,薄薄得叠了一小层,薄纱似的。
小巷中地面的积雪无人清扫,此时已有三寸深,鞋子倾轧下去,松松软软地盖过了鞋头,发出清脆的咯吱声。
此时已经有百姓在忙着张贴春联,头戴虎头帽的童子欢笑着,叽叽喳喳在父母的身边转悠。
“若是能带上昭儿出来,该多好。”秋夕看着那咯咯欢笑的童子,轻声开口。
皇帝也抬头看过去,蹙了蹙眉:“孤可不愿带上他。”
“为何?”秋夕转头惊问。
皇帝对着秋夕露出邪恶又暧昧的一笑,眸中的戏谑浓重:“带上昭儿,诸多不便。”
见了皇帝这般的笑,秋夕的耳朵瞬间发热,她眨了眨眼,大拇指在他的掌心狠狠掐了一下:“不正经!”
皇帝再次轻笑一声,忽然将手中的油纸伞塞到她的手中,跨了一步站到她的身前,缓缓沉声道:“道路泥泞,湿了脚对身子不好,孤背你。”
语毕转身,微微俯下身子,拍了拍自己的肩,示意她上来。
秋夕很意外,但继而便满是欢喜地扑了上去:“既然公子如此相邀,那……小女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皇帝背着她缓步往前走,嘴角始终挂着浅浅的笑,秋夕伏在他宽阔结实的脊背上,盯着他那张在雪光的映衬下极为洁净俊朗的小半边脸,鬼使神差般地将唇凑上去,啄了一下他的鬓角。
皇帝显然一顿,继而那只鬓角边上的耳朵绯红,他轻咳一声,将秋夕往上又托了托,继续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口中喃喃:“休要调皮……”
秋夕在他背上哈哈笑出了声,看着他的耳朵越发红透,忍不住伸手去揉,换来皇帝低声的呵斥。
她再次笑了起来。
她看那雪天,雪天似乎也不阴沉了,她看那朦胧的朝阳,朝阳似乎也不清冷了,脚下那条泥泞的路,似乎也显得很是平坦松软。
皇帝的两只大掌握着她的小腿不轻不重地揉捏,在一户门前挂着纸灯笼的地方停下,出声提醒她:“到了。”
“皇上怎知是这一户?”秋夕惊讶。
“因为你来过。”皇帝伸手去敲门。
“你你你……当时派人跟踪我?”秋夕揪着他的衣领。
“孤只是想看看,你当年抛弃孤和昭儿之后想去哪,孤做错了么?”皇帝哼了一声,偏头质问她。
他错了么?
“这……”秋夕沉吟半晌,也不知该如何反驳这句话。
正此时,有人来开了门。
来人正是左丘云,他先看见的是皇帝,左丘云呆了一呆,不曾见过此人:“请问您是……”
“云儿,是我。”秋夕将油纸伞往后撤了撤,露出自己的脸,看着左丘云,“我是姐姐。”
“姐姐!”左丘云很是开心,继而看向皇帝,又疑惑道,“那么……您是将军?可是将军不是……”
此人显然不是将军。
“不是,他……”秋夕想解释。
“不领着我们进屋么?”皇帝忽然冷声插了一句,打断了秋夕与左丘云之间的对话。
“是……快请进,请进!”左丘云即刻让开身体。
“云儿,是澜儿回来了么?”此时一青袍中年男子从屋内走出,高声问道。
“是的,爹爹!”左丘云大声回应着。
那青袍男子眯着眼睛看过去,目光在皇帝的身上停留了片刻,顿时眼神一震,双腿一软,哆嗦着就要跪下。
此时皇帝眸色沉沉对着他微微摇了摇头,眸中锐光乍现。
“爹爹你怎么了?身子怎如此不稳?”左丘云即刻跑了过去,去扶左丘启。
“无碍,无碍……”左丘启慌忙站直了身体,对着秋夕露出笑脸,“我的澜儿,终于回来了。”
“爹爹!”秋夕喊了一声,从皇帝的背上下来。
“进屋。”左丘启连忙引着二人进屋,“云儿,看茶。”
“是,爹爹。”
“爹爹真的太意外了,可以看见澜儿回来。”左丘启看着秋夕,目光不敢有丝毫的偏移。
“爹爹,我们明日一早便要走了,今日是回来陪着爹爹守岁过年的。”秋夕笑着道。
“明日?”左丘启惊讶,却也不敢多问。
左丘云为二人上了茶,又上了新年里买的年货,瓜子花生等小食堆了一桌子。
“额……他是……”秋夕想着该如何向自己的弟弟与父亲介绍皇帝。
“我是她的夫君。”皇帝拉住秋夕的手,对着对面的左丘云与左丘启缓声道。
左丘启的眼眸瞬间便瞪大了,惊喜与惶恐交叠。
“姐姐的新夫君长得真好,定然不比将军差!”左丘云也是惊讶,继而哈哈一笑。
秋夕瞬间便呆愣了,左丘启更是惊慌失色。
皇帝的脸色一黑,转头看向这个憨厚的少年:“在你心中,将军是怎样的?”
“将军英明神武!乃我朝第一猛将,身材却又长得颀长匀称,一点也没有武将的彪悍粗鲁之感,是个顶天立地的美男子!”左丘云的语气中满是钦佩。
秋夕与左丘启都开始冷汗涔涔。
“你可知……将军已叛了国?”皇帝的眸子里暗潮涌动。
左丘云撇了撇嘴:“将军怎会叛国呢?他自小长在北燕,十几岁便征战沙场,他所有的荣耀都是北燕给予的,我猜测,他定是被奸人所害!”
“咳咳……”左丘启轻咳出声,用眼神去示意左丘云闭嘴。
“奸人所害?”皇帝的拇指摩挲着手下的瓷杯,轻缓着开口又问了一句:“那么,当今天子在你心目中,又是怎样的?”
“天子?”左丘启沉吟半晌,“我左丘氏世代为皇室办事,这朝的天子倒是没见过,他定然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我却对这坐守皇宫之人不感兴趣,他每日批一批折子,多轻松呀,我还是喜爱征战沙场的景容将军!不过话说回来,不知你可知,天子宫内嫔妃六千,如今却是依旧只有太子一个皇子……”
“云儿,云儿!”秋夕看着皇帝的面色越发阴沉,匆忙喊住了他,“为姐姐续一杯茶。”
左丘云话还为说完,犹豫着点头,接过秋夕手中的茶杯,“哦!”
此时左丘启已经双腿颤抖不止,面颊上冷汗直冒。
他生的,都是些什么孩子呀!
一个攀上将军后竟又攀上了当朝皇帝,另一个,敬佩逆臣却不喜自己的顶头上司!
还,还胆敢诟病皇帝生不出孩子?
皇帝垂首喝着手中已经不再热的茶,不怒反笑,他一手在桌下捏着秋夕的手腕,来回搓揉,不知在想什么,动作倒也不大。
秋夕却觉着有些脊背发毛。
夜晚,用完年夜饭,从热闹的长安街看完烟火与杂耍回来,四人本该守夜畅聊。
然此时,大家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秋夕觉着,就不该让皇帝带着她回来的,悔得肠子都快青了。
“那个……”秋夕竭尽全力想从脑中找些东西来打破僵局,“今日,真热闹!”
“是呀。”左丘启连忙附和。
左丘云傻子似的看着自己的姐姐与父亲,撇了撇嘴。
皇帝坐在那,一声不吭。
在空气已经凝滞得快要结冰之时,皇帝忽然起身,搂住秋夕的腰:“有些累了。”
“啊……”左丘启惊了一声,匆忙道,“皇、累了,累了便带着澜儿歇息吧,这守岁之事,不是一定要遵从的。”
“恩。”皇帝将秋夕拉起,往外走。
“去哪?”秋夕拽住了皇帝。
皇帝凑近她的耳畔,热气喷得她冰凉的耳畔一个机灵:“孤想要你,此刻。”
嗓音又轻又低,秋夕瞬时脑中一片空白,傻了眼:“不……”
她傻愣的瞬间,已被皇帝拦腰抱起,不容拒绝,大踏步走出主屋,入了左丘启之前为二人准备的厢房。
皇帝此刻耐心极为不好,将她放在榻上之后连衣裳都没有褪,只撩起她的裙摆,在她身下蹭了蹭,便倾身压下去。
极为急切得渴望进入,渴望被她包裹。
秋夕由于干涩的厮磨而蹙眉:“疼……”
“明日起,孤便要见不着你了,初二便要入住军营,钦点三军。”皇帝也并不舒畅,额头的汗冒了出来,眉头紧蹙。
闻言,秋夕脑中一白,这般快么?
她搂住他的脖颈,支起身体,俯首去亲吻他,甚至主动摇摆自己的腰肢,首次极力迎合他的求索。
秋夕所为显然极大地讨好了皇帝,他心中狂喜,即刻狠狠加深了二人的吻,身下的动作虽让二人疼痛,却越发止不住剧烈。
疼,才能记得。
不眠之夜,寂静的空气里,左丘家的这张木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窗外的星子窥见了满屋的旖旎风光,漂泊的冬风也听见了满屋的呻吟低喘。
第二日,皇帝驾车从南天门入了宫。
秋夕被送到了东宫,皇帝摸了摸小太子的头,对着他露出这两年来的第一个微笑:“父皇不在之时,更要勤加努力,也要照顾好她。”
“恩!”小太子肯定地点头,惊喜。
皇帝拉起小太子的手,又拉起秋夕的手,三人的手掌交握在一起,似乎忽然有了一股电流在三人的心中窜来窜去,皆是前所未有的欣喜与亲昵。
小太子早已知晓,晨夕宫里住着的人是谁,只因有一日,他父皇深夜醉酒跌躺在晨夕宫的门口,口中喃喃自语。
喊的人,是秋夕,是他母后的名字。
他原以为自己的母后早已去世了,但当他看见她的那一刻,当他望进她黑亮的眼眸里,当她下意识敞开怀抱接住从树上坠落的自己,他便知晓,此人便是他的母后无疑。
皇帝拉高二人的手,俯首亲吻着,他闭了闭眸子,将二人缓缓松开,转身而走。
秋夕蹲下身子抱着小太子,与他一同目送他离开。
皇帝集结三军离开京华的那日,满城的百姓倾巢而出,将长安街围堵得水泄不通。
三军在长安街上如一条蜿蜒的龙,缓缓向着城门外匍匐前进。
秋夕站在宫墙之上俯视着满街的人,一眼便看见了那个在三军之首的骑马男子,他太出众了,他无论在何处,身穿何种服装,她都能一眼看见他。
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如被黏住一般,始终没有滑落。
她不该哭的。
“娘娘,倾城殿的那位伊妃不在宫内。”青枣为她披了一件大氅,轻声道。
不在?
去哪了?
秋夕端详着长安街,忽然发现一个纤细高挑的身影,向着皇帝的马匹直直追了过去。
她要做什么?
秋夕捏紧了手中的大氅。
皇帝转瞬之间似乎便发现了她,伊妃很快被几名将士架开,拖离了长安街。
看来,她该是去给皇帝送行的。
倾城殿内,门窗紧闭,宫人都被遣去了殿外。
“啪——”极重的一巴掌,扇在伊倾粉嫩的面颊上,面颊立即红肿高鼓。
伊倾摸着自己的面颊,只是哭,不断地哭。
“为何跑过去丢人现眼?”小宛的声音里满是狠厉。
“我……我只是太想皇上了……”伊倾依旧在不断哭泣,发髻有些散乱了,面上的妆容也被泪水浸花。
虽她被封为妃,成为这后宫之中地位最尊贵的女子,却与皇帝的相处时候却并不多,且,她已经将近十日不曾见过皇帝了。
如今他要出征,说什么,她都要去看他一眼的。
“没用的东西!”小宛恶狠狠咬牙,“整日只会哭泣!”
伊倾依旧在哭泣不止。
“我已帮你做成你想要之事,我的报酬呢?”小宛喝道。
“若荣花毒早已涂抹在那九曲连环之上,碰过九曲连环,再去碰笔墨,三日之内必定引起毒发。”
若荣花毒无色无味甚至无毒,沾上了便不易清洗,单独涂抹并不能起作用,只有与墨汁想碰,才会发挥其毒性,且毒性很快会挥发,可害人而不留痕迹。
当年安宁侯在献给先皇的书画中,便是涂抹了此毒,才会令先皇耳晕目眩而查不出原因。
“已过去了十日,为何太子毫发无损?”小宛咬牙质问。
“我……我不知……”伊倾慌乱地摇了摇头。
母亲所培育的若荣花连先皇都可以毒害,为何却害不了太子?
难道太子不曾把玩那九曲连环么?
“我的时日不多了,若你再不抓紧,我此生之仇,便无法报了……”小宛忽而叹了一口气,鬼魅一般。
她撩起自己的衣袖,看见手臂上的皮肤以及开始溃烂。
“除了太子,还有绕梁阁的乐嫔,想办法,帮我杀了她!”她恨恨道。
“绕梁阁?”伊倾蹙了蹙眉,“绕梁阁的乐嫔向来稳坐殿内,哪也不去,她与你有何仇恨?”
“你无需知晓。”小宛阴恻恻惨笑,笑得诡异无比,“记住,要找机会将她约出来动手,不要去绕梁阁找她,否则便是自寻死路。”
这么多年以来,皇帝身边的女子一个接一个,莹嫔、璇妃、水妃,还有如今的她和六千后宫新宠,唯有乐嫔屹立不倒,从皇帝还是太子时便在他身边,直到如今。
伊倾也很好奇,这等奇女子,是怎样的人?
“我明白了。”伊倾轻声答应。
皇帝出征之后,太子监国,左右丞相辅政,赵集也被皇帝带走,如今太子身边的老师换成了右相伊曾。
伊曾此人,白须白发,身形消瘦却挺拔,穿起宽衣大袍来,颇有几分道风仙骨。
近代北燕的帝王多不长寿,先皇不惑之年而薨,先皇之父驾崩得也极早,不足而立便撒手人寰,当今皇帝登基到如今,整整五年。
一代新朝换旧朝,一朝天子一朝臣,而伊曾不同,他已在这右相位置上稳坐了三朝,先后辅佐过几代君王,作为三朝元老,在朝中威望极高。
近年来,由于伊曾年岁渐大,皇帝已不再让他操劳过多国事,但他依旧时刻处于政治的中央。
秋夕坐在角落中,听着伊曾为小太子上课。
赵集由于口吃,所以给小太子上课之时多用笔墨书写,他在课堂上拉了一块极大的木板,上面贴着整幅宣纸。
每每上完课,这宣纸之上都是满满当当。
伊曾上课之时娓娓道来,引经据典也格外贴切,且多是当朝或前朝之事,极有借鉴意义,给了小太子与秋夕极为不一样的体验。
这一日小太子从朝堂上回来,秋夕为他换了衣裳,与他一同用了早膳,告知他:“伊妃娘娘请太子殿下参加春日宴呢。”
小太子蹙眉:“不去。”
父皇与他说过,不要再接近她。
秋夕叹了口气:“她邀请了诸多大臣的家眷,也邀请了宫内诸多有身份的嫔妃,开得可盛大了,殿下真的不去看看么?”
“她心术不正。”小太子摇头。
“那,太子殿下便去看看,她包藏得,究竟是一颗怎样的祸心?”
秋夕放下手中的玉箸,笑了一声。
躲着,总不是办法的。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