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2002年初夏。
潼金镇下了一场三十年不遇的暴雨。
这场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大半个月。
不到五岁的阮言宁“对三十年不遇”没什么概念,她对这场雨最为深刻的感受,大概就是在午饭后无论她说什么奶奶都不肯让她出门玩,她唯一的乐趣就只剩下去隔壁院子里听张爷爷讲他早些年遇到的各种奇闻异事。
奶奶那个时候最喜欢念叨阮言宁的一句话是:“还有几天你爸妈就要来接你去城里念书了,你再不改改你这野惯了的毛病,你这个臭丫头就等着城里学校的老师收拾你吧。”
阮言宁从不把这些放在心上,每次奶奶一说,她就朝她吐吐舌头,“城里的老师肯定会喜欢我的,因为爸爸妈妈说过我特别招人爱。”
老人家笑着摇摇头,“真不知道你这不要脸的劲儿像谁。”
开玩笑归开玩笑,阮言宁其实对即将要开始的新生活充满了期待。
她在脑海里想过无数遍爸爸妈妈挣钱给她买零食、买书的海城到底长什么样,她也很想亲眼去看看爸爸妈妈说的很多小朋友都会去的动物园和游乐园长什么样。
所以她第一无比期待自己生日快点到来。
盼星星盼月亮,阮言宁总算盼到了自己生日的那一天,她难得不用奶奶叫着起床,一大早就换上一个月前爸爸妈妈从城里寄来的新衣服,搬着一张小凳子坐在屋门口,等着爸爸妈妈回来接她。
如果不是奶奶拦着怕她被雨淋湿,她甚至想坐到村口去等着。
只是从早上等到下午再等到晚上,阮言宁都没能听到爸爸妈妈喊她的那一声“囡囡”。
“奶奶——”阮言宁冲着厨房大声叫唤,“爸爸妈妈他们什么时候才回来啊?我生日都快过完了,他们说了要陪我过生日的。”
看到天黑下来,老人家心里也着急,“再等等吧,估计今天下雨开车的师傅把车开得慢。”
阮言宁只能噘着嘴“哦”了声,继续用手支着脑袋望着院门口。
小阮言宁一向睡得早,等到后来她直接坐在凳子上睡了过去,再醒来就看到村里唯一装了电话的孙书记冒着雨进了他们家的院门。
“阮家大嫂。”他嗓门向来大,一开口就吼得阮言宁浑身一震。
她有些茫然地站起来,“孙爷爷,你怎么过来了?”
孙书记的脸色不太好看,阮言宁见他浑身湿了个透,便打算去找张毛巾给他擦擦,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被他提溜住,“宁宁你奶奶呢?”
“奶奶在厨房。”孙书记在村里一向很有威严,阮言宁不敢耽搁,赶紧扯着嗓子帮他叫人,“奶奶,孙爷爷找你。”
老人家显然是在准备饭菜,闻言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朝外面走出来。
“孙书记你怎么来了?”她一如既往地和善热情,“等会儿一起留下来吃饭吧,今天我儿子儿媳回来,我们吃好的。”
“我有事给你说。”
“什么事?您说。”老人家冲阮言宁招招手,“去给孙爷爷倒杯水。”
只是孙书记拉着阮言宁的手并没有松开,他看看老人家,又看看阮言宁,最后还是哑着声音把自己刚刚知道的消息告诉了她们。
老人家听完眼前就是一黑,抓住孙书记的衣服,“你胡说什么呢?我儿子儿媳妇说好了要回来吃饭的,怎么可能就回不来了。”
孙书记任由着她拉扯,“阮家大嫂,还请您节哀顺变。”
阮言宁看着奶奶突然变了脸,心里也跟着害怕起来,她其实没太听懂刚刚的话,想了想忍不住抬头问他们:“爸爸妈妈为什么回不来了?他们不要我了吗?”
“不是不要你了,是他们出了事没办法回来了。”在村里当了那么多年书记,见了不少生生死死,这还是孙书记第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去解释这样的意外。
“我不信。”老人家几近崩溃,“我儿子他们现在在哪儿,我要去看他们。”
“他们的车是早上冲下山崖的,据说一直到我接到电话之前搜救的人才找到那辆车,整车的人无一生还,您看现在天都黑了雨又这么大,出事的地点离着我们村还老远,没有交通工具实在是过不去,等明天天亮我们再想办法去把吧。”
“那我走过去,您告诉我他们在哪儿就行了。”
孙书记叹口气,抹抹眼角,“您折腾自己就算了,您总得为宁宁考虑考虑吧,她父母不在了,要是您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您说她这么小一个人怎么办啊?”
“奶奶。”看着老人家掉眼泪,阮言宁也哭起来,“爸爸妈妈他们到底去干什么了?”
这个孙女果然是老人家的软肋,她一哭老人家也不再闹着要出门,只蹲下去把她揽进怀里:“一一乖,别怕啊,奶奶还在的。”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阮言宁人生中第一次知道“死亡”这个词的含义。
从她和奶奶赶到镇上见到父母的遗体,再到为他们守灵送葬,她也终于知道了那晚孙书记说的“爸爸妈妈再也回不来”的意思。
办完父母的后事,阮言宁发现好多事情都变了。
短短几天时间奶奶好像老了不少,她总是喜欢在一个人的时候悄悄抹眼泪,还有村里的其他人,似乎都会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看着她,阮言宁不喜欢那样充满探究意味的眼神。
一向喜欢在外面疯跑的人突然变得不愿意出门了。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了一周多,就在阮言宁以为生活就会这么过下去的时候,孙书记突然又出现在他们院子门口,只是这次他不是一个人,和他一起的还有阮言宁从没见过的一群人。
他们打扮得干干净净,和这个村子有些格格不入。
隔着十来步的距离,阮言宁的目光几乎一瞬间就被人群中的两个人吸引。
其中一个是一位很漂亮的女人,大概和她妈妈一样的年纪,却又比她见过的所有女人都要还要好看,她站在那里,温柔又心疼地看向阮言宁。
还有一个人是个大男生,和那个女人长得一样好看,穿着干干净净的白t恤,英挺的眉宇间透着一股恣意的少年气。
即便只有五岁,阮言宁也知道自己和他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躲在门后观察着他们。
“唉宁宁,你这丫头躲什么?”先开口的是孙书记,他说完又朝那个女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们这儿是小地方,小孩子可能都怕生。”
“没事。”那个女人依旧看着阮言宁,朝她挥了挥手,“小乖乖你好,我叫汪静思,请问我可以进来和你说话吗?”
阮言宁从小受到的教育是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也不要让陌生人进门,可是当汪静思开口的时候,她鬼使神差地就点了头。
一直到汪静思和那个大男生站在了自己面前,阮言宁还觉得不真实。
尤其是当大家站得近了之后她才发现,这个大哥哥好高,有些发育不良的她几乎要费劲地仰着头,才能看到他的脸。
孙书记拍拍傻站着的小孩,“”“宁宁快去把你奶奶叫来,我们有事和她说。”
“哦。”阮言宁回过神来,小跑着去屋里叫人。
等到老人家出来,孙书记便直接进入了主题:“阮家大嫂,这位是海城来的慈善家,汪静思汪小姐,她听说了你们家的事情,这次来就是想帮你们,同时资助宁宁去城里读书。”
阮言宁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索性躲在奶奶身后,专心致志地打量起那个男生来。
“汪小姐您好。”老人家一听和自己孙女有关,也不敢掉以轻心。
汪静思连忙上前握住老人家的手,“阮奶奶您不用客气,叫我小汪就行了,这个是我儿子,叫江寒。”
原来他叫江寒。
阮言宁觉得这名字挺配他的,她记得以前爸爸说过,寒是冷的意思,就和他这个人一模一样,浑身上下都冷冷的让人不敢靠近。
江寒和阮言宁的奶奶问好,但他并没有要参与大人谈话的意思,他们开始说正事之后,他独自便出了门。
不和大人谈正事,那他就不算大人,在五岁的阮言宁眼里,这个举动让她把江寒划进了同一个阵营里。
所以江寒刚出去没多久,她也就趁着大人们不注意,悄悄溜出了门。
阮言宁没敢让江寒发现,只悄悄地跟在他后面,她自以为自己跟得隐蔽,却不想刚走到村口,江寒就转过了头。
阮言宁立刻缩回脑袋,躲在草垛后一动不敢动,她紧张地闭着眼,祈祷江寒千万不要发现她。
“小孩儿?”
这种时候,阮言宁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江寒的声音真好听,只是她还没回味完,她面前就出现了一双没有一点泥渍的白色运动鞋。
“跟着我干什么?”江寒垂着他那双带了几分桀骜的眸子。
阮言宁小心翼翼地抬头去看他,这才发现阴沉了许久的天居然放晴了,阳光从云层的缝隙中射出来洒在这片土地上,而江寒逆光站着,整个人熠熠发光。
她有一瞬的眩晕。
见阮言宁不理自己,江寒索性在她面前蹲下来,“你今天为什么一直盯着我?”
这是阮言宁第一次和男生挨得这么近,还是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男生。
阮言宁忍不住紧张起来,她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江寒舔着唇笑了笑,“我就这么吓人?吓人你还盯着我?”
这误会可就大了。
“我不是觉得你吓人。”怕江寒误会她生气,阮言宁声音有些急促,“我就是觉得哥哥你长得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