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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一三章 超越刀锋(十一)(1 / 1)

铁骑裂地,喊杀如潮。

“跟他们拼了——”

龙茴放声大喊着,挥舞手中铁槊,将前方一名敌人砸翻在地,血肉横飞中,更多的怨军士兵冲过来了。

“杀啊!”

怨军的冲阵在这小小的一片范围内犹如撞上了礁石,然而惨烈而奋勇的呐喊挽不住整个战场的溃败,东侧、西侧,大量的人群正在四散奔逃。

已经是分不清是谁的部属首先逃走的了,这一次聚集的人马实在太杂,战场上一面面的旌旗所在,就是怨军冲锋的方向。而第一轮冲锋所掀起的血浪,就已经让许多的队伍破胆而逃,连同他们周围的队伍,也随之开始溃散奔逃起来。

唯有一些小的团体,还在这样的战局中苦苦支撑,龙茴这边,以他为首,带领着麾下数百兄弟集结成阵,王传荣率领手下往树林侧面横向杀过去。倪剑忠的马队,包括福禄与一众绿林高手,被裹挟在这混乱的大潮中,一路厮杀,几乎转眼间,便被冲散。

就像是被洪流迎面冲来的街道,转眼间,滔天的血浪就淹没了一切。

“老陈!老崔——”

汹涌的喊杀声中,人如海潮,龙茴被亲兵、兄弟挤在人群里,他满眼血红,游目四顾。溃败一如往常,发生得太快,然而当这样的溃败出现,他心中已然意识到了许多事情。

“……杀出去!通知夏村,不要出来——”

“福禄前辈——”

“我们输了,有死而已——”

“各位,不要被利用啊——”

“通知他们,不要出来——”

战阵之上,轰鸣的骑兵奔袭成圆,环绕了龙茴率领的这片最为显眼的军阵。作为怨军队伍里的精锐,这些天来,郭药师并没有让他们下马步战,参与到攻打夏村的战斗里。在大军其余部队的惨烈伤亡里,这些人顶多是挽挽弓放放箭,却始终是憋了一口气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的士气,也在同伴的惨烈之中消磨了不少,直到此时,这精锐骑兵才终于发挥出了力量。

白茫茫的雪地已经缀满了混乱的身影了,龙茴一面奋力厮杀,一面大声呐喊,能够听到他喊声的人,却已经不多。名叫福禄的老人骑着战马挥舞双刀,奋力厮杀着试图前进,然而每前进一步,战马却要被逼退三步,逐渐被裹挟着往侧面离开。这个时候,却唯有一只小小的马队,由太原的倪剑忠带队,听到了龙茴的喊声,在这暴戾的战场上,朝前方奋力穿插过去……

“怎么回事……”

午时已经过了,阴沉的天色未有散去,夏村,兵力偶尔调动、运作,宁毅等人站在平台上,疑惑于怨军军营那边的变化。

“……怨军后方晓岭方向发生战斗……”

“……可能有人袭营……”

“……郭药师分兵……”

杂乱的推测、估计偶尔便从幕僚那边传过来,军中也有资深的斥候和绿林人士,表示听到了地面有军队转移的震动,但具体是真有援军到来,还是郭药师使的计策,却是谁也无法肯定。

要说昨天晚上的那场地雷阵给了郭药师不少的震撼,令得他只好就此停下来,这是有可能的。而停下来之后,他究竟会选取怎样的攻击策略,没人能够提前预知。

佯装有援军到来,引蛇出洞的计策,如果说是郭药师故意所为,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汴梁城外面这一片,打成这个样子,还有谁敢来,当我是傻子么!”

隐隐的动静在看不见的地方闹了半天,沉闷的气氛也一直持续着,木墙后的人们偶尔抬头远眺,士兵们也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了。下午时分,宁毅、秦绍谦等人也忍不住说几句风凉话。

战事打到现在,大家的精神都已经绷到极点,这样的沉闷,或是意味着敌人在酝酿什么坏点子,或是意味着山雨欲来风满楼,乐观也好悲观也罢,唯有轻松,是不可能有的了。当初的宣传里,宁毅说的就是:我们面对的,是一群天下最强的敌人,当你觉得自己受不了的时候,你还要咬牙挺过去,比谁都要挺得久。因为这样的反复强调,夏村的士兵才能够一直绷紧精神,坚持到这一步。

此时,火焰早已将地面和围墙烧过一遍,整个营地周围都是血腥气,甚至也已经隐隐有了腐烂的气息。冬日的寒冷驱不走这气息里的颓丧和恶心,一堆堆的士兵抱着刀枪匿身在营墙后可以躲避箭矢的地方,巡逻者们偶尔搓动双手,双眼之中,亦有掩不住的疲倦。

无论怨军的沉默意味着什么,一旦沉默结束,这边将迎来的,都必定是更大的压力和生死的威胁。

而唯一可以期待的,就是当双方都已经绷紧到极限,对方那边,终究会为了保存实力而崩溃。

“如果是西军,此时来援,倒也不是没有可能。”上方平台上,秦绍谦用柴枝挑了挑火堆,“此时在这附近,尚能战的,恐怕也就是小种相公的那一路人马了吧。”

“小种相公未必会来支援我等。”偏将何志成道。

“那如果是我,就派一队人冒充西军,从他们军营侧翼杀过来,诱我们冲出去……”宁毅偏了偏头,无聊地说道。

“无论如何,眼下终不可能主动出击……”韩敬说道。他的话音才落下,陡然有士兵冲过来:“有状况,有状况……”

秦绍谦接过望远镜,负责观察的士兵指着怨军营地的一头:“那边!那边!似有人冲怨军军营。”

众人都拿目光去望宁毅,宁毅皱了皱眉,随后也站起来,举着一个望远镜朝那边看。这些单筒望远镜都是手工打磨,真正好用的不多,他看了又递给别人。远远的,怨军军营的后侧,的确是发生了些许的骚乱。

“老郭跟立恒一样奸诈啊!”有人笑着看宁毅。

不过大多数都还在皱眉:“怎么办?”

“真的假的?”

宁毅则拿目光打量秦绍谦、岳飞等人,岳飞拱了拱手:“末将以为,就算是真的,此时也只得观望。”

秦绍谦放下望远镜,过了许久,才点了点头:“若是西军,就算与郭药师鏖战一两日,都不至于溃败,若是其它队伍……若真有其他人来,此时出去,又有何用……”

营墙附近,也有不少士兵,察觉到了怨军营地那边的异动,他们探出头去,望着雪岭那头的状况,疑惑而沉默地等待着变化。

雪岭那头,一路厮杀而来,冲向怨军防御线的,一共是二十六骑。他们浑身浴血而来,名叫倪剑忠的汉子小腹已经被切开了,他手持长枪,捂着肚子,不让里面的肠子掉出来。

眼前一片血红。

怨军的士兵迎了上来。

“杀!”他说出了最后的话。

这二十六骑的冲锋在雪地上拖出了一道十余丈长的凄惨血路,在望见夏村边缘的距离上,人的尸体、战马的尸体……他们全都留在了这里……

同样的,汴梁城,这是最危急的一天。

女真士兵两度突入城内。

下午,师师端着一盆血水,正迅速地往外走去,疲累一如往昔的缠绕在她的身上,但她已经能够灵巧地避开旁边的伤员或是跑动的人群了。

“师师姐……”

有人忽然过来,伸手要拉她,她下意识地让开,然而对方拦在了她的身前,差点就撞上了。抬头一看,却是拎了个小包裹的贺蕾儿。

“你……”

那一瞬间,师师几乎有空间转换的错乱感,贺蕾儿的这身打扮,原本是不该出现在军营里的。但不论如何,眼下,她的确是找过来了。

虽然自己也是青楼中过来的,但看到贺蕾儿这样跑来,师师心里还是产生了“乱来”的感觉。她端着水盆往前走:“蕾儿你来干嘛……”

贺蕾儿快步跟在后面:“师师姐,我来找他……你有没有看见他啊……”

“他……”师师冲出营帐,将血水泼了,又去打新的热水,同时,有大夫过来对她交代了几句话,贺蕾儿哭丧着脸晃在她身边。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蕾儿,你就算拿了他的腰牌,也不该这时候跑进来,知不知道这里多危险……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你快走——”

周围属于伤兵的喧闹而凄凉的喊声充斥了耳朵,师师一时间也不好去理会贺蕾儿,只隐约记得跟她说了这样的几句,不久之后,她又被疲累和忙碌包围起来了,周围都是血、血、血、断肢、死去的人、嗡嗡嗡嗡嗡嗡嗡……

天将夕暮。

宁毅等人站在瞭望塔上,看着怨军驱赶着俘虏,往军营里进来。

怨军的营地前立起了几根旗杆,有几个赤条条的人影被绑在上面,正中央一人手臂已经断了,但看起来,几个人暂时都还有气息。

一些怨军士兵在下方挥着鞭子,将人打得血肉模糊,大嗓门的怨军成员则在前方,往夏村这边喊话,告诉这边援军已被全部击溃的事实。

“最中间那个,就是龙茴……”

有人站在宁毅、秦绍谦等人的身边,往外面指过去。

“我没想到……还真的有人来了……”秦绍谦低声说了一句,他双手握着瞭望塔前方的栏杆横木,吱吱作响。

远山、近墙、白皑皑的雪岭、黑白灰相间的大地、远处是安静的黄河,夏村之中,人们通过营墙望出去,所有人都对这一幕沉默以对。俘虏大概有一千多人,景状极其凄凉,他们的将领,便是被挂在营地前方的那几个了。这样的天气里,被剥光了吊在这里,没多久他们也会死去,下方不断的挥鞭抽打,不过是为了增加状况的惨烈程度而已。毫无疑问,这千余俘虏,接下来不久之后,便会被驱赶着攻城。

距离夏村十数里外的雪原上。

马死了。

老人踏雪前行,他的一只手臂,正在流血、发抖。

由此往前的一路上,都是大量的死人,鲜血染红了原本雪白的原野,越往前走,死人便越来越多。

终于,他走到先前与怨军开战的地方了,山岭、雪谷间,尸首铺陈开去,没有活人,就算有伤重者,此时也已经被冻死在这里了。他们就这样的,被永远的留了下来。

“啊……”

老人张开嘴,喉间发出了无意义的声音,悲惨而凄凉。没有血性的部队打不过对方,拥有了血性,仿佛能让人看见一线曙光时,却仍旧是那样的冰凉无力。而最为讽刺的是,厮杀到最后,他竟然仍未死去……

苍天呐……可到底要怎样,才能挽起这局势啊……

汴梁城,天已经黑了,鏖战未止。

城头破了,师师奔行在篝火的光影里,抱着一个草药包,准备去避难,周围全都是喊杀的声音。

“师师姐……”有些微弱的声音从旁边传过来,然而那声音变大了,有人跑过来要拉她的手,师师转了转身子。

贺蕾儿。

她还是那身与战场丝毫不配的花花绿绿的衣服,也不知道为什么到这个时候还没人将她赶出去,或许是因为战事太激烈、战场太混乱的原因吧。但无论如何,她脸色已经憔悴得多了。

“你……”师师稍稍一愣,然后目光陡然间一厉,“快走啊!”

她拧了拧眉头,转身就走,贺蕾儿跟上来,试图牵她的臂膀:“师师姐……怎么了……怎么了……师师姐,我还没见到他!”

“你见不到他了!你再在这里停下去,就见不到他了!贺蕾儿,你不知不知道现在是怎么一回事!你知不知道你是在干什么——这里!这里在死人啊!死人你知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你就知道你的什么大将军!他会带你走是吧!你会不会想事情——”

一番纠缠之中,师师也只好拉着她的手奔跑起来,然而过得片刻,贺蕾儿的手便是一沉,师师用力拉了拉她:“你还走不走——”

她们又走出几步,贺蕾儿口中或许是在说:“不是的……”师师回头看她时,贺蕾儿往地上倒下去了。

一根箭矢从侧面射过来,穿过了她的小腹,血正在流出来。贺蕾儿似乎是被吓到了,她一只手摸了摸那血:“师师姐、师师姐……”

她躺倒在地上。

师师这几天里见惯各种伤势,几乎是下意识地便蹲了下去,伸手去触碰那伤口,之前说的虽然多,眼下也已经没感觉了:“你、你躺好,没事的、没事的,不一定有事的……”她伸手去撕对方的衣服,然后从怀里找剪刀,冷静地说着话。

“师师姐、不是的……我不是……”

“先别想其它的事情了,蕾儿……”

“我想找到他,我想再看看他,他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蕾儿!别想那么多,薛长功还在……”

“我有孩子了……”

“我先想办法替你止血……”

她的话说到这里,脑子里嗡的响了一下,扭头去看贺蕾儿:“什么?”这一瞬间,师师脑海里的念头是杂乱的,她首先想到的,竟然是“是谁的孩子”,然而即便是在矾楼,非清倌人,也不是随随便便就会接客的,就算接客,也有着足够多的不让自己怀上孩子的办法。更多的东西,在这个时候轰的砸进她的脑海里,让她有些消化不了。

“是他的孩子,我想有他的孩子,真的是他的……”贺蕾儿笑了笑,“师师姐,我只告诉你,你别告诉他了……”

战阵之上,混乱的局面,几个月来,京城也是肃杀的局势。军人忽然吃了香,对于贺蕾儿与薛长功这样的一对,原本也只该说是因为时局而勾搭在一起,原本该是这样的。师师对此清楚得很,这个笨女人,不识时务,不知轻重,这样的战局中还敢拿着糕点过来的,到底是勇敢还是愚蠢呢?

这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她什么都想不懂了。早先贺蕾儿在矾楼找到她,说起这事情的时候,她心想:“你要找他,就去战场啊。”可是她说:我有了他的孩子……

她有了孩子,可他没来看她了,她想去战场上找他,可她已经有孩子了,她想让她帮忙找一找,可是她说:你自己去吧。

于是她就来了……

师师姐,我只告诉你,你别告诉他了……

从小腹流出来的鲜血黏在了手上。

思绪像是卡住了一样。

师师在这样的战场里已经持续帮忙许多天了,她见过各种凄凉的死法,听过许多伤员的惨叫,她已经适应这一切了,就连岑寄情的双手被砍断,那样的惨剧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也是可以冷静地将对方包扎处理,再带回矾楼医治。但是在这一刻,终于有什么东西涌上来,一发不可收拾。

“啊……”

她跪在那儿,张大了嘴,发出哭的声音,如此过了好半晌,在她心头堆垒了这许许多多天的悲伤,才终于抑制不住的、发出来了。

“啊——”

不远处,薛长功手持长刀,带领着不多的部下正在过去,他朝这边看了一眼,然后往这边走了两步,他认得地下那花裙子。也能认得跪在旁边放声大哭的女子。他的视线,李师师的视线,交错了片刻。

他进了一步、停住,退了一步又停住,然后转过了身,双手握刀,带着不多的部下,呐喊着冲向了远处杀进来的女真人。

火焰的光影、血腥的气息、拼杀、呐喊……一切都在持续。

同一时刻,种师中率领的西军穿山过岭,朝着汴梁城的方向,奔袭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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