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云台。
一间庭院仍亮着灯,暖光透过赤霞株的花枝,映出一小片霞云。
颜乔乔端坐在案桌旁,捧着颜青的信,反反复复读了五六遍。
字里行间,恍惚竟能看见颜青那张很不正经的脸,时而得意洋洋,时而抓耳挠腮。
“大哥……”
人便是这样,拥有的时候只道平常,非要等到失去过,才知道万般珍惜。
颜乔乔将信帛边缘捻了又捻,许久,终于摁下了心头悲喜。
她将手中的信帛放到一旁,准备给颜青回信。
撩袖研墨,伴着一圈圈清越的玉石嗡鸣声,颜乔乔沉下心,缓缓整理自己的思绪。
此刻距离她暴毙深宫还有十年。
韩峥与少皇同岁,明年夏末便会离开昆山院。他在初秋向青州提亲,颜乔乔本也无心学业,便提前离院,在初冬时嫁到了大西州。
越过冬天,就是那场亡国之战。
镇守北境的漠北王与神啸国勾结,将数十万异族狼骑放进了大夏国境。
神啸一族世代通过特殊的祭式与妖兽杂交,依靠血脉中的半妖之力来获取强大的力量。因为与兽混血的缘故,这一族冷血暴虐,人性几乎全无,对待手无寸铁的大夏百姓如同对待牲畜。
铁蹄过境之处,皆是人间炼狱,惨不忍视。
帝君震怒,率中央军亲临前线,并令各路诸侯发兵驰援。
然而,继漠北王反叛之后,大小诸侯开始装聋作哑推三阻四,迟迟不肯发兵。其中距离皇都最近、势力最为强盛的镇西王韩氏,声称境内出现漠北叛贼的大军,镇西军与叛贼浴血奋战,无力抽调兵力赴皇都勤王。
很快,孤立无援的中央军覆灭,帝君与君后战死,神啸铁骑长驱直入。
幸好少皇事先已安排官兵,庇护百姓迅速撤离,这才免了伏尸千里的惨祸。
但是,大军被抽调在外,皇都便成了一座空城……
回忆到此处,颜乔乔心口一阵酸痛,疾疾提笔。
“大哥见信,千万莫当儿戏,速与爹爹商议!”
她深吸一口气,蘸满金墨,将今日之事添油加醋地禀明父兄——春日宴上,漠北王次子林天罡往她杯中下药,想要以卑劣手段凌-辱她。
描述完事实,她毫无节操地开始虚构故事。
“林天罡得意放言,称两年之内,他的干爷爷就会入主京陵皇都,成为天下之主。他说一旦大军入境,镇西王、定海王,以及两江域内其余诸侯都会坐视不理,他劝我们青州也识时务。说到此处,林天罡特意提及一个名字,颜文溪,他说此人最识抬举最聪明,青州覆灭之后,此人可堪一用。
“我虽觉得十分荒谬,但事关重大,还是要告诉爹爹和哥哥才能放心。为免引发笑话,可先留意这个颜文溪,看一看是否真与旁人有什么龌龊勾结。”
颜文溪便是韩峥害死父兄之后扶持上位的那个颜氏远亲。
颜乔乔知道,倘若直接说自己重生之事,父兄必定会认为她是魇着了,半个字也不会信。与其陷入口舌之辩,倒不如虚虚实实放些消息,父兄得知林天罡对她不轨,震怒之下,必定会想方设想给漠北挑刺找茬。
而这个颜文溪,也会碍着父兄的眼。一旦他们在颜文溪身上查到异常,便会更加重视她的情报。
距离出事尚有一段不算短的时日,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咬着笔杆思忖了一会儿,继续落笔,将父兄二人从前的英雄事迹夸了个天花乱坠——男人嘛,捧得他们云里雾里,对她交待的事情就会特别上心。
她可是太懂他们了。
洋洋洒洒、挥墨如雨,一通疾书猛如虎。
写完一看,字数仅有二百五。
颜乔乔盯着空白了大半的信帛,额角不禁轻轻抽了两下。
颜青可真能扯,家长里短都能拉出满满一页。不像她,绞尽脑汁谈遍天下大事,也就挤出可怜巴巴几行字。
罢了。
她揉着酸痛的手腕,将信件封进竹筒,放走了青鹰。
这只青鹰是颜青一手带大的,他把它当儿子养。有次青鹰受了伤,被旁人捡去悉心照顾小半月,然后放回颜青手中。在那之后,颜青便把对方当成了孩子的干爹,双方时而书信联络。
两位“父亲”都没有问过对方姓名身份,颜乔乔只知道对方也有个妹妹,年纪与她相仿。
目送青鹰飞出昆山院的禁制,她不禁留了个心。
大哥是个头脑简单的人,对方如果聊起自家妹妹,他必定也会把颜乔乔的糗事卖个底朝天。
倘若只是笔友随便聊一聊也就罢了,怕只怕事情不简单。
……韩峥就有妹妹。
颜乔乔不得不起疑。毕竟,她到现在都不知道,韩峥究竟是何时有了一个与她长得神似的“白月光”,又是何时开始计划李代桃僵。
说不准,人家早早便在布局了。
颜乔乔正蹙眉思忖时,廊下风铃轻轻一动,传出访客的声音。
“少皇御下左统领沉舟,奉殿下之命前来。”
少皇殿下?
这么晚了,殿下找她?
颜乔乔的心脏不觉轻轻一跳,仿佛突然从高处坠下。
她吸了吸气平复心绪,快步穿过庭院,打开院门。
院中的暖光投到了青衣女官身上,颜乔乔微笑颔首:“沉舟将军。”
她本以为殿下身边的人该是梅兰竹菊,没想到竟是破釜沉舟。
沉舟拱手行礼:“颜小姐,殿下有事交待。”
“洗耳恭听。”颜乔乔文绉绉回道。
沉舟缓缓抬头,神色忽然一滞。
片刻,青衣女官愕然道:“你怎么还穿着殿下的衣裳?”
颜乔乔:“……”
回到赤云台之后,她心中感慨万千,便忘了这件事。后来收到颜青来信,更是一门心思扑在了救国大道上,哪里还记得身上穿什么衣裳、穿没穿衣裳。
热意一缕一缕薰上脸颊。
颜乔乔懊丧地想,沉舟一定觉得她和传闻中一样,是个不知羞耻的女子。
“我……”她竟不知该如何解释。
“你不冷吗?”沉舟惊奇地问。
“啊?”
颜乔乔抬头,只见沉舟抽搐着嘴角,抬手搓了搓胳膊。
这是……见她穿着湿衣裳,替她冷。
颜乔乔:“……”
心中忽然泛起一阵温热。
她忍不住想,能够认识殿下以及他身边的人,实在是太荣幸了。
正想着该说点什么表示谢意,便看到沉舟清了清嗓子,沉下了脸。
颜乔乔不禁紧张起来。
“殿下有令。”沉舟严肃道,“令你书面自省,三千字以上,辰时前送至殿下书房。”
颜乔乔:“……是。”
目送沉舟离开,颜乔乔脚步一个踉跄,痛苦地抬手掩住了脑门。
三、三千字?!
方才把脑汁绞了又绞,最终也未能凑出三百字。
她魂不守舍地回到房中,铺好长长的纸张,忽然想起还未换下殿下的湿衣裳。
花费半个时辰沐浴更衣、擦干头发。
刚提笔,心中觉得不能怠慢了殿下的大氅,急忙搁下笔,将雪绒大氅从浴间抱出来,小心翼翼晾到长廊下。
左右看了看,担心那些华贵细长的绒毛变色、粘连、脱落,便取来了雪白的宣纸,一点一点吸走大氅上面的水分。
不知不觉又过去了一个半时辰,明月已攀过赤霞株的花梢。
她做得十分认真。
终于,头发干透了,大氅打理得毛光水滑,赤霞花瓣扫得干干净净,屋里屋外每一把木椅子都放置得对称整齐。
距离辰时,只有两个多时辰了。
颜乔乔不得不拖着沉重的脚步,坐到了书桌旁。
金墨被研得极润极浓,研无可研。
她深吸一口气,提起了笔,认真写下“自省书”三个大字。
磨蹭许久,蹭出一个大墨点。
颜乔乔无言望天。
反省……若说她今日之过,那便是不慎亵渎了清风明月。
她咬住笔杆,琢磨许久,终于有了思路。
殿下的优点,她可以想出那——么——大一箩筐!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写个几百上千字来赞美殿下,他总不好意思责备她吧。
颜乔乔嘿嘿一笑,奋笔疾书。
两个时辰晃眼即逝。
天光一点一点攀过窗棂,沙漏中的晶砂即将见底。
颜乔乔抬头看了看天色,低头看看绵延到卷末的溢美之辞,决定凑合——反正大限已至。
她匆匆卷起自省书,离开赤云台,赶往清凉台。
这段路她极熟,毕竟每日上下学都会经过。逢三逢七之日,还能看到少皇坐在楼台上方弹琴。
她总是目不斜视地经过,一眼也不曾多看。
今日少皇并不在。
书童将她领进书室,示意她把东西放到黑檀木桌上。
颜乔乔忍不住问了一句:“殿下去学堂了吗?”
书童年纪还小,是个白净少年,抬头看了颜乔乔一眼,耳根不禁微微泛红,语速飞快地道:“殿下入夜时收到消息,便离开了书院,并非故意失约,您别难过。”
颜乔乔:“……”
她哪里难过了?
这不是约会,是交检查!
她悄悄把手探向书桌,义无反顾地把自省书翻过一面,脸向下。
“是礼部江尚书家出了大事。”书童解释道,“您去了学堂那边就会听到消息的。”
江尚书家的大事?!
颜乔乔身躯微震,轻轻嘶了一口凉气。
这是一件真正的大事。
一夜之间,江尚书全家惨遭灭门,只有十五岁的小女儿江芙兰藏在柜中逃过一劫。
此案极其蹊跷,整个大院几百口人都被虐杀而死,血淋得四处都是,然而任何一个方向都找不到凶手出入的痕迹——即便是宗师、大宗师,也不可能做到完全无迹可循。
唯一的幸存者江芙兰曾在数年前被少皇救过一命,心悦于他。
江芙兰受惊过度,不让任何人接近,只哭着喊着要见公良瑾,有什么话也只对他说。
于是少皇便去了。
颜乔乔的后背一阵阵发寒,双手止不住颤抖。
她知道,少皇今日会受伤,自此之后,身体每况愈下。
这一日之后,楼台上再没有出现弹琴的少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