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大概是夏天快要结束了,才刚过六点,夜色就隐隐开始爬上天幕。
外面在起风,热了大半个月的海城难得有了降温的痕迹。
阮言宁门关上的那一瞬间,江寒脱力地坐回办公椅上。
明明一直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小姑娘总有一天会遇到她自己真正喜欢也喜欢她的人,而他所要做的就是陪着她遇到那个人。
可是当这个人真正出现的时候,江寒不得不承认,他嫉妒得发疯。
没过几秒,办公室的门再次被敲响。
江寒下意识以为是去而复返的阮言宁,他连忙起身去开门,却不想门开之后外面站着的是科主任刘继尧。
“看见是我有点失望?”看见江寒的神情,刘继尧笑着打趣他。
“怎么会。”江寒收回思绪,侧身让刘继尧进来。
“你刚刚又批评组上那几个小孩儿了?”
江寒给刘继尧倒了杯水,不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刘继尧笑笑,“就是我来的时候刚好看到小阮红着眼眶跑了出去。”
江寒闻言微怔。
阮言宁哭过了?
刘继尧也是年轻过的人,一看江寒这表情就知道是人家小情侣的私人问题,没再追问,笑呵呵地说了句“小姑娘是要多哄的”就岔开了话题。
江寒心里堵得难受,但想到刘继尧还在,他垂在身侧的手握了又握,才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
“刘主任,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想跟你说说月底胰腺外年会的事儿,今年的年会在海城举办你知道吗?”
说到正事,刘继尧把手里的一堆资料往江寒面前推了推,示意他看看。
江寒随手翻了几页,“知道。”
“我听说你之前在国外一直在做关于如何有效延长胰腺癌患者术后远期生存率的研究,但我们国内在这块做的还不够成熟。”
江寒淡声:“其实无论国内国外,在这一领域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刘继尧摆摆手,“这次年会你美国的导师也在受邀名单中,我们科里几个老骨头的意思是,想请你和布斯特教授到时候给大家讲讲课,让我们国内的年轻医生多了解了解这方面的研究,争取能推动国内在胰腺癌这一领域的研究进程。”
江寒理解刘继尧的意思,何况他也是乐于看到国内科研不断进步的,所以刘继尧这么说的时候他并没有推拒。
“那我回头和布斯特商量一下讲课的内容。”
刘继尧见江寒答应,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这件事你就多辛苦辛苦。”
江寒微微颔首,“应该的。”
送走刘继尧,江寒收拾好东西走出办公室,刚拐过走廊拐角,就撞见唐豆站在大办公室门口。
她正在门口催袁向宇:“你快点,等会儿看电影来不及了。”
“阮师妹呢?”袁向宇在整理明天要给江寒、刘继尧签字的病历。
“她不去了。”反正阮言宁是真来不了,唐豆也就没有必要再用她“男朋友有事”的借口,而是实话实说,“她弟弟生病了,她得去看看。”
“阮师妹还有弟弟啊?我还以为她独生子女呢。”把病历放回抽屉,袁向宇一边脱白大褂一边往外走。
“不是亲生的,她认的弟弟。”
两人正说着,就看见江寒神色不明地站在两步开外的地方。
虽然是下班时间,但因着江寒“生人勿近”的气场,唐豆看到他还是下意识觉得发怵。
她咽了口唾沫,怯怯地和江寒打招呼:“江老师好。”
江寒想着刚刚听到的话,问她:“你刚刚说阮言宁的弟弟生病了?”
“江老师你不知道吗?”唐豆有些疑惑,“那边打电话过来说小星病情恶化,她已经赶过去了。”
所以她是真的有个弟弟。
她没有骗他。
江寒恨不能回去给半个小时之前的自己一巴掌。
他深吸一口气,问唐豆:“她那个弟弟在哪儿?”
“好像在阳安县。”唐豆仔细回忆了一下,“刚刚听她打电话的时候说小星被送到县医院了。”
江寒不敢去想阮言宁听到他那几句话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他只知道他必须要去找她。
不敢再耽搁,江寒抬脚往外走。
走了几步,唐豆忽然叫住他:“江老师您是要去找宁宁吗?”
江寒点头。
“如果您要去找她的话就先去城南长途汽车站看看吧,她好像每次都去那儿坐的车。”
“好。”
等到江寒匆匆消失在走廊上,袁向宇才撞了撞唐豆的胳膊。
他一脸的好奇,“你说江老师为什么要去找阮师妹啊?”
唐豆侧眼瞥了他一眼,“你一个大男生怎么这么八卦啊?不能是江老师听说同学家里出事了关心同学啊?”
“江老师像是这种多管闲事的人?”袁向宇表示并不相信这个说辞,“前几天我感冒,查房时都咳成那样了也没见他问我一句。”
唐豆自然知道江寒不是多管闲事的人,但是其中的内情没经过阮言宁同意她肯定是不能说给袁向宇听的。
怕袁向宇继续刨根问底,她故意推了推他,“你这么丑谁想关心你啊?你能不能快点去收拾东西?要是因为你看电影迟到了你今晚必须请我吃饭。”
袁向宇注意力果然被转移,进更衣室之前他朝唐豆做了个鬼脸。
“说哥哥我丑还想我请你吃饭,门儿都没有。”
—
江寒开车赶到城南汽车站的时候,车站正好发完今天所有的班车。
他刚在候车大厅找了一圈,就有保安来赶他出去。
“请问你确定今天没有再到阳安县的车了吗?”江寒不肯死心。
保安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大概是守在车站久了,见多了来来往往的人,一看江寒就连连摇头。
“你们这些年轻人,人姑娘在身边的时候不知道珍惜,人家都走了才想着挽留,早干什么去了?”
江寒没解释,从手机里调了张阮言宁的照片出来:“请问您今天见到这个女孩了吗?”
“这里从早到晚客流量那么大,我怎么可能记得住。”他指了指门口的方向,“你出去吧,我也要关门下班了。”
被赶出候车室,江寒站在门口看着街上初上的华灯,第一次觉得他和阮言宁的世界隔得那么远。
他给阮言宁打了个电话,本以为会像前几个那样统统被挂掉,却不想这次隐隐听到了熟悉的铃声。
江寒四下看了眼,发现车站旁边有个不起眼的小广场上,停着几辆正在招揽客人的黑车。
其中一辆车前,站了个熟悉的背影,似乎正在纠结要不要上去。
江寒跑过去的时候,司机正在劝阮言宁:“小姑娘我们人满了就走,很快就能到阳安的。”
那司机大概是看阮言宁有点犹豫,怕她反悔,打算直接拉她上车。
他的手还没碰到阮言宁,就被江寒抬手挡开,他看了眼胖子司机,淡声:“她不坐车了。”
“你谁啊?”到嘴的生意被截,司机自然不爽。
“她老公。”
见江寒理直气壮不像骗人的模样,司机只好讪讪地走开,去招揽别的客人。
江寒也没再废话,直接握住阮言宁的手腕往反方向走。
“江寒你干什么?”阮言宁心里还憋着气。
“坐黑车不安全。”
阮言宁用了点力气挣开他,“不用你管,反正你不是觉得我在骗你吗?”
江寒追上她,扶着她肩膀让她面朝自己,就发现小姑娘的一双眸子里还带着水光。
他愣了一瞬。
“我现在没有时间和你解释什么,我真的有急事。”阮言宁撇开头躲开江寒的目光,“所以你能不能先让我走?”
“我知道你说的事了,我送你过去。”
阮言宁有一瞬间的意外,但想到小星还躺在医院,权衡利弊之后还是答应了下来。
阳安县是海城邻市的一个小县城,虽说在沿海地区,但由于发展落后,经济并不发达。
阮言宁报了一串地名后,两人一路无话。
十点一刻,江寒的车在阳安县医院门口停下。
江寒侧头去看阮言宁,外面的灯影透过车窗洒进来,投照在她的脸上。
她抿着唇,应该还在生气。
江寒迟疑了片刻,还是先打破沉默:“我陪你上去吧?”
“不用了。”阮言宁利落地松掉安全带打开车门,“你明天还要上班,今天早点回去吧。”
“一一,下午的事对不起。”江寒下意识去拉她的手,却在他碰到的前一秒被阮言宁躲开。
转头看到江寒黯下去的眸子,阮言宁还是忍不住心软了一下。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轻声开口:“你一个人回去的时候注意安全,明天顺便帮我给刘主任请个假吧,我可能要把这边的事处理完了再回去。”
江寒没说话,阮言宁就当他是默认了,她下车,替江寒关上车门。
阮言宁先去见的值班医生,和医生简单了解了一下小星的病情,这才到病房去看小朋友。
小星还没睡,看到阮言宁他立马掀了被子站起来,满脸兴奋。
“宁宁姐姐你来了!”
“医生没有和你说过你不能这么激动吗?”阮言宁故意板着脸,“还不乖乖躺回去?”
“宁宁姐姐你都好久没来看过我了,好不容易来了还这么凶我。”
看到小朋友委屈巴巴的样子,阮言宁费了不少劲才拿出来的威严瞬间崩塌。
她走到床边坐下,揉了揉小星的脑袋,“姐姐是担心你才着急了些,你现在还有没有觉得不舒服的地方?”
“没有。”小星挽着阮言宁的胳膊,“宁宁姐姐你说我会不会死啊?”
这样一个问题从一个不满六岁的小朋友嘴里问出来,阮言宁忽然就觉得眼热。
这是她认识小星四年来,小星第一次问她这个问题。以前小星也因为意外晕倒进过医院,可是每次小朋友都会乐天地说自己肯定会康复的。
阮言宁压下心里的难受,朝小星温和地笑了笑:“小星为什么突然这么问啊?”
“我今天下午看到奶奶偷偷在我床边哭了。”提到相依为命的奶奶,小星情绪低落了不少。
“奶奶可能只是今天被你吓到了。”
“宁宁姐姐,我其实不怕死的。”小朋友纯粹地望着阮言宁,“我听村里的陈爷爷说过,人死了就能见到死去的亲人,如果我死了是不是就能见到爸爸妈妈了?”
“小孩子不准瞎说,你不仅不会死,还会健健康康地长大。”
“可是……”
小孩子的话天真,但听上去也最让人难过,阮言宁不敢再听下去,直接打断了小星。
“你舍得让奶奶以后一个人生活吗?”
小星拼命摇头。
阮言宁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所以啊小星你要努力恢复健康,不要让奶奶为你担心。”
“好。”
阮言宁一直陪着小星睡着,她才轻手轻脚地走出病房。
没了人看见,阮言宁靠着墙蹲下,把脸上的悲伤藏进掌心。
“一一。”
阮言宁睁开眼,入目的就是一双修长的腿,再往上是江寒满脸的担忧。
“你不是回去了吗?”因为哭过的原因,阮言宁的声音染着浓浓的鼻音。
她咳了两声,正准备起身,江寒就握着她的手把她带了起来。
“你今天还没吃晚饭,刚刚我去便利店买了点面包和牛奶。”江寒牵着阮言宁在走廊的铁皮椅上坐下,把手里的口袋递给她。
“我不饿。”阮言宁没接,她现在并没有心情吃饭。
江寒索性直接拆开一盒牛奶送到阮言宁面前。
阮言宁抬眸看了他一眼。
江寒放软了语气:“多少喝一点,别让我太担心好不好?”
一直到阮言宁接过牛奶喝了一口,他才松了一口气。
两人都默契地没再提下午的事。
江寒往病房看了眼,“病房里的孩子是先心病吗?”
江寒主动提起小星,阮言宁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
“他紫绀的症状很明显了,整个人看起来也比同龄的孩子小很多。”
“小星其实早就应该做手术了,因为一直凑不够钱才拖到了现在。”
“所以你在帮助他?”江寒其实在看到小星的时候就已经猜出了大概。
阮言宁无力地点点头,“但其实我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小星和他奶奶相依为命,我也没有什么收入来源,唯一能做的就只是靠假期兼职的收入帮助他们勉强维持生活而已。”
江寒沉默了半晌,才问阮言宁:“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件事的?”
“大一的时候。”阮言宁仔细想了下,“当时通过一个关爱先心病儿童的志愿活动认识了小星和另外一个小朋友。”
“那个时候爸爸妈妈留下来的抚恤金还剩一些,因为另一个小朋友的病情要更严重,所以我把钱给她让她先做了手术。”
这是江寒第一次听这些事。
也是第一次知道他喜欢的小姑娘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无私地爱着这个世界。
阮言宁想到刚刚在医生那里听到的小星的病情,忍不住又红了眼眶。
“我其实觉得挺对不起小星的,我答应过他要帮他恢复健康,可是却在他需要我的时候一点忙都帮不上。”
江寒轻轻替阮言宁擦掉脸上的眼泪,“一一其实已经做得很好了,相信我,小星会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