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上的天空好像被鸟居切成了碎块,雨水从笠木上淅淅沥沥地落下,融化在山林间的风中,拂面而来让人觉得绵密而微痒。
披着羽织的橘政宗没有撑伞,他站在苔齿横啮的神道台阶上向这边招手。
与一般风烛残年的寻常老人不同,他的眉目如同刀剑刻画,一双黑瞳深邃而平静,让人很容易就能联想到贝加尔湖上的微澜。
没人知道当西伯利亚的寒风吹过时,湖面会掀起怎样的波涛。
“老爹你不用特意在这里等我的。”源稚生走到橘政宗身旁,把手中黑伞撑过他的头顶。
“好,知道了。”橘政宗含笑点头。
源稚生看着自己老爹脚下踩着的一片干燥空白,再次出声叮嘱:“是要记住。”
“好,知道了。”他迈步走上神道台阶,但还是这样应承。
有些无奈的源稚生只能摇了摇头,撑着黑伞陪橘政宗一路慢慢地走。
“底下人说猛鬼众小动作不断,黑市里又有违禁药品开始流通,所以最近执行局出任务的频率越来越高,你有好好吃饭吗?”
“局里人手还算宽裕,所以也没有紧张到一定要用寿司或者汉堡裹腹的程度。”
“即便是天照命不好好吃饭也会得胃病的。”橘政宗伸手轻轻揽住了源稚生的肩膀微微低头,模样像和儿子低头讨论午餐应该吃点啥的父亲,“说到吃饭,还记得我第一次带你到东京银座吃饭吗?”
“记得。那时候我还是个刚从山里出来的野小子。就像小鹿离开了鹿取小镇,大城市餐厅华丽的装潢和侍应生的服务都把我吓了一跳。”源稚生回想起以前的困窘,眼神中有些追忆和怅然,“之前我打完篮球连汽水都喝不起,只能趴在水龙头接水喝。”
“所以突然之间去那种高档餐厅吃饭,有什么感想?”
“感想?”源稚生蹙眉。
橘政宗着他的肩膀轻笑:“比如我此番来东京一定要活出个人样,在执行局建功立业以后天天都能吃到这样的料理之类的。”
“这种感想倒是没有。那天进门时我想的是,要是稚女也在就好了。”
稚女啊……
这个名字仿佛触动到了陈年的伤口,两人就此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等待着疼痛被时间重新舒缓抚平。
一时之间只能听到风雨一路穿林打叶的潇潇声响,草腥味和花香在雨雾中浮动,裸露在外的手腕与脚踝处传来沁人的微凉。
“不要想太多了。斩鬼是蛇歧八家的宿命,我们捍卫的是正义。”足足十几息之后,橘政宗率先从往事带来的汹涌情绪中抽离了出来,他很生硬地换了个话题,“这次的任务有没有受伤?”
“除非是猛鬼众的龙王或者王将出手,不然这种级别的鬼还不至于让我受伤。”
“有能力和有心气是好事,但放在斩鬼这条路上却未必了,彻底抛却了人的部分,转而化身为食人厉鬼的都是十恶不赦之徒,无论如何小心都不为过。”作为老爹的橘政宗向自己的养子又啰嗦嘱咐着。
“老爹你是知道我的,我这人哪里有什么心气呢。我梦想的是等到斩尽恶鬼之后,一个人去法国天体海滩上卖防晒油。”源稚生说话的声音轻而淡,像是吹拂过他们二人的山间雨雾。
“真希望我这老头子也能看到那一天啊。”橘政宗叹了口气,“到时候我坐飞机去看你,躺在沙滩上一定很像个上了年纪但贼心不死的色大叔。”
“会有那么一天的。”源稚生握住伞柄的手指微微用力,“那我多努力,让老爹你在那时候还不至于成为讨人嫌的色大爷。”
“但现在真正讨人嫌的来了。”一直领先小半个身位的橘政宗停住了,于是撑伞的源稚生也跟着停住了。
“源家主。”他偏过头这样说。
印象里,在源稚生前二十多年人生中,橘政宗私底下几乎没有称呼他为“源家主”。
源稚生记忆最深的一次是在自己就任源家家主职位时。
明面上他是在蛇歧八家其余家主面前正式继承源氏家主之位。在所有人的簇拥和注视下,橘政宗把代表源家的龙胆家徽挂在他胸口,神社中响起整齐划一的掌声。
但实际上他第一次接过家徽是在与橘政宗饮茶时,对方忽然躬身奉茶,说请满饮此杯,源家主。之后他挂上龙胆家徽成为了源家家主。
那杯茶对源稚生而言重若千钧,搭上了蛇歧八家的未来搭上了他的正义也搭上了他的人生。现在又有什么事能够比得上那时的重量呢?
“我们要向猛鬼众全面开战吗?”源稚生问。
“猛鬼众虽然是本家的肘腋之患,但我们血出同源,所以算是祸起萧墙。”橘政宗掀开羽织从怀中掏出一沓照片和信件,“但现在有外人拔刀仗剑而来,要踏破我们的门户。”
“希尔伯特?让?昂热于昨天亲自致电犬山家主,说一周之后卡塞尔学院中的四名优秀学生将来到日本分部交流学习。这是秘党提前发过来的照片和基础资料。”
照片上的是恺撒?加图索、楚子航、风魔武藏……以及最后的许朝歌。
源稚生的视线从信件和照片上依次扫过去,落在当中某一条信息上不自觉地瞳孔收缩震颤。
“他的言灵难道也是审判吗?”源稚生随手扔下黑伞指着照片问。
些许时间他肩头的风衣就结上了一层漉漉的水珠。
“血统和失音二者之间很难不让人产生联想,但我并不能确定。”橘政宗俯身捡起了黑伞后颔首,“从收到昂热通知起,辉夜姬全力排查过他的资料,但在秘党诺玛的封锁下我们收获寥寥,和秘党给的资料相差无几。唯一知道的他是被卡塞尔学院在中国一座沿海小城里发掘的,不仅是s级也是昂热的弟子。”
源稚生摸开了糊在照片上的一层迷蒙水雾,仔细审视着:“我一直都以为‘皇’是本家特有的。”
“怎么会呢?自那位始皇帝令徐福东渡之后,这片土地才算有了真正的文化。”橘政宗回答,“所以凡是我们所有的,他们必有。”
蛇歧八家之中所谓“皇血”真正的来源,是在黑王杀死白王的六个纪元中,伊邪那岐潜入行刑之地与濒死的白王达成契约,取得了白王的“圣杯”与“圣骸”。白王的掌控精神的权柄也一同被赐予了,从此白王后裔即便体内龙族血统超过人类血统也能保持清醒和自我意识。
于是才塑造出了血统能够远胜过临界血线的“皇”。
但真正说起来,如果白王在赐予“圣骸”之前就留下了混血后裔,那么从血统来看,他们日本混血种才是后来的谋逆者。
“失控的绘梨衣能够把半个东京送上天,如果他所掌握的言灵真的是审判……秘党是要像1945年一样再次把一颗核弹送到日本来吗?”源稚生神情肃穆地收起了那沓照片,“他们的来意是什么?总不会是高中生的春游吧,虽然他的确还没满十七岁。”
“名义上是交流学习,但上一位s级登陆日本,蛇歧八家从此对秘党俯首称臣。犬山家主正是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亲历者。”橘政宗回答,“现在这是第二位了。”
“老爹你有什么安排吗?”
“让犬山家主接待,暂且先各自哄着吧。”橘政宗把黑伞送到源稚生手边示意对方接住,“你就让他们在执行局里挂个名,跑的任务最好远离东京,从北海道到冲绳岛都行,权当旅游。不要涉及到猛鬼众和违禁药品。”
“这两者是底线吗?”源稚生点了点头。
“不是,这两者是可以议价的空间,实在无法避免得话,他们触碰也就触碰了。”橘政宗回答。
源稚生最后犹豫了一下:“如果s级的言灵真的是审判,我想安排他和绘梨衣见一面……也许秘党有能够稳定血统的办法。”
“放手去做吧,她是你的妹妹,那就也是我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