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是谁(1 / 1)

夏巡匆匆结束。

皇帝未免再生枝节,很快就下了回上京城的旨意。

沈离枝抱着灰瓷鱼缸上了太子的马车。

身穿月白色常服的太子已坐在车内,他的视线从奏折上抬起。

沈离枝今日为了赶路换去了宫制官服,穿了一件更舒适且更厚实的豆青色交领齐腰襦裙,袖面以及领口上有着白、金二色线叠绣的金银花,腰间的禁步换去了,只有一条葱黄色的长丝绦挽出一个百福结直坠至小腿。

从领口到腰间一丝不苟,裹了个结实。

时值炎炎夏日,到了她这里仿佛早早已入了秋。

不过今日确实变了天,外头乌云笼罩,似有风雨将至。

正在此时,从帘子外鼓起一阵风,将她的裙面、袖摆发丝都吹得拂动。

长丝绦飘至眼前,被李景淮伸出长指绕上,他拉住了轻扯一下,又抬眸注视着她的手间。

“你还带着这东西?”

这东西?

沈离枝低头盯着鱼缸里悠哉晃尾的小黑鱼。

“这是殿下送的金鱼。”

天家所赐之物,就是再寻常之物也要妥善保管,珍之爱之。

不过李景淮觉得沈离枝是当真喜欢这条鱼,所以走哪里都要带上。

他一皱眉,记起当初那个‘飞练’说了一句什么,这鱼像他?

李景淮趁着沈离枝放下鱼缸时往里面瞟了一眼。

清水里浮出一张黑脸,对着他蠕动着鱼嘴,咕噜噜吐着水泡。

这又胖又傻的小东西,哪里像他了?!

沈离枝却一点也不嫌弃,她还用指尖在水里逗弄了一会,那鱼就游了上来,围着她的削葱玉指又贴又吸。

像个不停贴着美人的浪荡子。

李景淮看之,更是嗤之以鼻。

这条蠢鱼八成是把她的手指当作了食物。

逗弄着黑脸金鱼在水里舞了一会,沈离枝才把指尖从水里抽了出来,一抬头就看见太子‘虎视眈眈’盯着自己的指头。

好像对她的手指生出了一些什么心思。

早已经杯弓蛇影的她不由马上攥起手指,抚袖坐下。

“殿下昨日,可有受伤?”

难民一事她只看了个开头,剩下的事全靠驿馆里的传言。

昨日小国师确实依言出了面,可据闻他安抚难民的手段则是以上玄天之名,调粮济民。

密州城本就是上玄天的老家,国师在此承香火几十年,也积累了不少的钱财,此次为了安抚暴.乱,也是出了不少钱与力。

不过好处是不但获得了皇帝的大力褒奖,还收服了一批民心。

至于太子武力镇压,众人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皇族有兵,以武力掌天下,也是再正常不过。

听闻当时场面上有几个难民特别激动,煽动了百姓和金乌卫动起了手。

所以沈离枝才有这一关切。

“现在才问,不觉得晚了?”

沈离枝听出太子语气中的不愉,理亏地埋下头。

昨天公主设宴,设得位置谁能不夸上一声绝妙。

正正好在太子每日必经的竹林道上。

沈离枝也不知道被他听到了多少,当然不敢在那会贸然开口,只想着过了一夜无事的话,这事应该就可以翻篇了。

谁知这迟来的关心又重点起了战火。

“嗯,对孤没有想法?”李景淮瞥着她,那双凤目挑起,眼尾还带出一抹冷,“那为何还这么操心孤的身体?”

没想法,和他的身体有什么关系?

沈离枝两眼忽懵,目光落在他正坐的身姿上。

对襟的大袖衫显出他宽肩窄腰的优越,哪怕他没有刻意装扮凸显这种优势,但是他生得无处不好,真是披着麻布袋也会让人赏心悦目。

所以密州的贵女能说出即便和他春风一度也甘心的话。

若是放在以前,沈离枝心里断然不会生出这七七八八古怪的想法,可是今非昔比,她感觉自己的脑袋里越发的能融会贯通了。

太子不会觉得她也和那个贵女一样,在肖想他的身体吧?

“……”

沈离枝不失礼貌地弯唇浅笑,强加解释:“殿下忘记奴婢还负责要记录殿下的生活起居,小到伤痛病症,桩桩件件都要认真对待,自然要关心殿下的身体安康。”

她刚说完,李景淮当着她面,抬起一指,擦了下自己的唇角,问道:“那这里,你怎么记的?”

!!!

沈离枝惊愕睁圆眼,一双杏眼成了圆,倒是和她水缸里那只圆溜溜大眼金鱼相似了。

太子手指所指,是一处几乎没了痕的暗红。

她不小心咬的,可也是太子自己送上来的。

若是换了别人,沈离枝大概只能用不要脸奉上。

可太子偏偏说得义正辞严,像是真的和她在讨论一件正事。

沈离枝答不上来。

她怎么写的?

她没有写……

太子像是猜透了她,顿时戏虐地重复起她的话:“桩桩件件都要认真对待?”

“……奴婢回头就补上。”她咬着唇,屈服了。

李景淮撑着腮,看她羞赧地转过眼。

比起初见,她现在的一喜一怒好像变多了。

曾经的她宛若一个精致的瓷人,就连笑容都好像是印在瓷面上的,一成不变。

若不是他听从了杨左侍的话,逆了她自己的心愿,强留在了东宫。

八成也没有机会见到她这样的变化。

变化?

她不但神情变了,就连曾经一心想要出宫的心志也变了。

李景淮一件件回想,才觉察到她最初的变化似乎是从戒律司开始。

她说要成为一个像杨左侍一样有用的人,要辅佐他。

平白无故就变得忠心耿耿,很难不让人多想。

他眸光又变得凝重而深远,那浅褐色琉璃似是闪烁着危光。

“沈离枝,你为什么要选择辅佐孤?”

她既不求权也不为名,又说并不为他。

世间无欲无求之人早该拂衣远去,隐退山林。

他不信沈离枝别无所求。

沈离枝抚着胸口,哥哥的黑玉髓珠子还坠在她脖子上。

她用指腹搓滚着玉髓珠,慢慢垂下眼睫。

“殿下,我十岁那年曾经来过上京城,我与哥哥遇见了一个少年……”

李景淮紧皱的眉心慢慢舒展。

他自信端详着敛眉垂眼,一脸宁静叙说往事的沈离枝。

想从她这早已张开的眉目中寻到模糊记忆中的一点影子。

是庙会前一日遇见的那对兄妹?

彼时他们没有互通过姓名,更不知各自的身份。

只知道兄妹两人中的哥哥次日要去白鹿书院参加考试,以期将来书名于策,就位朝班。

他那时满心天真,也雄心勃勃。

受帝师影响,曾也幻想着以贤德治世。

与她哥哥仁善理国的想法不谋而合,所以才约定五年后再次相见,共谋盛世。

流光一瞬,五年之期已至。

他们都经历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与他做出约定的少年因故去世,而他也并未按着那时的约定而前行。

他们早都被命运搓磨,只能与初心背道而驰。

所以,沈离枝就是因为这个。

她还记得她哥哥的想法,这才愿意留在他身边?

“太子殿下,即便没有哥哥在,还有很多人会愿意辅佐殿下……”沈离枝微微直起身,朝着他望来。

李景淮眸光轻掠,他像是有些踟蹰,语速放缓、声音也低,“可是庙会那天……”

他像不知如何接下去,沈离枝脸上露出笑容,替他说完。

“庙会那天……奴婢很开心,殿下您带我去了很多地方,还告诉了我,虽然我没有哥哥优秀,但是也有不可替代之处。”

那还是沈离枝第一次获得外人的认可与开解,心中感动,不言而喻。

李景淮眼眸一紧。

沈离枝又莞尔笑道,“在灵隐庙我们还系了桃牌,奴婢还在桃牌上画了一只小蝴蝶……”

灵隐寺的桃牌……

那不就是传闻中很灵验的情牌?

李景淮抿起唇,眼神危险地凝在她脸上。

沈离枝后背忽然升起一阵寒凉,她奇怪地撩起眼睫,话自然而然地打住了。

太子为何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就好像她说错了什么。

沈离枝自然是没有记错。

但李景淮却紧了紧拳头。

那日他并没有去赴什么庙会之约。

所以,是谁,顶了他的名?

“殿下,您怎么了?”

李景淮胸闷至极,转头撇了眼窗外,外边阴风阵阵,风声雷鸣。

大雨将至。

李景淮抽回目光,投在她脸上。

“你知道桃牌是什么含义么?”

“桃牌?”沈离枝紧跟着问。

李景淮淡声道:“芝兰茂千载,琴瑟乐百年。”1

这是情句。

沈离枝脸色轰然转红。

历经半月皇帝回朝。

东宫依旧。

竹帘在窗下半卷,风把树梢上的花瓣吹零。

几朵飘落至杨左侍的手背上,被她用手指轻轻拂去。

茶香随着热气氤氲,酷暑的蝉鸣不息。

李景淮看着她裹着素纱白手套的右手,目光微缩。

“此番去密州的路上,孤遇到了一位大夫,他曾给上玄天做事,提到了一种药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杨嬷嬷可曾听过?”

杨左侍摩挲着右手的动作一顿,眉心飞快皱了一下,然后摇摇头。

“殿下还在怀疑,皇后娘娘的死与上玄天有关系?”

李景淮将注满热茶的白瓷杯盏捏在指尖,他低下头,在杯子里看见自己的眼,那双眼随着时间越发显得深沉,似乎总是下意识敛住所有情绪。

“杨嬷嬷这手不正是因为触碰到了我母后的遗体才造成的么?一个病死的人,身上却犹如带着剧毒……”李景淮抬起眼,“这正常吗?”

而且那股浓烈的香味,他现在闭上眼仿佛还能闻到。

浓郁到让人作呕的香气。

杨左侍咳了几声,叹了口气,“那日宫中侍奉的人杖毙过半,陛下更是避而不谈,所以无人知晓缘由。”

杨左侍不想他为这事分神。

“更何况,现在当务之急还是这些——”她把几个卷轴推到了他面前。

“这些都是皇宫内务司送上来的,皇后择选出的家世匹配的权臣贵女,殿下可先过下眼,至少知道人姓名,才好再做考究和抉择。”

李景淮不语,连根指头都未抬起。

无论杨左侍对他说了多少次,他依然对这件事没有兴趣。

杨左侍看着他的手指不动,也不勉强,继而把那些画轴重新拨回自己这侧。

“殿下是有了心事?”

李景淮这才动了一下手,宛若是想掩饰自己的出神,他才伸出捏起茶杯慢慢啜饮一口温热的茶汤。

他在氤氲的热气中答道:“并无。”

“殿下曾经向我要了人,如今有何打算?”

对于此次夏巡,期间发生的事让杨左侍也嗅到了一丝不同。

太子殿下最近有些烦郁。

杨左侍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说上一句。

“若有嬷嬷帮得上的……”

“嬷嬷不必过问,我自有安排。”

杨左侍缓缓叹了口气,看着李景淮起身要走。

“殿下,是没有把握么?”

李景淮在原地站了片刻,还是一言不发地离开。

门外常喜撑起一伞急迎上来,却瞥见檐下阴影当中太子横来一眼,阴森森的。

他当即缩着肩膀,陪着小心委屈道:“是殿下您说,凡事不必瞒着杨大人……”

李景淮松开手指,大步朝着庭外走,途径花圃瞥见一旁盛开的芍药,想起之前沈离枝在这里为了护着一只蝴蝶对他打马虎眼。

他心念一动,“沈离枝呢?”

常喜答得很快,“沈大人今日出宫了。”

鹤行年匆匆行来。

却在转角处遇见了一身柿黄色道袍的国师。

“义父。”

老国师鹤温成生得是慈眉善目,一张玉长的脸,五官寡淡,连唇色都比寻常人浅,唯有那长眉和山羊胡子像极了画卷里的老仙人。

他捋着胡须,目光落在鹤行年的脸上,露出一个寡淡的笑脸:“我儿神色忧虑、行色匆匆,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鹤行年微微一笑,“劳义父垂询,不是什么大事……”

他弯腰行了一道礼,正要与老国师擦身而过。

“一个人有了软肋,就要藏好。”

老国师拍了拍袖子,像是袖子上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然鹤行年却从他抖动的袖子里闻到了一股很奇特的香味,虽然很淡,可却很矛盾地让人感觉到浓烈。

一种侵.入的味道,让人十分不适。

鹤行年停下脚步,站定在他的身侧。

老国师的话像是在提醒他,却又好似在警告他。

“再有就是,不要把别人的软肋当作自己的。”

鹤温成转过头,审视着站姿挺拔的青年,从鹤行年的神情变化中,似乎看出了他懂了。

他抬起手,用枯瘦的手指拍了下鹤行年的肩。

“太子殿下既不要贫道占卜吉日,那便另外送他一份大礼。”

“希望他,不要太过激动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注:1出自网络

提前祈祷,别锁别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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